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萬
作家懷特在描述英國亞瑟王的傳奇經歷時說:在文明社會中,能將生命托付于別人手中,也不失為一項良策,因為文明就是不要利用他人的弱點。[1](P322)今天,人們不再追隨國王南征北戰,而主要圍繞資本和企業謀求體面生活。不少人愿意將辛勤勞動和關于體面生活的美好夙愿托付給那些規模龐大、資本雄厚、經營穩定的企業。然而,此種托付可能成為一廂情愿。當面對更優的生存環境時,資本很可能無情地拋棄廣大勞動者,盡管他們歷經數十年的勞動促成了這個龐大的資本。深圳富士康北遷便是一個典型例證:30萬勞動者要么選擇失業,要么選擇背井離鄉;社區沉寂、小店生意無奈關張;許多人收入沒了著落、生活質量急劇下降;稅收銳減、公共服務大幅縮水,凡此等等。[2]
經濟學家將這種現象看做是市場規律作用的必然結果,政府工作者忙于產業轉型和再招商引資,勞動者感嘆命運無常。而本文所思考的是:如果一個企業在特定社區經營長達數十年之后,社區居民的生活、公共設施、相關中小企業經營和社區文化都因其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企業成為該社區就業、稅收和小企業商業機會的主要提供者 (即支柱企業),那么,社區政府和廣大勞動者能否對支柱企業非因破產原因采取的關閉行為 (包括搬遷型關閉、回收資本型關閉、全部關閉和大規模減產)予以限制?進一步說,勞動者集體能否要求以適當價格強制購買擬關閉企業?政府能否對擬關閉企業行使征收權以保持企業繼續存在?
本文之所以提出上述問題,原因有二:一是支柱企業非破產性關閉現象已經并將陸續在我國大量出現。據經濟學家分析,“富士康從深圳等南方沿海城市遷往較不發達的華中、華北地區,顯示沿海勞動密集型企業產業轉移的步伐正在加快”。[3]尤其是隨著各地勞工保護政策和其他投資環境的變化,資本跨區域流動性將加大,大型支柱企業關閉搬遷案將日益增多。二是支柱企業關閉很可能造成極其嚴重的負外部性,與我國私法學者當前關注的大規模侵權類似。美國在最近30余年中企業關閉的教訓為我們提供了很多啟示,有利于我們對此作前瞻性思考。
本文的研究具有跨學科的特點,不限于對現行法律的實證分析。鑒于諸傳統私法價值判斷方法在該問題上陷入困境,本文嘗試從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這一社會政治基礎和國情出發,討論一種民主式的私法價值判斷方法。在依該方法對支柱企業關閉案作出應然判斷之后,檢視該問題在我國實定法上實現的可能性。
在美國,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伴隨著資本跨區域流動性的增加,勞動者強制購買或政府征收非破產性關閉企業案件一直是社會關注的重要問題。鑒于以下因素,美國的經驗和教訓對于我國具有重要啟示意義。一是中美在勞資關系和社會保障體系上的相似性:勞動者難以影響企業的經營決策,尤其是缺乏普遍有效的職工監事或者董事制度。①我國 《公司法》第67條確立了國有獨資公司職工董事制度,但功能十分有限;美國同樣沒有職工董事制度。不少學者積極呼吁建立職工董事制度。參見The Cooperative Game Theory of the Firm.Oxford:Claredon Press,1984,pp.56-57.工會在維護勞動者權益方面的功能薄弱。②在美國,多數勞動者并不實質性加入某個固定的工會團體。在面臨企業關閉等關系自身重大利益的問題上,勞動者通常難以形成有效合力與資方展開實質性的談判。二是政府在職業培訓和再就業方面的功能不夠。這些狀況將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持續存在。在這兩點上,中美與德國等歐洲發達國家存在重大差異,這也是該類案件在美國大量出現而在歐洲相對較少的重要原因。③See Paul D.Straudohar,Holly E.Brown(eds.).Deindustrialization and Plant Closure.Lexington Books 1987,pp.227ff.
美國鋼鐵公司關閉案是關于勞動者集體強制購買的經典案例。為了異地產業升級,美國鋼鐵公司于1979年決定關閉位于俄亥俄州揚斯敦市的兩家支柱性工廠。兩家工廠在該地區分別經營了60和80余年,共有勞動者3 500余人。后來,勞動者要求集體強制購買擬關閉的企業。盡管聯邦地區法院和第六巡回法院均以 “無法從既有判例和成文法中找到支持職工訴求的直接法律依據”和 “法官亦無權創設新規則”為理由駁回了勞動者的訴求,但二審法官明確提出區分大企業和小企業關閉的重大差異,認為勞動者集體和社區在與企業數十年的依存合作中形成了一種財產利益。終審判決提出,議會在該問題上應該作出積極的行為。④United Steel Workers v.United States Steel Corp.631 F.2d 1264,1279-1280,(6th Cir.1980).
