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文輝
(重慶大學法學院,重慶400045)
作為現代經濟發展的必要手段,國家經濟干預行為是以人為建構的制度和政策來變更和修改經濟自身循環過程為目的的行動,它不僅在宏觀上和一國整體市場、經濟命運息息相關,同時還涵蓋著市場經濟背景下所有人的命運、利益和關切。由于經濟干預主體會受到干預能力、干預動機和干預手段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現實中的經濟干預行為并非總是契合市場和社會需要——它既可能成為重建或維護市場秩序、拓展市場民主、加強市場和諧的基石,也可蛻化為干預主體盤剝公眾合法利益、踐踏人權的利器。這猶如生命科學中的胚胎干細胞技術,其既可以成為某些疾病的治療方法,亦可成為對人類尊嚴造成嚴重侵犯的復制性克隆工具。那么,什么樣的經濟干預行為是理想的、規范的并值得我們遵守?其評判標準是什么?對這些問題明確回答,事實上構成了國家經濟干預行為運行的邏輯前提。
在這個處處創新的時代,“國家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并不是一個新問題,但在筆者看來其也不是一個了無新意的“老調重彈”。也許是由于囿于學科界限的制約或研究視角的限制,現有文獻對國家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的研究常常是從某一個學科角度來切入進行的,缺乏宏觀的、整體的把握和認知,這種單一的、模式化的情形會忽略認識的外在視角和多元路徑,畢竟經濟干預行為絕非是某單個學科的“存在”。在筆者看來,現代經濟的復雜性決定了一個最富有解釋力的理論絕非是單一的,而應當是復合的或者雜交而成的理論。因此,本文擬采取交叉思維的方式,從政治、倫理、法律和經濟等多個視角切入,設定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規范化運行的評判標準。這樣,不僅可能對“國家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的認識會更加豐厚和完整,而且對于保證國家干預經濟行為的在運行中的規范與科學,無疑會更具現實指導意義。
在倫理學視域,“善”與“惡”是其核心命題并構成了對事物的基本分類。摩爾在《倫理學原理》一書中,把“善”的問題確定為倫理學的本源問題。他說,除“善”的對立面“惡”的之外,“善”的意味著,事實上是倫理學特有的單純的唯一的思想對象[1]。到了現代社會,“善”的觀念逐漸被“正義”所替代,但它們兩者之間在本源上具有同一性,“古代人的中心問題是善的理論,而現代人的中心問題是正義觀念”[2]。國家經濟干預行為是行為主體在一定的價值指導、利益驅動下做出的過程性行動,其不可能與價值無涉,行動的結果必然具有“善”或“惡”(“正義”或“非正義”)的區別。毋庸置疑,規范的經濟干預行為應當具備合道德性的基本品格。也就是說,在倫理道德上是否是具備符合經濟干預行為自身品格的“善”或“正義”,是衡量經濟干預行為正當性的關鍵要素,也是衡量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的重要評判標準。
正義是一個具有豐富內涵且有時相互矛盾的概念,按照張文顯教授在《二十世紀西方法哲學思潮研究》一書中的列舉,在西方思想家眼中,正義有著以下幾種不同的指向:使每個人各得其所,使受到破壞的分配秩序復原(亞里士多德);檢測和抑制不正義的立法(托馬斯·阿圭那);維護和平、秩序和競爭的利益(霍布斯、休謨);保障人人都有道德化(發展自己的道德品質)的機會和自由(康德);保證已制定的規則無差別地適用于一切人(布萊克斯通)等等[3]。筆者認為,經濟干預行為應該以“分配正義”來體現自身之“善”。
