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光,魏家海
(1.西南民族大學 外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2.華中師范大學 外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我國的學術研究是在向西方人文社科等專業借鑒、學習的基礎上逐步建立起來的。因此,翻譯對于學術研究十分重要。但許多學術譯著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翻譯質量問題,有的粗制濫造,質量之拙劣,令人觸目驚心。這些翻譯質量問題,絕大多數都不是譯者的翻譯能力欠佳造成的,而是譯者責任心不強,譯德失范所致。
學術研究涉及學術傳承,因此,必須以認真負責的態度對待學術翻譯,否則就不利于開展學術研究。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的《民族——國家與暴力》一書1998年由三聯書店翻譯出版。在中譯本里面,譯者把西方史學之父Herodotus(通譯作希羅多德)譯成“黑羅多特思”、法蘭克國王Charlemagne(通譯作查理大帝)譯成“夏勒馬涅”,還竟然把 Mencius(孟子)極富創意地譯成“門修斯”。黃衛峰通過比較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譯本與原著,發現“該中譯本錯誤太多,有不少地方涉及歷史事實和作者的基本觀點。”[1]這不僅不能達到引進學術著作的目的,而且歪曲了原作。
不僅如此,學術翻譯的錯誤還會以訛傳訛,貽害無窮。伍鐵平研究發現《列維-斯特勞斯》中譯本將Dover Strait(多佛爾海峽)誤譯為“多佛大街”,結果“多佛大街”在某學者的著作中被引用四次[2]。當前學術翻譯出版物存在翻譯質量問題絕非個別現象。在2003年9月18日召開的“新時期圖書翻譯質量研討會”上,有專家指出:“出版物的翻譯質量差錯太普遍、太嚴重,到了觸目驚心,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3]商務印書館譯作室副主任陳小文亦指出:“如按照信達雅的標準,有幾本書合格,我還真找不出來。即使按照最低的標準來衡量——專業知識不鬧笑話、對外文的基本文法理解不出錯誤、中文表述基本符合習慣,如果說大多數翻譯作品的翻譯質量是不合格的,可能有的人會提出異議,但是如果說至少有一半的學術翻譯質量不合格,我想,是不會有反對意見的。”[4]學術翻譯作品向讀者呈現的正是當下的學術生態。如果譯作邏輯混亂、錯亂歪曲原作的思想,則根本無益于學術的發展和跨文化思想交流,甚至會誤導我們的思想和話語,貽害學術發展[5]。如果譯者仍然具有嚴復“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的精神,學術翻譯的很多錯誤是絕對可以避免的。正是譯者的不負責任造成了嚴重的翻譯質量問題。那么是什么造成譯者譯德失范?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個人生活在社會中,其行為必然受到各種社會因素的約束。依據社會學家科爾曼(Coleman)的社會網絡理論,對個人行為產生約束的主要因素為內化規范、非正式制度和正式制度[6]。對個人行為的約束和控制手段,我們擬提出下列三個命題:
1.內化規范約束人的行為:內化規范執行成本低,對個人行為的約束最有效。
2.非正式制度限制人的行為:非正式制度執行成本不高,但對個人行為不具強制性,效果不佳,尚需借助社會網絡執行非正式制度。
3.正式制度制約人的行為:政府是正式制度執行的主體,制約有效但成本較高。
我們以我國的社會變遷為焦點,對上述三個命題進行經驗驗證,目的是明確造成當下譯者譯德失范的原因,從而提出合理的解決方案。
傳統上,“中國是倫理本位的社會。”[7]儒家文化注重個人的道德修養,把人看作維護社會群體生存的倫理主體,要求個人道德人格完善。《大學》有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個人通過“修身”以達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目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孟子·萬章上》)。由此可見儒家文化特別注重個人的內化規范。儒家知識分子不僅把自身看作道德的承載者、守護者和維護者,而且把自身看作道德使命的傳承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儒家知識分子自覺地弘揚和傳承“道”,在他們看來,人性可以通過自我的道德修養而得到完善。