此后,大量針對擬關閉企業的政府征收案相繼出現,如莫農加希拉流域鋼鐵公司系列關閉案⑤20世紀80年代初,美國政府在針對莫農加希拉流域擬關閉的米蘭德坩堝鋼鐵廠、國立餅干廠和梅斯塔機械公司的征收活動中,要么是因為資金缺乏而流產,要么是因為企業關閉行為的終止而未能進入實質性階段。Peter K.Eisinger.The Rise of the Entrepreneurial State—State and Local Economic Development Policy in the United State.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8,pp.325ff.、奧克蘭瑞達職業足球俱樂部搬遷案⑥加利福尼亞奧克蘭市政府以奧克蘭足球俱樂部 (擬遷往洛杉磯)是當地主要經濟來源和精神文化為由,訴請征收。經一審、二審和重審,法院雖不反對 “以基于公共利益需要征收擬搬遷企業”,但其以 “俱樂部屬全國性體育俱樂部,涉及全國球迷公共利益,州政府限制搬遷措施與憲法和反不正當競爭法確認的州際自由貿易精神不符合”為由駁回了當地政府的征收請求。City of Oakland v.Oakland Raiders,32 Cal.3rd 60 (1982).、新貝德福德 “海象”切割工具公司關閉案[4](P155)和哈斯康航空航天工廠搬遷案。⑦Esterline to shut down Haskon aerospace uni;Esterline closes site,workers fight back,Rubber & Plastics News,http://www.rubbernews.com/siliconenews/full-story.html?id=1291317968.在 “海象”公司關閉案中,政府援引馬薩諸塞州憲法,認為 “城市工業發展應當體現公共功能”的要求,擬行使征收權并重新開發該企業,以維護城市健康發展,保持必要的稅收基礎,防止大規模失業給城市帶來不良社會和經濟后果。在征收訴訟進入實質性階段前,“海象”公司放棄關閉決定,并將公司出售給另一投資者。在2010年哈斯康搬遷案中,投資者擬將在馬薩諸塞州湯頓縣經營了80余年的大型硅橡膠材料公司搬遷至墨西哥和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縣政府應勞動者集體的征收動議,要求該公司中止拍賣程序。
迄今為止,企業關閉和跨區域搬遷問題仍然是立法者和各界學者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一方面,企業主張,限制企業搬遷的立法措施不僅阻礙經濟發展的效率要求,而且會得不償失,無法實現保護勞動者利益的初衷。另一方面,勞動者和社區則以幾十年的實踐狀況為基礎,認為大型企業的自由關閉和搬遷將從根本上損及廣大勞動者及相關群體的社會公共利益,需要予以限制。企業關閉案件沖突的根源在于:訴爭企業多為在同一個地方持續經營數十年的勞動密集型企業,其關閉行為具有嚴重的負外部效應,使勞動者喪失了一個維持既有生活水準所需物質財富的機會,甚至給大量勞動者和社區造成災難性的影響。對該影響的充分認識將為對該爭議的評判提供準確的事實基礎。
支柱企業關閉的負外部性首先表現為勞動者失業和政府稅收減少。與非支柱企業不同,大型支柱企業通常是在一個社區長期穩定經營發展而形成的。在數十年中,整個社區居民的生活和命運都因企業的存在而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道路的規劃、學校的設立、醫院的修建、住宅的開發、服務企業的投入等等。[5](P618)勞動者在數十年中選擇此種工作崗位的同時,也選擇了一種穩定的居住環境和家庭生活方式,也必然大大降低了其本身的區域流動性和職業技能重塑性。社區亦因企業的存在而繁榮并形成了一種穩定的文化。支柱企業關閉很可能導致另一種根本性的消極變化,產生物質、身心和文化等多方面的連鎖反應。