“分配正義”作為一種極為普遍的正義分類方式濫觴于兩千多年前的亞里士多德,至今在諸多社會領域依然得到了普遍的遵循。他在對個別正義做分類時將正義區分為交換正義、分配正義與矯正正義。其中分配的正義是指“正義亦即成比例,而不正義則是與比例相抵觸:一個人有了過高的利益,他的行為是不正義的;一個人擁有的利益太少,他受到了不正義的對待”[4]。亞里士多德之后,諸多學者對分配正義的原則、條件、內容和適用理由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分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美國學者羅爾斯的學說。羅爾斯在他的里程碑式的經典著作《正義論》及其《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中對分配正義作為權威的解釋,他認為,我們需要制定一個規章制度、一個社會制度來縮小不平等的差別狀況,并事先假定,我們在制定正義的制度的時候,這些人對自己的境況是一無所知的,“不知道他在社會中的地位,他的階級出身,他也不知道他的天生資質和自然能力的程度,不知道他的理智和力量等情形”,在這種“無知之幕”下,羅爾斯認為,作為正義的社會結構不能只是在“需要打破僵局時才訴諸平等”,而要建立一種具有“差別”屬性的基本社會結構,差別原則要求“除非有一種改善兩個人狀況的分配,否則一種平等的分配就更可取”,“從差別原則看,不管其中一人的狀況得到多大改善,除非另一個人也有所得,不然還是一無所獲”。較差狀況的人的較好前景將作為這樣一些刺激起作用:“使經濟過程更有效率,發明革新加速進行等等。最后的結果則有利于整個社會,有利于最少得益者。”而之所以建立這樣的差別原則,除了上述的功能上的意義之外,他認為是由于每個人在制定規則的時候都會盡可能地獲取自己的利益,制定規則時就要想這個規則的內容怎么樣才能保證自己的最大利益,但在對自己的優點和專長一無所知、對別人的優點和專長也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們誰也不能保證以后自己不會處于最弱勢的狀況,這就是我們應該偏向弱勢狀況的原因[5]。筆者認為,所謂分配正義,事實上就是對于利益和社會財富,在初次分配結果的基礎上,由其他主體(比如國家)進行再次分配,它應當根據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對待方式,通過區別對待的方式來體現對每個不同的人的重視和關注。因此,它又被稱為“幾何正義,系基于比例平等之原理,即依照幾何學的比例,確定各個人之利益與不利益之應得分。分配的正義所關切者為社會合理地分配利益給社會上的每一分子,并合理的承擔義務”[6]。
筆者認為,在倫理視域,國家經濟干預行為之所以應以分配正義作為自身的價值指引,首先是由國家干預行為的本質屬性所決定的。一個學界普遍認可的觀點是,國家經濟干預行為是借助于國家借助“有形之手”,對社會利益和財富在不同主體之間的轉移和調整,它體現的是國家公權力的意志。一般認為,體現公權力意志的行為都應該以“分配正義”為依歸——“立法、行政、司法及其他掌握治權之機關,于量刑、課稅、賦予公職之機會、授予榮譽、為物質的精神的待遇,及決定應否或應在何種程度由國庫資助時,皆應受分配正義之支配。其他如防止或除去偏頗的特權,實行社會政策、及整備各種社會設施等,無一非與分配正義,有密切關系”[6]。其次,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產生的原因也決定了其應該以分配正義為基本理念。眾所周知,商品經濟出現以后,資源的配置方式有兩種基本類型,一種是計劃,一種是市場。市場作為資源配置方式主要關注的是資源和利益的初次分配,它以價格為信號,發生在平等主體之間,以自愿為前提,以自身利益最大化為行動指針。如因勞動力的提供而產生工資,因房屋的出租而產生的租金等;在一個分工和交易盛行的社會中,這種分配在社會中占了主導地位,我們收入中的絕大部分都來源于這種分配,這是一種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最具效率的資源配置模式,但其引發的負效應也是顯而易見:它秉持的是個人正義和形式正義,但這種正義的發展有可能帶來新的非正義——任由市場極端發展,壟斷、貧富差距懸殊、不正當競爭、地區差距、行業差距等現象便難以避免,甚至整個市場都會無以為繼。于是,公權力對市場的干預便成為必要。此時,從邏輯關系上講,國家公權力的干預便是初次分配基礎上的再分配,它以糾正初次分配中的弊病——個人正義和形式正義極端發展出現的問題為目標,那么以分配公平為倫理要求,解決初次分配中的社會不公平和非正義現象便順理成章、合乎邏輯。
