王學文
(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北京 100009)
春節“回家”傳統的現代困境及對策分析①
王學文
(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北京 100009)
面對“如何過好春節”這一問題,我們難以給出放之四海皆準的答案,而通過分析春節的歷史和現實,可以將春節的核心主題歸結為“回家”,從而將問題聚焦于“讓每個人春節都能回家”。解決好春節“回家”傳統的現代困境,讓每個人有“家”可歸、有“家”能歸、有“家”愿歸,就成為當下學術研究、政策制定和社會建設的重要指向。
春節;回家;傳統;現代困境
春節之于中國人的意義已經不需要再多著筆墨。從古至今,從上至下,從老到幼,從男到女,從陽春白雪到下里巴人,人們都在一直感受著、尋求著、實踐著“過好春節”的主題。春節在國民的生活體系、情感天地、精神世界和民族國家的構建中一直擔當著重要角色。然而,目前的現實是,每臨春節就會出現種種話題,廣泛涉及國家的假日體系、交通安保、旅行度假、勞動保障、文化傳承保護、社會心理等各個層面。于是,“如何過好春節”,在今日業已成為不僅僅關乎個體、家庭和社區的問題,而是一個涉及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的問題。面對這樣一個復雜的、眾說紛紜的問題,我們需要找到一個解讀視角,將各種認識、方法加以整合,以便厘清我們的理念、方向和策略。
眾所周知,春節是我國分布最廣泛、涉及人口最多、內容最豐富的傳統節日。盡管如此,我們仍基本可以將春節中紛繁多樣的內容概括為辭舊迎新、祭神敬祖、親朋聯誼、游藝娛樂等幾個有限的主題。當然,這些相對穩定的主題因地域差異、城鄉之別、階層之別、民族不同等因素的影響,其表現會有所不同,各地區、族群對于“如何過好春節”的理解和需求也自會出現差異。同時,從社會發展、時代變遷角度來看,春節的內容始終處于動態的變化之中。這種動態變化應該是一種文化事象在過去、當下和未來的存在、傳承、發展的常態,但為什么人們總發出年味變淡的慨嘆,甚至于提出“保衛春節”的宣言,總有一種關于“春節如何過”的憂慮在政府、學界和各階層民眾中蔓延呢?究其原因除了弘揚優秀民族文化的考慮外,還在于當下春節的狀態和變遷情況與各階層民眾對于春節的心理期許和接受程度之間的不相適應。通過分析種種不適應的社會現象及文化心態,我們會發現,很多在春節期間發生的糾結都可以歸結到“回家”這一主題上。
根據節日文化的指向或傾向,我們可以大致把節日劃分為內向型為主的節日、外向型為主的節日和雙向型節日。②“內向型為主的節日”是指節日內容主要在家庭、家族和社區展開,以促進群體凝聚、社會團結為主。如有的節日是為某一血緣群體所獨有,例如苗族鼓藏節,其緣起與苗族一個支系有關,過此節的為同屬于一個“鼓社”(以血統宗族形成的地域組織)的村落。“外向型為主節日”是指節日的內容側重婚姻、交友等社會關系的拓展,如苗族姊妹節、水族卯節等。“雙向型節日”則是指內外兼顧,既有對內凝聚,也有對外拓展鞏固的節日內容。筆者的這種分類并不準確,因為節日是一種綜合性的文化事項,通常有復合性的內容和功能。這里作此區分,僅為提供一種認識的視角。春節,就其總體而言屬于以內向型為主的節日,是一個與“熟人社會”③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密切相關的節日,它是在一個特殊時段讓人回歸家庭、家族和社區的節日。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回家”這一傳統一直深入人心,根深蒂固,而且不分階層、民族、性別和年齡每個人,每到春節時段都會從情感到行為傾向于對這一傳統的遵從。
一方面,傳統春節的大部分活動是在家庭、家族、社區中展開的,而且尤以家庭為重。民國時期,流行于北京的一首民謠將北京春節的流程表達得特別生動細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寫對子;二十五,掃塵土;二十六,去買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首;三十晚上坐一宿;大年初一挨家走。”顯然,老北京忙年的全部節俗活動都圍繞著家庭而展開。而在春節期間的祭灶、接全神、拜四方、祭祖等信仰活動,一方面多以全家為單位而進行,另一方面多以保佑全家幸福安康為儀式指向。雖然在正月期間,還有趕廠甸廟會、去東岳廟燒香,到白云觀祭星和會神仙等在家庭空間之外的民俗活動,但也多是親屬同去,且不會離家太遠,就近就便。
