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堯天

《廣義建筑學》,吳良鏞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4月版
由清華大學出版社于2011年4月出版發行的《廣義建筑學》,既是這本書的修訂版,又是該書出版“20年的紀念版”(第1版問世于1989年)。《廣義建筑學》從聚居論、地區論、文化論、科技論等10個方面,完整而系統地論述了廣義建筑學的體系和圍繞其展開的思考。修訂版補充了《〈廣義建筑學〉20年——代序》、《探索面向地區實際的建筑理論——廣義建筑學》(附錄)等珍貴文獻。書中所倡導的新建筑觀——廣義建筑學,是著名建筑學家、城市規劃家吳良鏞基于“對建筑學科如何發展,如何適應時代,如何為人類服務的深刻思考和不懈探求,于20世紀80年代形成的完整理論體系,為當代乃至今后建筑學術理論的發展指明了方向”。它是建筑學領域30年來最重要的典籍之一,被稱為“一本建筑師的必讀書”。
《廣義建筑學》的作者吳良鏞,1922年出生于江蘇南京,1944年畢業于重慶中央大學建筑系,1948年-1950年在美國匡溪藝術學院建筑與城市設計系學習,1950年回國任教于清華大學至今。其間,主持參與多項重大城市發展戰略項目、城市規劃研究項目、城市設計項目、建筑設計項目和多項重大科研課題。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1995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吳良鏞一生執著于“創造美好的、與自然和諧的人居環境,讓人們詩意般、畫意般地棲居在大地上”的夢想,終于在2012年2月14日,榮獲2011年度國家最高科技進步獎。
這樣的桂冠,以何鑄就?這樣的榮譽,何以造就?吳良鏞在《廣義建筑學》的第十章《廣義建筑學的構想》中有一段話,需要我們認真品讀:“我曾在第一屆市長研究班上講演提出:‘為使胸中蘊朝氣,需知城市難題多’,為此需要具有:‘哲學家的思維,歷史學家的淵博,科學家的嚴格,旅行家的閱歷,宗教者的虔誠,詩人的情懷’。”原來,一個優秀的建筑規劃師的DNA是如此結構的。
恩格斯說:“一個民族想達到科學的高峰,就不能沒有理論的思維。”吳良鏞1948年受教于沙里寧教授時,就得“要重視思想方法”的秘笈,終生孜孜以求。吳先生很重視基本理論的建設,他在《改革·理論·哲學——基于城市建設的思考》一文中指出:“建筑需要哲學……科學的進步,需要哲學作為指導,建筑、城市規劃建設的許多重要問題要慎于決策,更需要提高到哲學的高度來觀察與思考。因為,它可以給人以智慧。”《廣義建筑學》開篇第一章就是吳先生對建筑規劃進行哲學層面思考的結晶:“聚居論”。
傳統意義上的建筑就是房子,自古具有“遮風雨,御寒暑”功能的庇護所,加以技術和藝術的創造,便發展成了“建筑”。但吳先生在接觸了人類學后,開始思考,似乎傳統意義的“建筑”忽略了:人類在大多數場合下是聚而居之的、建筑與自然是密切關聯的、聚居地是多層次的、居住地是應適宜人類生產生活等的許多相關內容。于是,他提出了“我們談建筑的活動與建筑事業的發展,不能就建筑論建筑,必須從‘人——建筑——環境’的角度來看待問題”,并進而指出廣義建筑學的研究“不能僅滿足于房屋——聚落的‘空間’以及其‘實體’的一個方面,還要看到生活于其中的人們的‘行為’……廣泛地汲取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美學的觀點來深刻理解聚落的多種含義”。“聚居論”的提出,使我們對建筑的認識,從“房子”走向了“聚居”,對吳先生來說,又是一個新的“人居環境論”的起點。
眾所周知,建筑學包羅萬象,盡管如此,傳統的建筑學的寶庫已是不能全然滿足新氣象層出不窮的現實要求,而西方發達國家的“新思想”、“新理論”在不乏價值見解中也是泥沙并存,面對紛繁復雜的人類居住環境的建設問題,僅僅從建筑學科來思考,很難圓滿解決實際問題。經過探索思考,吳先生提出了一個“融貫的綜合研究方法”,為建筑學的發展提供了方法論指導。“融貫的綜合研究方法”,即“在以建筑學為核心對外圍學科中與建筑學的相關部分加以融會貫通”的方法。遵循并運用“融貫的綜合研究方法”,建筑學就有可能使各建筑綜合地服務于“創造美好的、與自然和諧的人居環境,讓人們詩意般、畫意般地棲居在大地上”的目標。