因此,在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發起行動中,應當以分配公平為自身的倫理選擇。具體而言,在對市場的微觀規制中,在干預行動發起之時,應當通過權利的傾斜性配置,對不同的主體賦予不同的權利,從而平衡兩者在實力、地位上的不平等,改變信息占有上的不均衡,比如對消費者更多的權利而要求經營者承擔更多的義務。再比如對特定群體(比如貧困人口)的救助過程中,在諸如貧窮地區基礎設施建設特別政策、自然災害救助優惠政策、農產品價格保護政策、農業基礎產業財政、信貸扶貧政策制定和執行過程中,同樣應以分配正義理念為指導,實現“弱勢群體”最大收益,從而保證實質公平和分配正義的實現。另外,在對經濟的宏觀調控過程中,對于那些具有全局性和公共性的經濟關系的調整,同樣也要體現分配公平理念,比如在國家財政的轉移支付、稅收優惠、欠發達地區的長遠發展計劃、弱勢產業的扶持、國家投資、國家采購等政策的制訂和執行都要以分配正義為依歸,盡可能使“不利者的收益最大化”,進而實現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結果有益于整個社會,提高國民經濟的整體效率的目標。當然,在現有國家干預行為合理性評價中,同樣唯有此,國家經濟干預行為才符合規范運行的標準并獲得倫理道德層面上的正當性。
政治是國家管理的藝術,其當然包含國家安全的內容。盡管國家安全的概念是“社會科學中最模糊和最受價值影響的術語之一”[7],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它首先是一個政治問題,然而,在當今時代,國家穩定與安全又首先表現為經濟穩定與安全——只要我們回顧因經濟問題引發的政治動蕩、政治危機甚至戰爭,即可獲得“國家安全與穩定首先是經濟的安全與穩定”的最為直觀的認識:曾經爆發的兩次世界大戰,都以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和經濟危機的顯現為最根本的誘因;上世紀80年代的東南亞金融危機,由于國民財富的大量流失和外匯市場、證券市場的波動、投機盛行、企業倒閉以及大量的工人失業,引發部分國家發生了嚴重的城市騷亂、搶劫事件,繼而發展成暴力沖突、人員傷亡。由此衍生的政局不穩、不同黨派、利益集團對既往及將來經濟政策的不同態度和論爭,更是加劇了執政者與民眾的矛盾。一些國家的主要領導人頻頻發生更迭,政局難以控制。泰國、韓國及印尼等國的主要領導均在處理危機過程中被迫下臺[8]。2007年以來爆發于美國至今陰霆未散的金融危機,其領域也從經濟領域延展至政治領域,引起了部分國家的外交糾紛。2008年發生在我國的“毒奶粉”時間,被國外媒體稱為“食品安全事件中的9·11事件”,拷問著“中國制造”,其影響肯定超過經濟領域;2009年發生可口可樂公司申請收購匯源公司的過程中,我國執法機構適用了我國《反壟斷法》關于“壟斷”情形的審查認定之外,還適用了《反壟斷法》第三十一條“對外資并購境內企業或者以其他方式參與經營者集中,涉及國家安全的,除依照本法規定進行經營者集中審查外,還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進行國家安全審查”的規定進行了國家安全審查,凡此種種,都說明市場行為絕非與國家安全與穩定無涉,那么,將國民經濟的穩定與安全作為政治學視域下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規范化的評判標準,就具有充分的正當性。
筆者認為,現代社會的國家安全與穩定固然和宗教、意識形態、政治、軍事力量對比等諸多因素相關,但國家安全與穩定顯然已不再僅是政治領域的存在,經濟要素對國家安全與穩定的重要意義不容忽視。也許正是如此,當今國家對經濟安全與穩定都給與了足夠的重視。1993年1月,美國總統克林頓在喬治敦大學演講時指出:“我們將把經濟安全作為我國對外政策的主要目標”[9];《俄羅斯聯邦國家安全構想》在做出“經濟安全是國家安全的基礎”之判斷的基礎上指出了國家安全的防范重點:“國家面臨的安全威脅具有內部性的特點,國家需要重點對付的是來自國家內部的安全威脅,尤其是經濟危機對國家安全的威脅”[10]。