另一方面,無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春節期間士農工商各行各業都有一定的假期安排。這既有來自國家自上而下的政策規定,也有各行各業自發形成的習慣。《燕京歲時記》載有“封印”一俗,“每至十二月,于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日之內,由欽天監選擇吉期,照例封印,頒示天下,一體遵行。”①[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封印”后公事停止,但大事仍可照辦,這種安排與現在每年一度由國務院發布的年度放假安排相似。春節期間商戶也要關門,如民國時老北京的商鋪多半在正月初六才正式開張。這一全民普適的、一律遵從的假期安排,除卻讓全體國民在辛苦一年普遍得到放松休息之外,也試圖從法規和民俗的角度為人們能夠在春節時都能回到家庭、家族和社區與親朋一起團聚的權利提供保障。民國時期有一篇論文寫道:
尤其是遠居在外職業的家主,或游學的子弟,到了這時,也得回家同享天倫之樂。若家中有年老雙親,到年節,更得回家拜年省親,以盡子女之道,所以臘八以后,我們常常在道路上,看見一個個擔囊負物的歸客,以及那三五成群放了年假歸家的學生,假如事情羈身,趕不及祭灶,至遲也必須于除夕之日,不顧一切的跑回家來,大家歡聚,來共同過這一年一度的佳節。②權國英:《北平年節風俗》,燕京大學法學院社會學系社會學學士論文,1940年,第96頁。
除了上述在外工作、求學之人回家,我們還注意到傳統上嫁出去的姑娘在春節期間也有回家的習俗安排,老北京俗話所說的“正月十六接姑奶奶”即此。
通過相關文獻,我們可以了解到民國時期或更早些時候的春節節俗,但我們無從獲知當時是否也有“年味變淡”之類的焦慮。隨著社會的發展、時代的變遷,我們可以確認的是當前過春節的形式和內容都已經發生、也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但“回家”這一信條式的節日核心并未有太大變化。春節“回家”這一命題,從過去到現在,從情感上到行為上,都不曾改變。正因為這一核心沒變,才有“有錢沒錢,回家過年”的執著和當下涉及上億人流動的春運,以及我們每到春節來臨前的期盼、節日中的迷茫,和過節后的隱隱失落。正如有學者指出的,春節是中國人的時間元點和空間元點,“在新的時間元點來臨之際回歸空間元點,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本能渴望。而春節正是中華民族的時間元點,因此,當期盼歸家這種強烈的情感需要匯成巨流,又經過年復一年的反復強化,就積淀成了整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③陳建憲:《春節:中華民族的時間元點與空間元點》,《民俗研究》2010年第2期。
至此,“如何過好春節”的問題,可以進一步聚焦到“如何讓每個人在春節時都能回家”的問題上。這個問題的解答并不簡單,因為現代生活節律已經將我們的生活空間予以極大拓展,我們對土地的依賴程度已經大大降低,我們與家族、家庭的距離正在日益拉大,我們的生活方式更加多元,所回之“家”也更加多義。一言以蔽之,春節“回家”的傳統遭遇到現代困境。家在哪里,能不能回家,怎樣回家……這在當代社會中已經成為難以回避的問題。
“家”至少包含三個層面的意義:一是空間意義上的家,即一個可供生活居住的空間、一座建筑;二是血緣意義上的家,即由夫妻和孩子構成的核心家庭,由祖父母、父母和未婚子女構成的主干家庭和以血統關系為基礎的家族;三是精神意義上的家,即我們所追求的某種生活方式或情感所系的精神家園。
在傳統農耕社會里,與“家”有關的上述三層意義基本是統一的。春節所回之“家”,既是呱呱墜地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地,是遠行者日夜牽掛、魂牽夢縈之地,也是其最終葉落歸根之地;這里既有父母孩子,也有親戚朋友。那時候,大部分人不曾離家,春節回家的問題并不突出。而一旦進入現代社會,“家”本身也變得難以把握,上述三個層面的意義日益呈現出分離的趨勢,人們對“家”的理解和需求更加多元。