勞動者首先面臨的是經濟收入的持續大幅減少。一方面,大量勞動者基于對家庭和社區的情感依賴,不愿去異地求職。美國的社會研究表明:在1979年1月至1984年1月期間的510萬失業群體中,僅有68萬人選擇異地再就業;55歲以上失業者基本不愿到異地尋求再就業機會。在我國,由于戶籍制度及與之相伴隨的各種社會福利政策的影響,異地再就業的難度進一步增加。另一方面,即便能夠在本地或異地再就業,中年以上勞動者因難以尋找到與原有技能相符的崗位,而只能從事技術含量較低的工作,收入也難以達到原來的水平。[6](P114)其次,與收入持續性減少相伴隨的是身體和情感方面的巨大創傷。例如,來自美國的統計數據顯示:在某連續的30年間,若失業率增長1%,則將在6年內導致37 000例死亡、920例自殺、620例他殺、500例肝硬化、4 000例精神病院接診和3 300例監獄矯正。此外,還伴隨家庭虐待的大量增加。[7]第三,穩定的家庭關系遭到破壞。富士康僅在龍華鎮經營10余年,但 “多年的發展,讓龍華鎮和富士康彼此寄生,如今儼然生長成一個人口稠密的小城”。盡管公司表示歡迎勞動者到新址繼續工作,但 “搬遷的復雜性,落實到具體的人,是很難作出抉擇的。有些在此工作三五年的人,已經娶妻生子,打算按照城市人的方式好好生活,他們的孩子尚在襁褓中,如今廠子要走,他們很難一走了之,但是留在這座城市,未來會怎樣,他們不知道。”[8]
城市未來會怎樣呢?衰落抑或復興?支柱企業關閉很可能給城市帶來嚴重的物質性和非物質性負外部效應。[9](P364-365)
首先,社區政府將面臨多重稅收損失。我國大量中小城市的相當一部分稅收來自數量有限的支柱企業。企業關閉所導致的多重損失包括:一是支柱企業關閉前所繳納的大宗稅收;二是勞動者個人繳納的所得稅;三是次級企業的納稅。支柱企業關閉后,以向其提供原材料或向其勞動者提供生活服務為核心業務的次級企業也面臨實質性的經營困難。富士康搬遷就致使大量醫療、餐飲和休閑娛樂企業關閉。[10]其次,勞動者的長期失業狀態將大幅增加社會保障和社會救濟支出。這對地方政府無疑是雪上加霜,并且將導致市政公共服務水準的大幅度下降。再次,隨著市場需求的減少,社區房屋和土地等不動產的價值也將大大降低。
與物質性的影響相比,非物質性的負外部效應可能更為嚴重。[11](P365)一是人力資源浪費。大量年紀較大且職業技能相對固定的失業者難以找到與既有技能相適應的工作崗位。企業遷址后的再投資不僅導致既有勞動力資源的浪費,而且還需為開發同樣的勞動力資源支付大量成本。這在社會整體效益上也未嘗不是一種新的損失。二是社區安全隱患增加。如前所述,失業率的驟然增加將大大增加犯罪率等威脅社區安全的因素,致使社區生活的安全感大為降低。三是社區文化整體性與和諧性的破壞。[12]伴隨著一個企業數十年的發展,社區通常形成一種與其相適應的和諧社區文化,多數人在該社區已經建立了穩定的社交圈子,形成了相對穩定的行為習慣和生活方式。支柱企業搬遷必將破壞廣大社區居民所依賴的社區文化,大幅降低社區居民的幸福指數。
有經濟學家稱,勞動密集型企業搬遷將給原社區帶來產業升級機遇。[13]但經驗研究表明,支柱企業關閉通常在短時間內造成社區整體生產生活環境質量的大幅下降,社區長期處于蕭條狀態的可能性大①在揚斯敦美國鋼鐵公司關閉30年后,哈佛大學法學院召開的關于企業關閉問題的研討會表明,該城市在鋼鐵公司關閉之后一直處于蕭條狀態,大量失業居民的生活水平受到嚴重影響。關于哈佛大學法學院于2011年召開的關于企業關閉搬遷問題的研討會論文資料,參見http://www.legalleft.org/category/2011-issue/.,且新的企業很可能因為職業技能要求而無法大量雇傭失業人員②參見新澤西州紐瓦克市 (Newark.N.J.)市長肯尼斯·吉布森 (Gibson)就企業關閉或者搬遷問題向議會所作的報告。See Kenneth Gibson.“Plant Closings and Relocations”,96th Cong.,1st Sess.3(1979).,難以實質性緩解再就業壓力。③雖然我國東北老工業基地諸多企業關閉的原因與今天的企業關閉搬遷案有很大區別,但東北老工業基地企業關閉帶來的嚴重后果也具有很強的對比參考意義。參見孫立平:《失衡:斷裂社會的運作邏輯》,第八章 “東北現象與東北振興”,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