對一國整體經濟安全與穩定的維護,只能通過國家的經濟干預行為來實現。作為單個的市場主體,他們既缺少關注一國整體經濟安全與穩定的動力,也不具備相應的能力——即便他們明白整體經濟安全與穩定對于單個市場主體的關鍵意義。在缺乏國家調控和干預的市場環境下,市場主體按照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原則行事,這種個人理性不僅無法保證一國整體經濟的安全和理性,而且本身有可能成為誘發集體非理性的重要因素,個人的理性選擇帶來的總體格局可能是零散的,一國宏觀經濟失控(比如經濟危機)本身就是個體理性極端發展的結果。國家作為合法的暴力機關,是唯一合法運用強制力的組織,它可以“以人為的政策來變更和修改經濟循環過程為自身目的”[11]。同時,國家還可以直接改變市場主體的利益結構,“通過改變經濟人行為的成本構成或利益歸屬,從而使經濟人在進行成本-收益核算時作出既有利于其自身又有利于社會的選擇”。另外,較之于市場主體,國家具有市場主體所不具有的“遠視效應”,“國家是各市場主體利益的代表,它以追求公共利益和長遠利益為己任,以適當抑制市場的自私和克服市場的‘近視’的弱點為目的,還可能通過給市場安裝虛擬的大腦和心臟使市場能夠有效運行。國家的這種特性是其他任何主體都不可能有的”[12]。
國民經濟的穩定與安全為當成為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另一重要理由是國家經濟安全的生成與實現無不與國家的經濟干預行為密切相關。一般認為,國家經濟安全包括基本經濟制度的生成、經濟主權和經濟危機的有效克服等內容。基本經濟制度不僅包括制度進化過程中自發生成的制度類型,更包含人為構造的外部規則。事實上,即便是自發生成的制度,也需要國家正式制度對其予以記載和肯認,認可和肯認行為本身就是國家經濟管理行為的具體表現,而新規則的制定更是現代社會國家經濟管理中的常有形式。因此,作為經濟安全與穩定的重要表征,基本經濟制度的生成與完備,是國家經濟干預權能的重要內容。而經濟主權“涉及國家或社會重大安全的判斷,以及社會安全專業機關的危險預測”[13],其與國家的經濟管理職權的運行更是具有無法分割的關聯。同理,對作為市場失靈最具破壞力的經濟危機的克服和糾正,盡管學界對國家介入的時機、手段和行為邊界等有不同的看法,但任何學術流派和學術觀點都不否認經濟危機克服中“國家之手”的重要性。
因此,筆者認為,國家經濟干預行為應該通過合理、必要和恰當的制度供給,以為經濟運行提供一個穩定的組織狀態和行為狀態為基本訴求。具體說來,應通過市場準入的監管、競爭秩序的保障、相關市場的培育以及市場主體間權利、義務的平衡配置等干預行動,為市場主體的公平進入、公平競爭提供基礎和保障。同時,還需要通過產業規劃制度、國民經濟計劃制度、金融、稅收等制度,為國家的宏觀經濟穩定、協調和可持續發展提供初始的制度保障。另外,還應該建立相應的糾紛解決機制,及時消解經濟領域的各種矛盾和糾紛,避免因各種矛盾的累加威脅經濟的安全與穩定。
“只有當構成社會的人——無論是官員還是大多數私人公民——的實際行為與憲法規定、制定法規定或判例法規定所指定或認可的標準相一致時,這些規定才在該社會具有實效[14]。”在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運行過程中,法治意味著“任何事件都必須依法而行,將這一原則適用于政府時,它要求每個政府當局必須能夠證實自己所做的事是有法律授權的,幾乎在一切場合這都意味著有限的授權。否則,它們的行為就是侵權行為”[15]。顯然,在建設法治國家的背景下,“依法干預”、“越權無效”是“依法行政”的基本要求,“依法干預”是一種使干預活動“合法化”的策略和技術。經濟干預行為應當依法進行,遵循相應的法律規范顯然已成為一個常識,但問題的關鍵是,什么才是“依法干預”的評判標準?
