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猛
(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
法國后現代哲學家德勒茲曾經在著作里提出過“游牧”(Nomad)的概念。他認為,與國家誕生之后出現的“條紋化”或柵格化空間相比,游牧民的“遷徙性”平滑空間更有利于社會和思想的發展,“充滿了自律與互動,標志著一種開放性的思想游牧。”[1]從這個意義上說,電子社會類似于游牧社會的特征,網民(游牧民)在一個自由的平滑空間上發表和傳遞碎片化信息,而較少受到條框與邊線的制約,這也是網絡熱詞能夠迅速和無節制地得到傳播的主要原因。本文分析的個案“屌絲”一詞,也正是最近由電子傳媒影響到日常實體生活的一個典型范例。
據考證,“屌絲”一詞最先出現在百度雷霆三巨頭吧,是中國足球運動員李毅的粉絲們的惡搞稱謂。另有資料顯示,該詞來自于《后漢書·岑熙傳》:“我有枳棘,岑君伐之;有蟊賊,岑君遏之;狗吠不驚,足下生氂。”其中“氂”即指動物陰部周圍的毛發,其意義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對于改變自身狀況。該詞與最近幾年網絡上流行的“草根”意思相近,又有很大的區別。 “草根”(grass roots)始于 19世紀美國淘金狂潮時期,當時盛傳在草根生長茂盛的地方蘊藏黃金,后來引入社會學時賦予“基層民眾”的內涵。同樣是出身底層,“草根”強調底層力量扎根土壤,不可小覷,而“屌絲”則突出自身的無能為力,對于大局不構成任何意義,充滿消極的嘲諷意味。
雖然“屌絲”本身毫不起眼,但借助網絡的傳播,該詞已經在互聯網各大社交論壇、社區和博客上掀起了一股惡搞熱潮,一切與身份相關的詞匯,幾乎全被“屌絲”、“女屌絲”取代;當然,還有與之構成對立的稱謂 “高富帥”、“白富美”。這種稱謂變遷看似是以經濟地位劃分階層,實際上又囊括了身份認同、文化差異、心理建構等諸多方面的問題,不一而足。
網絡熱詞一般由參與構建網絡文化的網民通過一定的方式創造或改造舊有詞匯,賦予其新的所指,具有明顯的情感色彩和價值取向。由于網絡所攜帶的信息量大,信息更新快,很多新詞在相當短暫的時間里發揮了作用之后,就沉入詞海,被新的詞匯所取代,這也顯示了大眾文化的即時流行特征,所有產生于互聯網上的新詞變為熱詞,再最終被淘汰,都與網友的接受視野和受感染程度有關,然而,“屌絲”一詞自誕生以來受到的追捧程度,以及其自身的生命力都遠遠超出了一般的網絡詞匯,它已經不再只是“網民之間用于網絡文字交流的暗語”,“難以進入人們的現實生活”,[2]該詞不僅在青少年群體日常交際中經常被引用,甚至在一些大型網購和實體商店的廣告語中也多次出現。這種以網絡媒介為話語載體的青年亞文化所攜帶的來勢洶洶的力量,已經不能簡單地用“惡搞”和“邊緣文化”來概括。任何文化斷裂時代都呈現出邊緣文化取代主流文化的態勢,因此,網絡新詞“屌絲”能夠紅極一時,這一現象背后所蘊涵的各種文化因素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索。
與傳統社會商品的具體和實用特征不同,消費社會里“物品的意義已經通過符號體系被確立和建構起來,這種符號體系就是社會文化的象征體系。”[3]符號化也同樣是網絡信息的一個重要特征。原本作為自嘲稱謂的“屌絲”,在傳播的過程中發生了質變:它的實際指代意義已經邊界模糊而演變成為一個符號。在消費社會,這種符號既是個體定位的依據,也是群體成員“與時俱進”的標志,因此,擁有它和使用它成為標榜自我的憑借。很多年輕人并不是確切理解了“屌絲”這一符號的所指,也可能他自身并不屬于缺少社會財富和社會地位的“屌絲”,而恰恰是其對立面的“高富帥”,但他們急于承認自己的“屁民”身份,并且津津樂道。這一人群所消費的不是符號的內涵,而是它的外延——憑借使用它來達到彰顯自我的目的。青年人對于流行文化的把握程度反映了他是否“時髦”,因此,他們投身為“屌絲”的粉絲。“對于粉絲來說,流行文化就成了他或她建構要義地圖的至關重要的場所……粉絲通過調動和組織情感投入(既為自己,又為他人)積極建立起了權威性的地點和形式。”[4]符號的生產本來是一個無意義的舉動,但是憑借其消費,衍生出更多的意義來。這保證了符號的生命力延展,使它在更深遠的空間傳播。從這一角度來說,追求新奇和刺激的青少年群體作為網絡熱詞的粉絲,既消費了“屌絲”,又擔當著生產者的角色,給各種相近或同類的現象貼上“屌絲”的標簽,從既定符號中挖掘更多的意義。