世界建筑文化源遠流長。自古以來,人們在世代相傳的修房屋、辟道路中,創造著自己的建筑文化。各時代各民族的建設實踐成果,又豐富著人類的建筑文化,建筑本身也具體而形象地記錄著燦爛的人類文明。那么,當代一位優秀的建筑規劃師,應該具備怎樣的知識結構,方能續寫今日建筑的輝煌?吳先生在《廣義建筑學》的字里行間或明或隱地提出:不僅要有歷史學家的淵博,而且要有旅行家的閱歷;不僅要了解世界建筑文化,而且要熟知中國的建筑文化。優秀的建筑規劃師要站在世界文化整體的高度,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拓展構建自己的知識結構。
建筑文化在相當長時間里,是以歐洲為中心的。隨著近百年美國的突飛猛進,歐洲中心論無形地轉為歐美中心論。放眼全球,建筑文化是多元的。吳良鏞在理性思維下用詩性語言描繪了世界文化的態勢:“每一文化有它賴以成長的肥沃土壤,有締造它的偉大人民,還有杰出的代表人物,當然也必然有杰出的城市建筑與園林作品,在這些杰作的背后,更蘊有智慧、哲理,反映著民俗、風情……”,優秀的世界文化遺產需要建筑規劃師認真學習借鑒。
研究外國,是為了發展中國。中國悠久的歷史,孕育了燦爛的建筑文化。建筑規劃師必須“從世界文化整體”的角度來審視中國的建筑文化,揚長避短。吳先生用樸實的話語諄諄告誡:“研究外國,更有利于認識中國、發展中國;研究近現代,對古代的東西也可以學活了,回過頭來更有利于用之現代;借用多學科的不同觀點,有助于更深入地剖析問題;著眼于現實問題的研究與創造,更有利于發掘中外古代文化的積極有用部分……我們必須在這五彩繽紛的世界遺產中廣泛地汲取營養,在比較文化中認識和發展自己,博采眾長,取其所需……”
葉圣陶說:天地閱覽室,萬物皆書卷。書本知識的獲取對建筑規劃師固然重要,但旅行家的閱歷也同樣不能忽視。早在古羅馬時期,人們對建筑師的職業素養要求是全面的,文藝復興時期,建筑師因多才多藝、學識淵博,與雕刻家、畫家受到同樣尊重。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導言》中說:“那時,差不多沒有一個著名人物不曾作過長途旅行,不會說四五種語言,不在幾個專業放射出光芒。”吳良鏞在《廣義建筑學》中也用親身經歷例證旅行家的閱歷對建筑規劃師的重要。那是20世紀80年代,吳良鏞“訪問埃及和中東,除了對歷史上璀璨宏偉的埃及文化本來已有一定的認識,身臨其境,對它的宏大與精致更進一步有所了解外,對伊斯蘭文化,‘天方夜譚’式形象的世界,我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第一次發現了它……不身臨其境,不作認真的‘閱讀’,是無法想象的,難以認識的。我對墨西哥的瑪雅文化,它強烈的形式美和神秘感以及它特別具備的與中國古代藝術造型似又不似的微妙之處。真感到是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葩。我兩次參謁,填補了知識空白。不僅如此,即使在國內,每到一處也感到總有新鮮事物在吸引著我。有許多地方需要去采風、尋覓”。由此可見,建筑規劃師不能閉門造車,坐而論道,必須走出去,在“天地閱覽室”中涵養自身。
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寫道:“從世界開始到15世紀,建筑學一直是人類的巨著,是人類各種力量的發展或才能的發展的主要表現。”優秀建筑規劃師理應博采眾長,運用“抽象繼承,遷想妙得”的原則,在繼承發展優秀的傳統創作原理、加以形象的借鑒與創造之時,將自己意匠獨造的想象力深入到建筑規劃對象中,展現自己的建筑規劃思想,豐富人類的建筑文化。
吳良鏞所說的“宗教者的虔誠”,可以理解為“建筑家也要講有理想、有自己的道德情操。理想是:立志作一個人民的建筑師,要有像前人詩句所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樣的胸懷,為11億(當時統計數據)人民的安居問題分享憂樂。信仰是:堅信這門科學是為人民服務,為社會前進的事業服務的……”。吳良鏞所說的“詩人的情懷”,除了簡單意義上的詩人的氣質和浪漫素質外,我認為,在《廣義建筑學》中,吳先生借用的清華大學教授聞一多的名言“詩人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這種“大愛”,更合乎吳先生所期望的建筑規劃師擁有的如詩人般的情懷的真實含義。
