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光
深夜一點,在電腦前埋頭批改采寫作業(yè)的司久岳突感不適,想起身活動一下僵直的身體,沒站穩(wěn),一頭倒地,昏厥過去。4個月后,這位已經(jīng)偏癱了的清華大學國際新聞教授對我說,他剛剛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xù),將離開清華課堂,坐著輪椅,奔向塞爾維亞重新當記者。
57歲的司久岳曾是新華社海灣戰(zhàn)爭報道組組長,還做過白宮記者,是我十多年來聘請的最好的一位老師。我當年聘請他來清華,是夢想凝聚一批新聞高手,完成汪道涵先生提出的目標:把清華變成國際新聞尖端人才的搖籃。
1998年深秋,我專程去上海看望汪道涵先生。汪老在與我討論西方媒體操縱西藏報道時,提到了“軟實力”這個新概念。汪老說,我們要用當年研制“兩彈一星”的精神來重視國際新聞尖端人才的培養(yǎng),要使中國新聞界在國際傳播領域能與西方傳媒界平等對陣。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卻日益感到當年汪老提出的培養(yǎng)國際新聞尖端人才的緊迫性。
我一直認為,中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目標是提高軟實力的競爭力。軟實力的競爭最表面的是人們每天接觸的網(wǎng)絡。網(wǎng)絡傳播兩方面內(nèi)容,故事和思想。網(wǎng)絡媒體的信息源來自于兩方面,一方面是來自于傳統(tǒng)媒體,一方面是來自于思想庫、研究機構或者大學。我在教學和科研中,強調(diào)作為思想庫的大學是思想政策和觀念的策源地,強調(diào)理論創(chuàng)作。司久岳則強調(diào),作為大學的新聞教育,不是培養(yǎng)思想者、理論者,培養(yǎng)的是故事的敘述者,是講故事的人。通過采訪一個好的人物,對一個新聞事件的深入報道,對一個社會問題的深入揭示,通過這個故事的講述,來傳播和承載中國的核心價值觀。這是新聞記者的作用。
說到底,新聞記者是講一個故事,不是在傳播理論。近年來,在一些重大事件發(fā)生后,中國官方媒體總是批駁西方媒體相關報道。的確,在很多報道中,西方媒體充滿了偏見和事實性錯誤。但我們不得不承認,西方記者的涉華報道確實故事講得好,有滲透力。而大量中國媒體和記者在重大事件的新聞報道中,故事講得太差,或者說,不會講故事。
為什么中國記者不會講故事?寫的東西沒人愛看?說到底是當前中國新聞教育太缺乏像司久岳這樣的專業(yè)教授、新聞匠人。中國有上千所傳播院系,但哪一家經(jīng)過中國新聞界資深記者和總編們認證?
我曾問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托平教授,學校對你有無寫核心期刊論文的要求?他聽不懂我在說什么。他說,“我除了上課,就是抽空在家里寫紀實文學或小說。”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院長雷曼只有本科學歷,他不寫學術論文,而是在《紐約客》上發(fā)表專欄文章。在日新月異的媒介發(fā)展中,作為新聞教育工作者更應該置身于新聞一線中。而再過幾天,司久岳教授也將坐在他妻子推的輪椅上,去巴爾干半島當記者了,以后將不用再參加每年一度由十來個學者進行的例行學術考評了。今后將是他的讀者,每天用億萬雙眼睛,盯著他發(fā)自貝爾格萊德的新聞作品,對他進行考評。
目前,中國由于新聞教育辦得濫,社會上已經(jīng)有這樣的說法:找不到工作就去當記者,考不上大學就去當記者。新聞工作好像是一個不需要具備專業(yè)知識、專門技能、專門手藝的行當。其實,新聞記者不是不需要任何門檻,而是一個高門檻、高智力的職業(yè),我們要給新聞學一個清晰的定位,新聞學是用一種人文的、人性的和人道主義的視角,培養(yǎng)講故事的匠人和藝人。▲(作者是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主任)
環(huán)球時報2012-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