傳統中國社會也是典型的“鄉土社會”,人們世世代代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勞作。“以農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遷移是變態。”[8]人們在長期的共同生產、生活和相互交往中形成了十分穩定的社會網絡。人們聚族而居,相互有著比較密切的聯系,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不是靠正式制度,而是靠禮俗來調節。禮教是社會公認的行為規范,是一種自覺行為。中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禮教不靠外力來推行,人們在教化中形成了對禮教的敬畏之心。
傳統中國社會既有內化規范對個人行為的約束,又有“鄉土社會”這樣穩定的社會網絡制約個人的行為。因此,傳統上,譯者對待翻譯的態度是嚴肅、認真的。釋道安苛求詞對詞、句對句的直譯。鳩摩羅什提倡譯者署名,以示負責。彥琮提出做好翻譯的八條必備條件,其中有一半談的是譯者的道德品質,要求譯者淡泊名利、持之以恒、虛心學習。玄奘提出翻譯要做到既須求真,又須喻俗。嚴復更是提出信、達、雅的翻譯標準。
即便在儒家文化衰落以后,在“五四”運動期間及以后相當長時期,知識分子中許多人尚有一種救國救世的、自覺的神圣使命感和責任感。魯迅從事翻譯活動的目的在于通過翻譯來建立一種新文化,把翻譯作為幫助中國人改造社會和改造自身的實踐活動。魯迅先生對待翻譯的態度是極其嚴肅認真的。他的好友許壽裳曾這樣回憶:“那時我和他同住,目睹其在驕陽滿室的壁下,伏案工作,手不停揮,真是矻矻孜孜,夜以繼日,單是動植物的譯名,就使他覺到不少的困難,遍問朋友,化去很多的精力和時間。”[9]由此可見魯迅先生字斟句酌的翻譯態度。
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得我國文化的商業化、世俗化程度加深。在世俗化的過程中,我國傳統上重義輕利的價值觀為追求自由、享樂的個人主義價值觀所取代。在個人主義價值取向下,現代知識分子崇尚自由、功利,強調以自我為中心來設計和選擇自己的行為準則。在我國歷史上,由于封建專制存續的時間較長,沒有個人主義生長的土壤,因此,市場經濟條件下個人主義張揚的前提就是對集體主義的徹底否定,結果成為一種極端個人主義。“極端個人主義者過于強調自我,輕視或不關心集體,反對任何約束,追求絕對自由。”[10]極端個人主義者拋棄了對崇高理想和精神價值的追求,為了滿足個人私欲而不惜損害社會和他人利益。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我國的經濟成分、組織形式、利益關系、就業渠道和分配方式都日趨多元化,這導致社會的高開放性和人的高流動性。結果,社會網絡被拉伸得越來越稀薄,帶來的是一個“匿名”的陌生人社會,社會輿論和各種約定俗成的規范失去了對人的外在約束力,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沒有了遠大理想和抱負,失去了道德責任感和使命感,在對物質和精神享受的追求中,人們不僅可以利用各種手段巧取豪奪各種資源,而且很容易規避對自己失范行為的懲罰。
我國目前的現狀是,原來維持社會秩序的內化規范被打破,低流動性的社會網絡不復存在,導致人的自律性大大減弱、誠信缺失、道德失范,而法律制度還不健全。具體到翻譯活動而言,目前國家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政府部門負責管理翻譯,也沒有正式的法律制度規定翻譯的各方面,對翻譯標準和質量缺乏正式的法律制度約束。這是導致譯者自由放任、譯德失范,翻譯質量下降的直接原因。
如何在現有的條件下重塑譯者的社會責任和盡職盡責的翻譯態度是我們面臨的緊迫任務。重塑內化規范已不可能,馬上制定正式制度不現實,那只有采取非正式制度加社會網絡輔助的辦法。
我國在2003年頒布了GB/T19363.1-2003《翻譯服務規范第1部分:筆譯》國家標準。2005年,又出臺了GB/T19682-2005《翻譯服務譯文質量要求》國家標準。如果譯者能夠按照上述國家標準執行,翻譯質量會大為改觀,至少我們讀到的譯作不會邏輯不通、情理不明。但以上國家翻譯標準都是推薦性標準,推薦性標準又稱為非強制性標準或自愿性標準,對行為者不具有強制性。換言之,上述國家標準屬于非正式制度的范疇。
人際網絡有維持非正式制度的作用。非正式制度的有效性隨群體規模的擴大而遞減。在一個缺乏社會密集網絡的“陌生人”社會里,很多規范都難以施行。再好的規范,若沒有約束力,也如空中樓閣。在這種狀況下,非正式制度的有效執行就要借助密集的社會網絡的力量。社會網絡蘊含著規范控制能力,社會網絡的疏密程度對個體的影響截然不同,密集的社會網絡具有維系和支持非正式制度的能力。網絡密度和群體的凝聚力有助于規范的約束力,人際網絡密集、凝聚力強以及信任度高的群體或者社區,能夠更有效地組織集體行動,執行非正式制度。