支柱企業關閉行為的負外部效應很可能誘發兩重巨大風險:一是從根本上破壞大量勞動者維持既有體面生活 (至少是穩定生活)的物質基礎和社區文化;二是從根本上削弱政府消除該效應的能力。在市場經濟背景下,市場是社會財富分配的主要途徑。該分配主要是通過私人之間的自由交換實現的,以交易當事人之間的合意 (相互同意)為基礎。在以支柱企業為中心的社區結構中,一項核心的財富交換形態就是勞動與企業資本的自由交換。然而,支柱企業關閉將使勞動者群體喪失自由交換勞動商品的機會,使勞動者無法通過自由市場獲取維持體面生活所需的物質財富以及隨之喪失的精神財富。在以意思自治為基礎的現代私法背景下,支柱企業的財產自由與勞動者的社會財富獲取自由之間就發生了沖突。正是圍繞兩類主體所追求自由價值之間的沖突,引發了美國各界關于此問題長達30余年的論戰。富士康北遷之后,我國學術界同樣對此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下文將對兩種常見立場及理由作充分展示,并在中國法制和學術背景下提出本文的討論視角。
自由論者認為,不應以勞動者集體強制購買或者政府征收形式限制企業的財產權和經營自由。其主要觀點如下:
一是企業財產權說。企業作為獨立的民事主體,享有企業財產所有權,包括自主決定和選擇財產使用和處分方式的權能。[14]財產自由既是一項憲法基本權利,也是基本人權,理應受法律保護。
二是企業經營自由說。在市場經濟背景下,企業有權自主選擇經營場所和經營方式,關閉或搬遷正是該權利的具體表現。[15]與企業財產權一樣,企業經營自由也屬于自由權這一基本權利和人權范疇。
三是效率及市場規律說。企業作為理性人,之所以選擇關閉或搬遷,是因為異地經營能夠降低經營成本,提高資本利用效率,進而在整體上為社會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和稅收,增進社會福利。[16](P173-175)
四是效益移轉說。除對原社區的負外部效應外,資本在流動到國內其他地區后將引起新地區的稅收增加和環境改善。因此,企業搬遷在整體上并未造成實質性的外部成本。
五是良性連鎖效應說。勞動密集型企業遷移新址將給各方帶來良性連鎖效應。企業降低了勞動力成本;遷入地區改善了原有產業結構、緩解了就業壓力;遷出地區得到了產業升級的良性機會。
六是行政壟斷說。由于地方保護主義傾向[17](P1359),如果允許政府限制企業關閉,不但會破壞地區間在招商引資方面的公平競爭環境,而且會影響企業之間的公平競爭秩序。例如,美國通用汽車公司基于當地稅收優惠,曾公開宣布在密歇根州伊普西蘭蒂市繼續擴大經營,但在其后來決定搬遷至另一地區時,當地政府訴請法院禁止該搬遷。一審法院適用允諾禁反言規則禁止企業搬遷,二審法院則以違反區域競爭為由撤銷了一審判決。①“Charter Township of Ypsilanti v.General Motors Corp”,1993 WL 132385,at1(Mich.Cir.Ct.Feb.9,1993).
七是社會保障救濟說。企業關閉的負外部效應可以通過政府培育合理的經濟發展結構和提供社會保障來應對。失業者一方面可以利用企業提前通知的時間和經濟補償金來緩解失業壓力,另一方面可以通過政府的福利和再招商引資提供的就業機會獲得救濟。因為,資本遷移后增加的利潤將通過稅收予以再分配,進而實現對原社區的補償。②哈佛大學法學院斯蒂文·薩維爾教授在與筆者討論該問題時提出了該觀點,其相關論著參見Steven Shavell.Foundations of Economic Analysis of Law.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4,p.80.