首先,當今中國社會正處于激烈轉型的時期,原來的農業社會體系與發展中的工業社會體系、信息化社會體系交叉并置,適應這種狀態的社會秩序、規則和核心價值還不完善,人們的精神、情感、需求和行為由此處于種種糾結之中。在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和快節奏生活的擠壓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開始有意識地去尋找和體驗傳統民俗的文化和情感,也就是人們通過求學、經商、工作等各種方式所遠離的、努力去改變的傳統意義上的“家”。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不管當下處于怎樣的情境,心底里都珍藏有關于“家”的一份記憶,那里是充滿親情的、溫暖的、放松的、恬靜的情感港灣。春節期間,這種記憶被釋放出來,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情緒和行為。即使是時下流行的春節外出旅游現象,表面看來是離家,其實也是對于“精神家園”的刻意尋找。
其次,在當今社會,“家”變得很不確定。一是舉家搬遷現象越來越多。家與土地的聯結趨于松馳,因職業、家境等原因,從農村搬到鄉鎮、從鄉鎮搬到縣城、從縣城往更大城市搬遷的情形越來越常見。二是“父母在哪,哪里是家”這句俗話所代表的傳統觀念已經名不副實。目前的狀況是,由于子女外出打工或在外定居,為了照顧孫子或在外子女為了照顧父母的方便,父母隨在外子女同住的情況正越來越多。三是在多地置業設家,根據需要有選擇地居住,家處于變動的狀態之中。四是春節期間年輕夫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的現象開始出現。在傳統的婚姻觀念里,女方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猴子滿山走”,在某種意義上是脫離娘家到夫家,春節時雖然有回娘家的習俗規定,但其“家”的意識更多的指向夫家。然而在現代的婚姻觀念里,夫家、娘家趨于平等,都是家。于是,每到春節就會為了回哪個家或者先回哪個家而開始糾結,也就有了今年春節回娘家、明年春節回夫家的現象,甚至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顯然,在現代社會里,核心家庭逐漸成為主流,而主干家庭和家族逐漸趨弱。因為距離或時間等因素的影響,傳統意義上的家庭成員之間在日常生活和節日中的互動已經大受影響。
基于以上對“家”的闡釋,我們可以進一步梳理春節“回家”傳統在現代社會中所遇到的問題。我們可將之歸結為三種情況,即無“家”可歸、有“家”不能歸和有“家”不想歸。
無“家”可歸,在這里并不是指一般意義上的無家棲居。在這里,“家”更多的是指稱精神意義上的家園。當工業文明強勢主導著我們的生活,城市化進程迅速地吞噬著傳統的農村,建基于農耕社會的“家”的體系、“家”的文化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微。與此同時,城市社區和文化還不能很好地滿足人們對于“家”的全部期許。于是,每臨春節人們想要回家時,才發現他所期望的“家”只存在于記憶之中,于是有了“過年越來越沒意思”的慨嘆。
有“家”不能歸,是指有些人不是春節不想歸家,而因為某種原因不能歸家。為保證社會的正常運轉,一部分人注定在春節期間不能回家,如士兵、駐外人員、值班人員、交通安保人員等。還有一部分人為保證城市人的需求而不能回家,如賓館餐廳、家政保姆等服務業人員。此外,還有因為買不到票而無法回家的人,和因為經濟原因而不能回家的人。實際上,這里指涉了春節期間一系列的社會問題或社會現象,如春節加班人員的權益保障問題、農民工問題、交通運輸問題等。
有“家”不想歸的情況,并不關注某些個體的具體因素,而是指一類人的選擇問題。有“家”不想歸者,包括一些不適應原來“家”的生活方式的人員,和難以承受春節回家所發生的經濟支出、人情往來等人員。有“家”不想歸的現象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是春節歸家傳統勢微的一種征兆,其根本原因是“家”的吸引力在降低,是傳統的家園情感和在此基礎上的習俗約束力出現弱化的結果。