按照法理學的基本共識,法的概念、法律規范和法律原則是構成法的三大要素。以此為指引,筆者認為,國家的經濟干預行為除了與“法的概念”無直接關聯外,對法律規范的嚴格遵守和法律原則的準確適用便構成了國家經濟干預行為是否“合法”的重要標準。只有當經濟干預行為嚴格遵守法律規范的規定并符合法律原則的要求時,經濟干預行為是“規范的”、“有效的”的,并以充分的說服力展現自身,進而符合人們對經濟干預運行的理想期待。眾所周知,法律規范不僅包括大量實體性規范,還包括大量的程序性規則。因此,本文從經濟干預行為在運行中對強行規范的遵守、程序性規范的執行和法律原則的適用三個角度來探討經濟干預行為應當如何做到在適用法律時“詳盡”與“充分”。
就強制性規范的遵守而言,強制性規范是“權威性資料”——按照美國學者羅科斯·龐德的法律要素學說,作為“權威性資料”的法律由三要素組成,即法令、技術和理想,其中,法令——包括了“各種規則、原則、說明概念的法令和規定標準的法令”[16]。“權威性”當然意味著有遵守的充分理由,“在現代高度有機化的社會中,……如果行政行為和決定將從根本上影響到許多公民、特別是窮人的福利和幸福,那么,行政行為對個人自由和財產的干預就不得超過民選立法機關授權的范圍……授權范圍之內的行政決定,也應當以正當的方式作出,如果沒有保證這一點的手段,那么,生活將變得無法接受[17]。”另外,為了尋求普遍性正義和裁量的個別化正義之間的合理調適和平衡,克服裁量中的隨意性、體現形式正義和一致性、抑制權力的尋租和腐敗,實踐中又有大量的“裁量基準”的出現并獲得了相應的規范性文件支持(2008年,國務院發布的《關于加強市縣政府依法行政的決定》中明確提出了“建立自由裁量權行使的基準制度”),這也是強制性規范的形態之一,其具體內容是將行政裁定的幅度、范圍等予以分解,細化,依據不同的基點,如“中間標準”、“平均值標準”而設計出不同的格次,通過細化的、具體的和可操作性的約束性規則,試圖對裁量的權力進行規則化,為自由裁量權的行使設定明細化的實體性操作標準。筆者認為,作為用以規范行為的一種策略和技術,在國家干預行為因經濟情勢的不斷變化而需要不斷增加靈活性、主動性的時候,裁量基準制度對于保障國家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具有重要意義。
總之,強制性法律規范“乃是法律作為社會和平與正義的應然的捍衛者的實質之所在”[14],強制性規范具有強烈的預設功能、嚴格的立法程序和技術,運行中又可設計出明確的操作方式、控制技術和目標期待,能在更大程度上保證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理性,進而保障國家經濟干預行為在運行中不至于向公正之外的目標游走。另外,強制性規范還有充分的效率價值,強制性規范的剛性特征意味著其可以避免其他規范因具有不確定性而可能導致的多樣性以及由此產生的效率低下。正如韋德所作的形象比喻,強制性法律規范是“金色的、直接超越權杖的棍子”,而不是“不清楚的、彎彎曲曲的帶子”[15]。
其次是正當程序的嚴格執行。美國大法官道格拉斯說,“正是程序決定了法治與任意之治的分野”,肯尼斯·卡爾普·戴維斯也說,“正義的核心主要是程序正義”[18],國家干預經濟行為自然離不開正當程序的保障。其所涉及到的程序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干預權的設定和干預主體的選定程序,亦即應采取什么樣的議事規則、會議規則,公眾參與規則、官員、專家和大眾的選擇規則來保證干預權配置和干預主體選任的過程更加科學和民主,保證干預權的邊界更加合理,干預主體的設置更加科學;第二,國家干預經濟立法程序,前文已論了強制性規范的重要價值,但強制性規范的生成必須遵循一定的立法程序才能產生,對此法學界已有大量的詳盡文獻,筆者不再贅述;第三,國家干預經濟中的法律適用程序,亦即國家經濟干預行為中的執法程序問題,執法程序是保證國家經濟干預行為按照預設的方式進行而不至于偏離原定軌道的重要措施,也是保障受干預主體權利的重要路徑。第四,干預失敗的糾錯程序,這具體又包括因干預權不當行時要求干預主體承擔相應的懲罰性責任所適用的程序,還包括當利益相關者的權益受到侵害時,可以通過有效的程序,使受到損害的權利得到恢復、賠償或補償的程序。筆者認為,作為公正的、中立的、具有可操作性的法治技藝,程序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它還是一個價值問題,其構成了衡量經濟干預行為在是否適法的重要標準。