與自由論者相反,企業關閉管制論者提出的主要理由包括:
一是生存權說。歷經發展的生存權不僅是指保證人人有飯吃、有衣穿、餓不死的狀態,而是要保障公民都過上像人那樣的體面生活,在社會生活中確保人的尊嚴。這是公民普遍享有的一種權利。[18](P16)“財產權本質上是實現自由的基 本要求,是人作為有尊嚴的個體存在的社會物質基礎。”[19](P226)而支柱企業的關閉從根本上限制了勞動者獲取維持體面生活所需財富的機會,有違基本人權保障理念。
二是信賴利益說。正如蘭布羅斯法官在美國鋼鐵公司案中所指出的,勞動者在選擇穩定工作環境和生活方式的同時,必然降低了自身的流動性。而資本并沒有情感成本,其流動性并不因此而降低。家庭生活是自然人存在的核心組成部分,在已經形成的穩定居住生活關系和異地的八小時工資收入之間,人的家庭社會屬性決定了人們通常會選擇前者。因此,支柱企業關閉必將使勞動者處于十分脆弱的境地。這本身就是與企業長時間合作關系的一種成本。同樣,政府通常也會投入大量資金發展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且大量投資計劃是長期的,企業關閉不但浪費已投入的公共資源,而且有違政府信賴。[20]默示禁反言說與此類似,強調企業在長期相互依存關系中經營發展,構成對廣大勞動者的默示承諾,即將長期繼續經營。[21]關系契約理論與信賴說相似,主張挖掘合同背后可能存在的實際關系。企業和勞動者經數十年合作后,就會形成一種高度信任的關系,有一種信任默契。[22](P1323)
三是忠實義務擴大說。公司董事會對雇員也具有忠實義務。據此可推翻明確約定但不合理的雇傭關系合同條款,彌補合同法道德判斷立場不足的 缺 陷。[23](P104)這 也 是 公 司 社 會 責 任 的 重 要體現。
四是社會功利判斷不明確說。即便企業在搬遷后所獲利潤、所提供就業收入和稅收在整體數量上超過原有數據,但根據經濟學上的前景理論[24]:同樣是10塊錢,擁有者喪失之后遭受的痛苦程度要遠大于原本沒有者獲得其所產生的快樂。法經濟學者也認可這一點。那么,如何確定搬遷前后社會功利的高低呢?
五是公共利益說。那些足以構成公共利益的負外部效應,為政府行使征收權提供了正當性依據。只要政府給予被征收對象合理賠償,就可以對擬搬遷企業進行征收。我國 《物權法》第42條征收條款也不例外。[25]
六是損失公平分擔說。企業資本發展的重要原因在于勞動者和社區政府的勞動力資本、生活安置資本和公共財政資本的投入。[26]企業和社區的廣大居民曾共享企業經營發展帶來的巨大物質和精神財富,但搬遷所產生的嚴重負外部效應成本卻由社區及其居民單方面承擔,這不符合損失分擔的比例性原則。[27]
七是反不正當競爭說。在招商引資競爭中,部分城市可能進入 “探底競賽”(race to bottom),例如非理性的稅收優惠政策、融資利率優惠等等。探底競賽甚至被稱為 “第二次南北戰爭”。[28]與政府限制關閉政策相比,此種政策將以另一種形式破壞良性的招商引資競爭環境,不利于經濟發展。
上述兩種立場的論證多未建立在實定法的基礎上,換言之,支柱企業強制購買或征收爭議并沒有進入我國立法者的視野,在我國尚屬新問題。在勞動法上,企業關閉僅涉及大規模裁員制度的限制,即 “提前通知義務”和 “經濟補償金支付義務”,尚不涉及勞動者強制購買權問題。《物權法》第42條征收制度的對象目前僅限于公民靜態財產,尚不涉及擬動態遷移的資本。即便要通過填補該 “法律漏洞”來解決該問題,也需要作出應然性價值判斷。因此,這是一個典型的法律價值判斷問題,而非現行法框架下的形式推理問題。①法學研究和法律適用活動要堅持價值判斷和形式推理的基本區分問題已經成為我國法學界的一項基本共識,但關于價值判斷和形式推理的位階問題,尚存較大分歧。可參見張騏:《形式規則與價值判斷的雙重變奏》,載 《比較法研究》,2000(2);王軼:《民法價值判斷問題的實體性論證規則》,載 《中國社會科學》,2004(6);許德風:《論法教義學與價值判斷》,載 《中外法學》,2008(2)。