少時流離失所、國破家亡的經歷,促使吳良鏞很早就萌生“謀萬人居”的偉大理想。20世紀40年代,他悲傷地告別慘遭日本戰機轟炸的重慶合川,臨行前更堅定了“將來要從事建筑行業,重新修整慘遭蹂躪的城鄉”的信念。無論是求學他國,還是執教清華,吳先生一直沉浸于對建筑的迷戀與追求中。他常說“與公共建筑相比,我更在意民居……民惟邦本,普通人的居住問題是建筑最本質、最核心的內容”,為此他一生堅持“以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為導向,不說空話,只做實事”的原則,執著于“找到一條適合中國特色的城市規劃建設道路”。
幾十年來,吳先生如宗教者般虔誠,如赤子般赤誠。他常常告誡學生:“建筑師與社會的發展是分不開的,而每個時代又對建筑師的要求有所不同,但不管怎樣改變,一定要記住對人的關切,同時,建筑業需要具有赴湯蹈火的熱情和無限的忠誠。”“建筑系的學生中,每一個人似乎總有一個‘建筑天地’……鉆進去了就叫‘悟道’。依我看來,這也無可厚非。但是要大徹大悟‘建筑之道’,我看還必須從狹小的‘建筑天地’中走出來,邁向更為廣闊的‘大千世界’——城鄉建設的洪流中。原先棲身于一隅,也許自覺為其樂無窮;當進入這‘大千世界’,當更能感到自己‘任重而道遠’。”
而今,面對“千城一面”的日益成為外國建筑大師或準大師“標新立異”的試驗場的中國城鄉建設,吳良鏞再也難以平息自己的激憤,痛陳“好的拆了,爛的更爛,古城毀損,新的凌亂”的現象,批評“重經濟發展,輕人文精神;重精英文化,輕大眾關懷;重建設規模,輕整體協調;重攀高比新,輕地方特色;重表面文章,輕制度完善”的趨勢,發出吶喊和質問:“我們將把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交給子孫后代?”
吳良鏞有這樣一句名言:“人們常說電影是遺憾的藝術,我覺得建筑更是遺憾的藝術。”因為,建筑完成后,修改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這個建筑可能要矗立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影響著這個城市,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因此,一定要力求做得更好,少留遺憾。他經常告誡學生:“建筑的意義不僅在于要蓋房子,更要避免蓋低劣的房子,不要以為在一個地方蓋一座大房子就可以揚名,如果蓋得不好,那就是歷史的罪人。”
在《廣義建筑學·后記》中,吳良鏞寫道:“我們就要求有良好的科學作風,需要虛心學習,需要不斷擴大我們的知識領域與思想境界……容不得任何的傲慢與偏見,應盡可能避免因為我們知識與經驗的不足而帶來的局限性或思想方法的片面性……我們要提倡各學派百家爭鳴,‘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在為探索中國的道路的崇高目標下,要提倡和推動學術交流、辯論。”
他身體力行,為我們展示了一位兼具“科學家的嚴格”的優秀建筑規劃師的風采。1988年,吳先生在北京市政府的支持下,主持了北京菊兒胡同四合院改造工程的規劃設計項目。北京菊兒胡同有一個41號院,原是一座寺廟衍生出的大雜院,是菊兒胡同最破的地方,40多戶人家共用一個水龍頭、一個下水道,廁所在院外100米處,危房、積水、漏雨等諸多問題困擾著這里的居民。吳先生對這個建筑面積僅2700多平方米、設計費用僅1萬元的項目,也絲毫不含糊,在廣泛深入調查的基礎上,認真探索,提出并實現了他的“有機更新”理論和建造“類四合院”住房體系的構想。相對于當下盛行的大拆大建,吳先生探索了一條能夠延續城市原有文脈和肌理的舊城更新和危房改造的新路子,對亞洲發展中國家具有很強的指導性意義,因而榮獲1992年度亞洲建筑師協會金質獎和1993年聯合國世界人居獎。
吳良鏞的助手左川回憶說,菊兒胡同方案審批時費盡周折,前后審查了七次之多,吳先生都不厭其煩,反復修改,到了施工圖階段,光圖紙就出了95張。95張圖,一萬元的設計費,吳先生的嚴謹、嚴格工作作風可見一斑。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因為吳先生兼具的“哲學家的思維、歷史學家的淵博、旅行家的閱歷、宗教者的虔誠、詩人的情懷”的素質而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