大多數該詞的使用者都或多或少從中讀出現實生活殘酷的一面。出生于上世紀80年代后期的年輕人,經歷了高校擴招帶來的就業壓力,面臨著買房、婚姻、升遷等問題的嚴峻考驗,書本中所描繪的美好理想和社會藍圖遭遇了現實的重創,這就自然地激發起他們的反叛情緒和迷茫無助。除了個人所親歷的成長煩惱與發展瓶頸,社會上的負面新聞也從側面洞穿著青年人的道德價值體系,譬如最近幾年所涌現的“官員腐敗”、“李剛之子撞車事件”、“拜金女擇偶”等事件在輿論界鬧得沸沸揚揚,迫使人們對自己堅守的道德準繩以及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評判體系深刻地反思,受到最大震撼的就是思想尖銳又意氣用事的青少年一代。他們不能夠應對這種社會變遷,也無力改變自身的狀況,于是面對長大成人的責任,感慨著自己杯水車薪的掙扎,以及眾多的間接社會經驗的“前車之鑒”,他們由憤慨轉為自嘲——“屌絲”既是對于自身的自嘲,也是對于這個無常社會的深刻諷刺。“屌絲”這樣的俗語,甚至是臟話,是自命高雅的人所不齒的。然而當這個社會大部分成員都領到了“屌絲”名銜的時候,少數既得利益者的腐化墮落、為所欲為也就昭然若揭了。青年亞文化正是循著這一條道路來彰顯對主流文化的反叛,“亞文化的集體‘儀式性’,反叛性和沖突性,主要是通過隱喻性極強的表現形式來進行的,他們以反傳統審美標準來表現審美”。[5]但是我們不得不說,這種隱喻性極強的反叛對于現實的作用目前還很微弱。它至今仍然只是青年人“發于心,而止于口”的無奈嘆息,略帶“黑色幽默”的蒼涼,卻沒有對他們的生活有明顯的改觀。
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 《第29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11年12月底,中國網民的數量達到5.13億,網絡普及率為38.3%。互聯網已經從多個方面深刻地改變了社會的面貌,處理公共事務的流程,以及個人交際的方式。網絡提供給人們的平臺給網民帶來一種實時性的交互。這種交互性的 “魅力就在于它的在場感覺,這種親身參與話題或者事件的過程使得網民對于參與話題或者時間產生一種親切感,信賴感與成就感……從而極大地增強網民的自我人格建構的力量”。[6]網民熱情地參與到傳播網絡新詞的接力賽中來,是出于新鮮感,也是基于一種粉絲的忠實度:他必須努力延長自己所喜愛的事物的生命力,以此來延續個人體驗到的愉悅感受。同時,網絡的共時性和非直面性的交流,就像狂歡節的化裝舞會,破除了真實世界里人所受到的各種束縛。誠如巴赫金所言,“與官方節日相對立,狂歡節仿佛是慶祝暫時擺脫統治地位的真理和現有的制度,慶祝暫時取消一切等級關系、特權、規范和禁令”。[7]這種大眾的狂歡建立在陌生面孔的前提下,對于解放思想和放松情緒不無裨益。也正因此,論壇上的“屌絲”日盛,大眾網民議論它,玩弄它,上演瘋狂的自我揭露,以此自娛自樂。搖滾歌手崔健1989年發行的一首《假行僧》有這樣一句歌詞:“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如今借助網絡帶來的狂歡化體驗,所有網民都參與了“假行僧”的實踐。
以電視、報紙和網絡等為代表的大眾傳媒,在近些年來對于高雅、深奧和排他性較強的高雅文化造成了不小的沖擊,而“屌絲”本身所蘊涵的下里巴人的品格,粗俗淺薄的作風,以及自甘墮落的態度等,構成了濃烈的世俗風范,從文化分析的角度看,它的矛頭指向,正是講究和諧韻律,追求永恒價值的精英文化。“屌絲”的崛起,是對舊有的觀念和秩序的一種戲謔式的解構,崇高和偉岸的意義已經不再是大多數人追求的目標,他們自甘平凡,并享受這種渺小的狀態。乍看上去,“屌絲”與精英的戰爭似乎是“蚍蜉撼大樹”,但隨之而來的形勢表明,前者憑借親民性迅速集結了一批擁護者,他們捍衛自己的 “低級趣味”,并呈現出后來居上之勢。在他們把自己推到風頭浪尖之上的時候,他們的影響力和勢力范圍也就塑造了新的“精英”。從勢力更替的客觀規律來看,“舊精英的衰落表現為人道主義和利他主義情感的增長,而新精英的興起則表現為卑微之眾對強大權威的報復”。[8]不過,“屌絲”一族們對于高雅文化的破壞力是略帶溫度的解構,他們在網上廣泛發帖,對于時局密切關注,但是他們的意見頗有點像冷笑話,有的時候甚至只是膚淺的界定階級好惡。這一方面為他們贏得了更多的粉絲,仿佛“人人皆是意見黨”,但是離真正的切中時弊還有一定的距離。在這樣的軟攻下,精英文化雖然奄奄一息,卻依然強硬地“垂簾聽政”,發揮著控制主流輿論的作用。