最后是法律原則的準確適用問題。德國學者比德林斯基曾把法律原則定位為法理念與實定法具體規定之間的媒介,認為原則對于獲致超越法律的評價標準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因為通行的社會評價(特定社會中一般承認的,或主要的價值觀念)必須“通過法范疇的篩選”,為此,“一則須‘向上’審查,其內容是否的確具體化某特定社會中的法理念,二則須‘向下’檢視,其可否為實證的具體規定之指導思想”[19]。在筆者看來,國家的經濟干預行為絕非一個機械的存在——那種“列出一些事實作為國家可以正當的進行干預的條件,并確定一些國家可以運用的措施作為后果”的簡單過程,顯然不能滿足社會經濟生活對國家干預行為的需要,復雜的社會情勢和成文規范的不周延性、滯后性決定了經濟干預行為必須具有“向上”審查和“向下”審視的中介物,規則語言的多義性和多種解釋可能性,也需要法律原則對經濟干預行為運行中“規則”“如何被理解”、“為何值得遵守”等問題提供指導和評價。不僅如此,按照圖依布納的理解,現代法經歷了“目的至上”的轉變,而這種轉變的表現是“把嚴格刻板的規范結構轉變為‘結構開放性’標準和‘結果導向性’規則”[20],“結構開放”和“結果導向”意味著法律規則的明確性、具體性和可操作性程度有所降低,那么,經濟干預行為實施過程中接受法律原則的指導,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須的,否則經濟干預規則又該如何運用到具體的事件當中?
經濟學的核心問題是效率問題。就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經濟標準而言,其不僅應當是“正義”的,還應當是“功利”的:“它傾向于給利益有關者帶來實惠、好處、快樂、利益或幸福,或者傾向于防止利益有關者遭受損害、痛苦、禍患或不幸,如果利益有關者是一般的共同體,那就是共同體的幸福,如果是一個具體的個人,那就是這個人的幸福”,我們應當以此為標準來“贊成或非難一項行動”[21]。在行為存在成本的前提下,不同樣態的行為有著不同的經濟績效——也許不同的經濟干預行為可能產生相同的經濟效果,但我們不能由此作出兩種經濟干預行為效率相同的結論,因為兩種行為總是有著不同的成本——面對有限的資源,我們必須回答“政府計劃和干預的成本是什么?我們如何才能以最小的成本利用這些優勢[22]?”這樣的問題。
對于經濟干預行為介入市場的范圍和方式需要從成本和收益方面進行考量,中外學者已有論述。阿特金森和斯蒂格勒在《公共經濟學》一書中認為:“應用國家作用的福利經濟學觀點時必須十分謹慎。對政府行為作經濟分析,可以利用公共選擇提供的分析工具,把政府納入收益-成本的框架內分析,提供判別政府行為的標準。政府行為只有在提供的社會總收益大于總成本時,才是合理的[23]。”學者汪波先生認為,從經濟學的角度來分析政府行為無疑有助于政府在市場取向的經濟轉軌中有效公正地行使職能,而作為主要工具的成本收益分析適用的緣由,是由于政府所處的“某些迫切需要的公共產品”(如國防、警察、消防)的平均供給者的地位,極易使政府喪失對效率、效益追求的內部動力和外部壓力,缺乏降低成本提高效益的直接利益驅動,從而缺乏起碼的成本-效益意識。對此,可適當把一些科學的企業管理方法,如目標管理、績效評估、成本核算等引入政府干預領域,以提高政府干預的效益和質量[24]。在法學界,著名法學家李昌麒教授在分析經濟干預行為的邊界時,認為政府應當充分認識到行動的成本約束,由于政府干預成本的存在,使得國家干預的完全效率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分析模型,經濟干預行為的運行并不必然是富有效率的,即便是不存在干預浪費(事實上這也是一種永遠無法克服的成本),經濟干預行為也存在成本,干預成本的存在需要政府時時進行干預成本與干預收益的權衡,如果收益大于成本,則這種干預在經濟上是可行的,如果成本大于收益,則這種干預的合理性就值得懷疑,因為干預的本來目的就是為了提高資源使用效率,在干預行為不能提升資源配置效率的情形下,選擇不干預是理性的。所以,經濟法應該設定干預成本界限,杜絕不經濟的干預行為[25]。