不過,我國學理上關于私法價值沖突及其判斷方法的討論尚處于起步階段,遠未達成共識,尤其是在 “以何種事由限制私人的自由才具有正當性”這一核心問題上存在重大分歧。②代表性論爭參見:王軼,前引文;許德風,前引文;王軼: 《民法原理與民法學方法》,31頁以下,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關于私法價值體系的代表性論述,參見王利明:《民法典體系研究》,301頁以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新近論述可參見朱巖:《社會基礎變遷與民法雙重體系建構》,載 《中國社會科學》,2010(6)。在前述兩種立場的論爭中,雖然管制論者試圖從不同層面和視角提出反駁自由論、論證自己主張正當性的理由,但自由論者總能在同一層面上的相反視角提出反駁理由或者實質性追問。詳言之,針對生存權說,自有論者雖無法否認支柱企業關閉行為給廣大勞動者及社區居民體面生存帶來的威脅,但其可以追問:在以意思自治和合意原則為基石的市場經濟背景下,為什么一定要通過限制私人財產自由這一憲法基本權利來滿足另一方的基本權利 (勞動者生存權)?針對信賴利益說,自由論者可作如下反駁:企業從未作出 “在特定地區長期持續經營”的承諾,勞動者和地方政府缺乏信賴的基礎。忠實義務說則是勞動者的一廂情愿,同樣未獲得企業經營者的承諾。至于社會功利損失說,暫不論效率分析的最終哲學基礎,兩種不同的效率觀就致使法律經濟分析在該問題上難以得出一個統一的結論。公共利益說難以回答如下追問:在原社區的公共利益和支柱企業新遷入地區的公共利益之間,哪一種公共利益優先?反不正當競爭說同樣難以有效對抗自由論者提出的行政壟斷說。
事實上,此種價值判斷論爭也是我國學界關于 “私人自由限制”論辯中的常見情形。針對一方堅持意思自治或限制意思自治的理由,對方常能從其他方面提出反駁理由,最后,證成 “堅持意思自治”或 “限制意思自治”主張的很可能是多種理由疊加后的 “數量優勢”,而不是一種理由說服另一種理由的 “質量優勢”。對于此種論辯僵局,羅爾斯提示我們:“當人們對具有較低普遍性認識的原則失去共識時,抽象化就是一種繼續公開討論的方式。我們應當認識到,沖突愈深,抽象化的層次就應當愈高。我們必須通過提升抽象化的層次,來獲得一種對于沖突根源 的 清 晰 完 整 認 識 。”[29](P46)基 于 該 提 示 , 下文擬從社會政治基礎的視角討論民主式私法價值判斷新方法,并嘗試用該方法對支柱企業關閉案爭議作出回答,尤其是為支柱企業關閉管制論提供更為深厚的正當性基礎。
受大陸法系法律文化傳統的影響,我國當前的私法學研究在相當程度上仍然嚴守公法、私法二元劃分的基本結構,私法學討論也多局限在獨立于社會政治基礎結構的純粹市民社會。但這又明顯不符合法律人所普遍信奉的教義:法律是人類政治社會的產物,是政治的規則[30](P32,34);“法受政治的影響和制約是不言而喻的”。[31](P443)無論是公法還是私法,都要受制于社會的政治基礎結構,或者說其本身就是政治的一部分。[32](P1685)準此,如果能從社會政治結構出發觀察我們所希望構建的私法關系,將有助于深化對私法價值觀和價值判斷方法的認識,以最終對支柱企業關閉案之論爭難題作出有效解答。
法律受制于特定社會的政治體制,需要反映人們在特定政治體制中的基本需求,構建人們所希望的社會生活方式。“在人類迄今發明和推行的所有政治制度中,民主是弊端最少的一種”[33],是人類得以根本解放、個人潛能得以充分發揮的最有效的政治模式。[34](P376)“民主本身就有價值,民主無需證明自己的合理性。實行民主對于任何一個現代國家來說,都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反而不實行民主則要找出很多個理由。”“我們今天談政治,當然指的就是民主政治”,因為 “民主政治帶給人類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35]我國 《憲法》明確規定,要 “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所以,民主政治同樣是我國的基本政治制度。
法治與民主有著內在的聯系和共生性。法治生存、發展和真正實現的政治條件和政治框架,只能是民主政治。民主是法治的基礎,沒有民主就沒有法治。傳統民主觀主要從 “選舉人民代表+制定憲法和法律”層面討論民主,主要將民主界定為程序性參與和決定的權利。此種以公權力產生和控制為核心的民主可稱為 “政治民主”,但 “把民主概念擴展到政治領域以外的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等領域,則形成了經濟民主和文化民主等”。雖然人類在政治民主領域選擇了不同的發展道路,但在經濟民主領域卻呈現出較大的相似性,特別是在市場經濟這一社會財富分配模式及相關私法制度上具有相似的歷史發展軌跡。[36](P251-253)
