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洋裝和線裝承載了不同的印刷形式,撇開先進性與否,其實在閱讀的享受方面,土產的線裝書,實在遠比洋裝書更其自在。
作為傳統印裝標本的線裝書,早在許多年前,伴隨機器工業的兇猛涌入,而墮入殘喘的式微。不過,伴隨機器工業的蓬勃發展,在洋裝書已然作為紙質書籍標準范本的當下,氤氳手工色彩的線裝書,又有了還陽的機會。盡管在機器工業的推動下,它已不再是純粹的手工。
毋庸置疑,洋裝書在排版制作諸方面的優勢,尤其是印制的精美和巨量復制的經濟快捷,都足以滿足讀者的閱讀需求,淹沒作坊式生產的線裝書。活字印刷術雖然很早就被固化在令我們自豪的四大發明中,并在強勁宣傳的驅動下,成為本土人民群眾耳熟能詳的常識。但在世界格局之中,生于美因茨的德國金銀匠古登堡所發明的字模澆鑄鉛合金活字,以及由之支撐的歐洲活版印刷術,才是大眾身邊出沒的讀本,真正的技術支持。盡管在我們熟悉的書上,總是將古師傅的發明比畢老師的發明晚了400年說事,但即便是西洋印刷術進入之前,本土所盛行的主流印刷樣式,也是雕版而非畢老師的活字。這大約是上述常識不方便應對的尷尬。
如你所知,印刷和裝訂自然是不同的兩回事,但印刷和裝訂之間,畢竟有著胚胎級別的聯系。洋裝和線裝正好承載了不同的印刷形式,所以才有上述的贅述或曰追述。
撇開先進性與否,其實在閱讀的享受方面,土產的線裝書,實在遠比洋裝書更其自在。所以,僅僅將前者這種裝幀形式目為典雅,是有失偏頗的。或者直白說,即便在并不被人看好的實用性方面,線裝依然有優越于洋裝的品格。
譬如手感。這是一個講究手感的時代,盡管講究的范圍已經很少輻射到紙質的閱讀。如同純棉的穿著最舒適一樣,用柔軟的宣紙作為直接構成的線裝書,天賦就擁有手感方面的親和力。古代讀書人的閱讀樣態,或者說看書的姿勢,一般是用一只手把弄乃至把玩的。翻開書頁,以書脊為軸心輕輕卷起,只手拿定,一面看完,換過一只手便可繼續,真的是一種經濟的可持續閱覽的舒服方式。這樣的閱讀樣態,不但在支付體力方面十分經濟,而且身段也不乏優雅,不失為構筑與女貌對應的郎才之基本要素。
相比之下,洋裝書一般是要攤開來讀的。某些厚度菲薄的小冊子,當然也可以仿照線裝書的樣態,只手把定,但鑒于書脊的結實所帶來的不夠柔韌,終竟在舒適度上,丟分不少。而一旦略有厚度,只手的把定便須指掌賁張用力,指爪的酸軟在所難免,優雅更丟棄到爪哇國去了。朋友止庵曾經說起,當年他站在公交車上,舉著書看一路。止兄好讀,舉著讀一路,固然彰顯了他的卓異乃至異稟,但如果是線裝書,止兄的閱讀姿態乃至為閱讀支付的體力,自然就要舒服得多。古人講“三上閱讀”,僅就閱讀的姿態和為閱讀支付的體力,以及由此帶來的閱讀享受的舒適度論,線裝之優越于洋裝,真的不可以道里計。
過去講窮漢苦讀的勵志故事,樵夫挑著擔子也可以邊走邊讀,牧牛童也可以將書卷起扎在牛角上。這須是打工皇帝的看家路數,自然也是線裝當家才能實現的八卦,換成洋裝,他們只好徒然羨慕止兄而不得了:止兄那是專職的閱讀,所以不屑分配體力,而他們卻是兼職的間作,雖然有窮則思變的居心,但假使閱讀足以導致手腳疲軟,如何能做好養家糊口的本職工作呢?
當然,線裝書的命門在于,與洋裝書相比,它的單本容量要遠為遜色。容量自然是閱讀中絕對不可以忽略的問題。譬如止兄那般的讀一路,線裝書固然輕巧優雅,但如果路途略遠,上車前就不方便僅僅攜帶一冊,而這在洋裝方面,幾乎是可以忽略的末節。
前面說過,洋裝書是要攤開來看的,這比線裝書只手把著看,自然要正襟危坐得多。從這個意義上說,官修的正史、領袖的著作、學術的高頭講章,更適合制作成洋裝來讀。不過,此事也不敢一概而論,譬如那將史書當下酒菜,看到精彩處要浮一大白的人,最好還是看線裝的好,起碼一只手把書,一只手端酒杯,更其爽快。
另外,線裝雖然較之包背裝更耐翻閱,但和洋裝相較,在抵抗破損方面,幾乎不可同日而語。從這個意義上延展開來,僅就閱讀頻率而言,線裝要遠遜于洋裝。由此當然不可以隨意推導出本土讀書人的怠惰,卻也不免透露出大家不耐煩閱讀的劣根。不過,可以確認的是,像《圣經》那樣人人得而誦之的圣賢語錄,是頗不適合采用線裝版本的。
半夏,專欄與書評寫作人。文字見于《南方周末》《經濟觀察報》《南方都市報》《中華讀書報》《新京報》和《書屋》《散文》《書城》《文史知識》《隨筆》《美文》等,著有《西皮二黃》《蟲兒們》《中藥鋪子》《果子市》《神仙一把抓》《我的花鳥蟲魚》《半夏讀〈史記〉》《城市感官》等散文隨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