在筆者看來,對干預行為設定經濟學評價標準,是一個事關經濟干預方案選擇、干預范圍限定、干預績效評價的關鍵因素。經濟干預行為一旦運行,其收益具有或然性,但其成本卻會必然產生——干預過程本身就包含著大量的人力、物力耗費,同時,由于經濟干預行為是對現有經濟運行樣態的一種強制性改變,這種改變必須以干預受體的行為改變為必要條件(比如改變原有的生產計劃、投資計劃),否則難以產生干預績效,而這種成本無疑是更加巨大的,再比如干預實施中的宣傳成本、對違反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糾錯成本,等等。因此,即便是純粹以公平正義為目標的經濟干預行為,也不能無視它的代價。干預應當以取得最優績效為原則,如果某種干預行為不能保證足夠的財富積累,其即便如何秉承“分配正義”,也會面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困惑和無奈。盡管“更多的財富未必一定讓個人或社會眾人感受到更多的幸福”,[26]盡管“有國有家”者更容易“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存在于一個財富過于匱乏的“寡”的世界里的民眾一定是“不幸福”的。事實上,公正并非與效率必然悖反——尤其是在經濟領域,正如弗里德曼所言,“如果不是所有的,那么許多案件表明我們認為因公正而獲得支持的規則在事實上是有效率的[27]。”經濟干預行為作為一國經濟制度的實現方式,它可以憑借自身具有的約束機制、信息機制、激勵機制、承諾、授權等成為推進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實現社會財富“量的最大”和“質的最優”的重要力量,因此,國家經濟干預行為應該以“以最小的成本獲得最大的受益”理想形態,盡可能減少成本的耗費,成本-收益標準理應成為決定政府“為”或“不為”的重要依據。
借用霍姆斯“法律的生命在于經驗而非邏輯”的經典論述,筆者認為,國家干預行為規范化運行,不僅需要理論上或邏輯上的證成,更需要通過定量的方式,設計出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的具體指標。結合上文關于國家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的倫理、政治、經濟和法律標準,筆者認為,從定量的角度來構造國家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的指標體系,應包括以下幾方面的內容:(1)干預行為的價值屬性及其序位問題(政策或項目的目標是什么?其價值有哪些,應該按照什么標準進行排序?);(2)干預決策主體的構成問題(是否最大程度地包含了所有的利益相關者,這些利益相關者是如何確定的?);(3)干預行為形成過程的民主程度(是否采取了對話、協商、聽證會等形式來形成的,是否充分考慮了利益相關者的意見?);(4)干預行為資源分配的公平程度(是否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每個人的機會均等,是否對弱勢群體給予了傾斜性的利益分配?);(5)干預行為的有效性(干預行為的可接受性如何?規制受體是否會采取相應的對策行為從而消解有效性?規制受體對策行為的可能形態有哪些?如何避免?);(6)干預行為的經濟績效(某種干預行為的成本是多少?可能的收益是多少?是否具有績效為正的產出?該干預行動是否符合帕累托最優原則,或至少滿足了“卡爾多-希克斯”改進?是否具有其他的替代性方案,替代性方案的成本和收益是多少?);(7)干預行為的技術理性(干預行為應當采取經濟手段還是政治手段?理由是什么?);(8)干預行為的過程監控(現有法律制度對該干預行動的規定有哪些?該干預行動是否嚴格按照法律原則、規則進行,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的程序性要求?);(9)干預效果的評估(干預行動的結果是否有價值?這個有價值的結果在多大程度上解決了干預目標問題?干預行動前后對比,取得哪些具體績效?是否采取了諸如民意測驗、問卷調查等科學的評估手段?)等等。總之,作為定量分析的指標設計,干預行為應該在效果、效率、充分性、公平性、回應性和適宜性等方面進行。限于篇幅,本文不再對具體的權衡標準進行論述,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唯有通過定性和定量結合的標準設置,國家經濟干預行為的科學與高效,以及干預的范圍和邊界、干預權行使的方式和手段等若干事關國家經濟干預行為規范化的問題,才有徹底厘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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