回顧作為市民社會基礎的私法制度的發展史,我們驚人地發現,民主政治這一社會政治基礎結構和社會生活方式向我們展示了其對市民社會和近現代私法的強大塑造力。①關于民主政治對近現代私法歷史性影響的深入論述,詳見熊丙萬: 《私法價值判斷方法論——一種源于社會政治基礎的考察》,中國人民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章第1節、第2節。民主政治就是要人民當家做主,是一種社會生活方式,是通過社會革命先后打破奴隸制度和封建身份等級制度實現的。這種生活方式不僅包括 “公民積極參與決策和規范公權力”的政治民主,而且是一種關于市民社會人與人之間如何相處的模式,包括工作、性愛、家庭、衣著、食物、信仰、言談舉止等一切可能同時影響他人的選擇,是一種不同于封建社會的生活方式。人類在追求民主政治的過程中,先是通過打破身份制推翻了封建社會制度,實現了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在市民社會層面,民主政治構建了一個人人自主和人人自由的市民社會,去承載 “民主的社會生活方式”,使每個人都能夠以自己主人的身份去追求幸福。公權力被定格在保護人身財產安全和履行市民合同的 “守夜人”的崗位上。這種社會生活方式既是市場中心主義的,也是自由個人主義的。因為,這是一種建立在 “自由人”和 “理性人”假設②本文所論支柱企業關閉案主要涉及私人自由限制問題,少涉及人的行為理性問題。關于近現代私法中的 “理性人”假設的深入討論,詳見熊丙萬,前引博士論文,第2章第2節、第3節。前提基礎上的美好愿望,是一種以“市場”為中心的 “民主式社會生活方式”。在自由人假設中,市場經濟是人類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有效率的社會財富創造和分配方式。人們推定,每個人都能夠圍繞自由市場這個中心自由地獲取社會財富,進而實現生活上的自治。這也是 “民主式社會生活方式”的應有內涵:一方面,每個人都有機會自由參與市場交易,能夠自由決定是否與其他市民進行交易,有機會以 “合意原則”(雙方同意)為基礎,通過交換獲取必要的社會財富。另一方面,在 “合意原則”基礎上的交換成本尚處于當事人可承受的合理范圍之內。在社會財富匱乏的時代,必要社會財富要能夠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在特定社會脫離社會財富匱乏的時代,必要社會財富應當足以維持一種有尊嚴的體面生活。[37]因此,自由價值在私法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意思自治原則甚至容不得任何挑戰。除了每個人普遍負有的尊重其他市民人身財產安全的自然義務之外,市民只有在經其他市民同意的情況下,才能向他人施加特定私人義務,而不能強制要求他人履行強制義務。
然而,“自由人”的假設從一開始就是有瑕疵的,主要在于封建身份制的殘存①在法國大革命之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法國民法典》仍然保留了家長對子女婚姻的同意權,封建身份制沒有被徹底破除,家長身份仍然具有一定的特權,在婚姻締結這一方面仍然可以決定同為獨立個體的子女行為自由。和民主革命后無產者對資產階級的依賴,只不過這種瑕疵因不具有規模性而被人們對精神自由的普遍渴望所掩蓋。自由人假設的瑕疵必然地要在自由競爭過程中被放大,呈現出規模化的 “私權權力化”現象,使得一些市民無法以合理對價通過市場交換獲取必要的社會財富。結構性優勢一方的私權呈現出 “權力”因素,可以強迫弱勢一方違背其自由意志而行為,致使弱勢一方難以通過市場交易自由獲取維持體面生活所需的社會財富。[38]在非交易背景下,私權權力化現象同樣存在。當一方財產權的自由行使必然需要從相鄰財產權獲取便利時,相鄰財產權也可能呈現出權力化現象。如此一來,意思自治就難以實現積極自由,背離了民主式社會生活方式。
當自由人因 “私權權力化”而不再自由時,人們開始認識到:市場中心主義并不必然地能帶來人們生活上的美好,不符合人們追求的民主式社會生活方式。可以說,市場中心與生活中心原本是重合的,但現在發生了錯位。相應地,人們也認識到,支撐市場中心主義的自由個人主義并不必然地給其帶來自由,其還需要家長般的特殊關懷。因此,支撐近代私法的兩種基本理念開始轉向,市場中心主義向生活中心主義轉向,自由個人主義向不對稱家長主義轉向,以實現人們在反封建過程中追求的民主式社會生活方式。這正如有哲學家所描述的那樣,在市民社會私人生活中,民主就是在推翻一種不正義 (封建身份制)之后,再繼續推翻另一種不正義 (私權權力化等)。[39]私法的應對策略就是采用一種新的私法價值觀,即弱者保護價值,或對那些 “權力化私權者”的自由價值給予最低限度的動態限制,或增強弱勢一方的自由能力 (通過工會集體增強個人談判能力),直到弱勢一方通過市場交換自由獲取必要社會財富的需要基本滿足為止。具體到私法制度層面,弱者保護價值體現為:凡是那些阻礙他人自由利用其社會財富、阻礙他人自由獲取社會財富的財產權形態和合同安排都應當予以最低限度的限制或禁止,以在市民社會維護民主式社會生活方式。[40](P1037)