“如何過好春節”,由此成為一個涉及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的大問題,牽涉到在當前社會轉型期中傳統與現代、城市與農村、國際與國內等各種需要把握和處理的關系。因此,春節研究也就有眾多的視角。一些學者采取文化的視角,比較關注春節的歷史、變遷和春節文化的保護;有一些學者采取社會的視角,比較關注當下春節期間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如春運、農民工討薪、春節用工荒等;還有一些學者采取經濟的視角,比較關注假日經濟、拉動內需等問題。本文所提出的“回家”這一春節的核心主題,在過往的春節研究中尚未見專題論述。從春節“回家”這一核心主題切入,將有助于我們深化對春節內涵的理解,有助于我們抓住當前有關春節種種問題的共同點,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
首先,要注重社區文化,加強家園建設。在以往推動春節文化的保護和傳承的過程中,我們較多關注節日氣氛和節日活動,而忽略了與春節緊密聯系的作為“家”和社區的價值。居住家園、親緣家園和精神家園,關于“家”的這三層意義的實現最終都離不開社區。抓住了社區,也就抓住了春節文化保護、傳承的載體。家園感,其實是一種認同感、歸屬感。我們通過加強社區文化建設,目的就是要培養、維護、強化這種家園感,使人們心中有“家”,春節時有“家”可歸、有“家”愿歸。
其次,要強化“還節與民”的思維。這一提法雖然還需要進一步商榷,但這樣提法本身是希望引起各界對當前傳統節日文化保護過程中的造節、辦節等現象的關注。節日,是民眾的節日,但在當前的很多節日活動中,民眾處于失語、失位的狀態,成為節日的邊緣人和節日儀式的點綴者、表演者。“還節與民”,就是讓節日回歸到民眾生活之中,自己的節日自己過,在政府的引導和支持下民眾自主操作和參與。具體到春節,這是一個以千家萬戶之“家”為核心的節日,如果我們拋離開這一核心去推動春節文化的保護和傳承,其最終的結果必然會與我們的初衷相背。
再次,要強調春節文化,淡化春節經濟。發展節假日經濟有其合理性,但我們不是為了發展經濟而過年,而是因為要過好年而發展經濟,絕不能本末倒置。在極端的意義上可以說,沒有了回家的傳統,沒有了春節文化,春節經濟是無從談起的。而只要讓每個人都能回家過年、過好年,春節經濟自然就會實現。
最后,要用制度來保障春節期間每個人的“回家”權益。在傳統社會,春節期間整個社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處于停擺狀態,但現代民族國家的運轉不允許出現這種停擺,這就導致了一部分人注定春節無法“回家”。在我們的相關政策制度中,要充分考慮這部分人,特別是農民工群體、服務業群體的“回家”權益。
毫無疑問,居住意義上的、血緣意義上的和精神意義上的“家”,對每一個人來說都不可或缺。解決好春節“回家”在現代社會里的種種困境,也就為“過好春節”提供了基本的保證。就此而言,政府、社會組織和個體都應該基于如下共識并有所作為:保護和弘揚優秀的傳統春節文化,重視對這一“精神家園”的保護和傳承,讓所有人在春節期間有“家”可歸;用政策、制度保證公平、正義,保障每個人春節“回家”的權利,讓所有人有“家”能歸;用科學發展的眼光和增進全體國民幸福指數的理念,讓所有人有“家”愿歸。
C912.4
A
1003-4145[2012]01-0098-04
2011-12-09
王學文(1979—),男,內蒙古赤峰人,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
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李松主任、云南大學高志英教授的講話、文章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啟示,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