原始人類的生殖崇拜范圍廣泛,譬如刻制在器物上的花紋以及生殖器形狀的雕塑,表現意圖比較明顯,而文明社會的各種倫理規則,使生殖崇拜文化在相對隱秘的形式下存在和發展,但是表現形式也因此更加多樣。從“屌絲”一詞的興起,也可以看到生殖崇拜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名謂,一直是受過教養的人恥于提及的,這與人謹慎對待個人的身體隱私部位有關——“要當一個完整的社會人,我們就必須隱藏所有的生理功能,把它們留在我們生活的后臺,不讓人看到、聽到、聞到、碰到或講到。若無法遵守這些規則,就可能顯示反社會傾向,甚至精神有問題。”[9]暴露身體的隱私部位會被認為是不雅的事情,因此,運動會上興奮至極的裸奔者才會被保安人員帶走。也只有在憤怒至極的時候,人才會使用臟話羞辱他人,而羞辱的方式往往是暴露對方母親的生殖器:“你媽X的!”有學者指出,這種對于生殖器的暴露可以追溯到原始社會對于母親,對于繁殖人類的女性生殖器的崇拜,因此,侮辱它也就是侮辱了對方情感深處最為珍視的東西,這也就達到了詛咒者惡毒的目的。“這種觀念也是生殖崇拜走向另外一個極端的表現,整個‘國罵’都是女性崇拜與生殖崇拜的異化。”[10]
由此觀之,對于生殖器官的態度從諱莫如深到津津樂道反映了青年亞文化的“審丑”傾向和娛樂精神。如今流行于年輕人中間的不僅有“屌”,還有隱喻女性生殖器官的“苦逼”、“2B”、“SB”等詞匯,這些被主流文化斥為異端的“淫穢詞語”,終日掛在青年人嘴上,成了他們宣泄情緒、尋求快感的工具。沖破禁忌能夠使他們體驗到解放的快感,而無所不包的網絡則為他們提供了集體意淫的平臺。需要指出,諸如“屌絲”之類的詞匯不僅用于調侃他人,更多地是用在自己身上。由惡搞他人到嘲笑自己,并且是使用最為下流的詞匯來描述自己,這一方面彰顯了他們苦中作樂的青年精神,另一方面也襯托出他們的無奈和痛苦。“快感總是意味著一無所思……它是逃避,但并非人所說的,它是逃脫苦難的現實,而是逃脫最后的一點反抗思想。”[11]流行于網絡的“賣淫日記”、“群交紀實”,也是這種娛樂至死態度的表現。在很多現代人眼里,經典文學、高雅藝術需要消耗大量的時間和腦細胞,并且大多經典藝術表現的是痛苦的主題,有“無病呻吟”的嫌疑。他們更加傾向于關注不需要費多大精力,且充滿樂趣的“快餐文化”。近年來,郭德綱的相聲表現小人物的生活和精神追求,更加貼近現在的生活,也就能夠獲得更多的粉絲。他以“反三俗”的口號來倡導三俗,正與青年人的興趣追求合拍,一句“你有病嗎?”、“你有藥啊?”揭示了這個社會普遍的非常態心理:在一切崇高意義被解構得支離破碎,所有的終極意義都失去陣地的年代,百無聊賴的我們懷著強烈的窺陰癖打量他人,同時又依靠露陰癖示人,從震驚體驗中尋求快感。
大眾文化符號得以廣泛傳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與傳播者之間的“相關性”。“只有與日常生活相關的內容才是重要的,才能產生意義——就是這些相關性使新聞變得意義重大,使新聞不脛而走,街談巷論,從而成為日常生活文化中舉足輕重的一部分。”[12]“屌絲”一詞正是借助這種相關性,在網絡和青年人交際中引起熱議,引發了一次“自嘲”和“審丑”的熱潮。通過分析我們了解到,“屌絲”一詞反映了當今社會青年一代對于個人發展困境的自嘲態度,是后現代語境下對于符號消費的典型實例;網絡為“屌絲”一詞的流行提供了傳播媒介,而眾人認領“屌絲”頭銜的現象則表現為一種短暫性消除差異的全民狂歡,是民間文化對精英文化的“去勢”性的攻擊,諸如“屌絲”這類的“臟話”奪取了大眾傳播的話語權,這也是生殖崇拜異化的表現,反映了青年人階層“娛樂至上”的態度。
青年亞文化依靠網絡和大眾傳媒,已經呈現出蓬勃洶涌的勢頭,滲透到社會文化的各個方面。以“屌絲”為代表的一批俗文化詞匯也隨著這種潮流,深刻影響了青少年一代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但是,這些炙手可熱的詞匯能否最終戰勝主流文化的偏見,被納入官方承認的詞庫,從目前的形勢來看,這種爭奪話語權的斗爭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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