在我國,目前存在著這樣一個社會網絡,這就是中國翻譯協會和各省市地方翻譯協會。中國翻譯協會在章程中明確其宗旨為:“開展翻譯研究和學術交流;促進翻譯人才培養和翻譯隊伍建設;進行行業指導,參與行業管理;維護翻譯工作者的合法權益;開展與國內外相關組織之間的交流與合作。”[11]中國翻譯協會下設社會科學、文學藝術、科學技術、軍事科學、民族語文、外事、對外傳播、翻譯理論與翻譯教學、翻譯服務和本地化10個專業委員會。在全國各省市還設有34個地方性翻譯協會。中國翻譯協會及各省市翻譯協會在開展學術交流、教育培訓、社會公益活動和對外交流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但這些活動的開展主要以各級譯協常設工作機構為主體,未能把全體會員納入到活動中來。并且會員對是否參加各級譯協的活動是自主選擇性的,協會對會員的管理只限于會費的繳納,會員雖然同處一個網絡之中,但彼此處于一種無聯系狀態,彼此不熟悉。中國譯協和各省市譯協都是采取自愿入會和離會方式,是一個開放的網絡,不能把所有譯者納入譯協的網絡控制范圍,網絡密度低。截止2008年,中國譯協的各層次會員總數僅為2294名[12]。開放的網絡對行動的鼓勵往往不充分,很難實現最優的社會狀態。所以,當前狀態的這一網絡不能對譯者發揮其應有的、有效的約束作用。
在全球化時代,翻譯活動在規模、速度、技術等方面發生了變化。與之相關的組織亦應與時俱進。國際譯聯在2009年國際翻譯日的主題“攜手合作”中提出:“對于行業協會和其他翻譯服務機構而言,即時接觸不再遙不可及。跨境聯系只需一封電子郵件便可實現,網絡擴大了機構的范圍和影響力,這對于過去幾代語言工作者而言只是一個夢想。問題是:富有創新力的協會是如何使用這些新資源來提升行業標準、增強影響力的?”[13]我們認為,各級譯協應行動起來,效仿我國一些體育協會的做法,對熱愛翻譯事業的人采取注冊入會的方式,將譯協改造為封閉的網絡系統。因為封閉網絡由共同利益者組成,其中某一事件的結果可以使所有人獲利或受損。“一個群體的形成包含著整合紐帶的發展,這種紐帶將個體們團結在一個集體單位中。”[14]各級譯協要成為一個連接譯者和各出版社的中介機構,即各出版社所需譯者由各級譯協負責把關和輸出,各級譯協對譯者的翻譯質量進行監督和管理,譯作完成之后要先交由譯協,由譯協請相關專家對翻譯質量進行評判,評定合格后再流向社會。對在翻譯工作中不負責任、粗制濫造的譯者,各級譯協有權力將之開除出譯協。同時,被譯協開除的譯者在各出版社也不會有立身之地。各級譯協定期召開翻譯交流會議,要求其網絡內的所有會員必須參加,這樣可以使得網絡內的譯者們能夠很快相互熟悉起來,變成一個“熟悉人”社區和高密度的互聯網絡。當然,如今網絡技術越來越發達,譯者之間的交流也可以通過網絡平臺進行。總之,應該保證高密度的譯者交流網絡體系。高密度的互聯網絡能給予行動者以充分的激勵,行動者進而會表現出極大的行動熱情。在高密度的互聯網絡中,較易實施懲罰措施,因為高密度的互聯網絡內的共識為行動者應用懲罰措施提供了權力,對個人行動的懲罰措施是由眾人共同實行的。
此外,各級譯協還可以把部分熱心讀者納入自己的網絡中來,定期召集譯者與讀者的聯誼活動,讀者當場對譯者的褒揚或批評可以對譯者起到效果絕佳的刺激或激勵作用。有了這種封閉網絡的督促和監控,譯者在翻譯時就會自覺遵照國家翻譯標準執行,從而實現非正式制度與網絡控制的有機統一,使翻譯質量能夠得到保證。
良好的職業道德是保證譯者出色地完成學術翻譯工作的重要一環。導致譯者譯德失范的原因是社會轉型期社會機制還不健全。當前較經濟的解決辦法就是充分發揮各級譯協的網絡約束作用,對譯者實行注冊入會方式,進行有效地監管。
[1]黃衛峰.是文明的沖突還是文明間的沖突——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譯本舉謬[J].學術界,2000(5):129.
[2]伍鐵平.“三人成虎”新版——“多佛爾海峽”變成“多佛大街”及其教訓[J].學術界,2000(2):151.
[3]王越.圖書翻譯要設質量關卡[N].中國質量報,2003-09-22.
[4]郭曉虹.翻譯的現狀與前景[N].中國新聞出版報,2003-10-08(003).
[5]杜悅,等.劣質譯著:我們遭遇另一種學術腐敗[N].中國教育報,2003-03-20.
[6]Coleman,James S.Foundations of Social Theory[M].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
[7]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70.
[8]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7.
[9]羅新璋.翻譯論集[C].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320.
[10]楚靜,朱文星.當代青年主流意識形態建設[J].湖南城市學院學報,2010(5):53.
[11]中國翻譯協會.中國翻譯年鑒2005—2006.北京:外文出版社,2007:36-37.
[12]中國翻譯協會.中國翻譯年鑒2007—2008.北京:外文出版社,2009:652.
[13]http://www.fit-ift.org/download/en/itd—2009.pdf(訪問日期:2011-12-20)
[14]布勞.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M].李國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