在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國家的私法價值體系中,這一點尤為重要。我國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是保障和改善民生。法律在積極推動經濟發展、追求效率的同時,“必須更加注重以人為本……走共同富裕道路,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做到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41]因此,在私法中,一切從根本上排除他人合理價值追求、行為自由和財產獲取機會,進而損害他人的生存權實現的生活方式,都是不民主的;一切導致該效果的財產權形態和合同安排都是不民主的,都應當加以限制或拋棄。[42](P1052-1053)正 如 王 利 明 教 授 所 指 出 的,現代私法不僅要承認自由、效率、安全和社會均衡等多元價值基礎,而且要反映社會基礎變遷和時代需求,將 “人的全面發展”作為一個更高層次的私法價值,通過對一部分人私人自由的最低限度的限制,實現每一個人的自主發展。[43](P363)
對于前述以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為基礎的私法價值觀,不妨稱其為一種民主式私法價值判斷方法②之所以說是 “一種”民主式私法價值判斷方法,是因為:在與本文所論支柱企業關閉案密切聯系的 “弱者保護價值”之外,還存在 “以人格尊嚴與人格發展為中心的前提性私法價值”、“交易安全價值”和 “人的全面發展價值”等多項其他以民主政治為基礎的私法價值判斷方法。詳見熊丙萬,前引博士學位論文,第3章第1節。:在以民主政治為基礎的現代私法秩序中,法律應當給予每個人平等的關心和尊重,每個人都應當享有通過市場的自由交換獲取維持體面生活所需必要物質財富的機會。一切從根本上排除他人自由獲取維持體面生活所需物質財富的財產權形態和合同安排都需要予以適度限制,直到民主式社會生活方式得到基本實現。此種限制措施在給弱勢一方帶來 “自由人”的行為效果的同時,應力求不給被限制者造成損害或者將損害限制在很小的范圍內。否則,那些從根本上排除被限制者一方自由獲取社會財富的限制措施,將從另一方面背離民主式社會生活方式。
在非破產型支柱企業關閉案中,在民主式私法價值判斷方法視野下,雖然投資者通過企業關閉追求利潤最大化的行為是私法上自由價值的體現,但在與企業的長期持續性依存和合作過程中,廣大勞動者形成了穩定的居住環境和生活方式。企業關閉行為所導致的嚴重且難以逆轉的負外部效應,將從根本上排除勞動者集體自由獲取維持體面生活 (至少是穩定生活)所需財產的機會,排除其維持體面生活和實現自由發展的條件。因此,支柱企業自由關閉行為實際上是不符合民主生活方式的,是與現代私法根本價值取向相沖突的,應當采用弱者保護價值予以合理限制,勞動者集體強制購買權和政府征收行為也因此獲得了正當性。①當然,強制購買和政府征收并不是為了解一時之痛,而應當具有被新投資者用于長期持續經營的前景,否則就有違強制購買和政府征收的根本目的。同理,法律不能因為保護廣大勞動者和社區的利益而從根本上排除企業的價值取向和利益追求,尤其是要嚴格把握支柱企業的認定標準、程序、強制轉讓和征收補償的合理定價機制。
在作出前述價值判斷之后,有必要進一步檢驗支柱企業關閉管制論在我國現行私法體系下是否具有實現的制度基礎。
勞動者強制購買權既不同于公共服務領域的強制締約權,也不同于共有人、承租人等對其他共有人、出租人擬出售財產的優先購買權;由于擬關閉企業既不是公共服務提供者,也沒有向任何第三人出售的意愿,因此,該權利難以在 《合同法》層面實現。不過,擬關閉企業的強制出售義務與前述 《勞動合同法》上大規模裁員企業的“提前通知義務”和 “經濟補償金支付義務”具有同源性,都是現代私法上弱者保護原則的體現,是現代私法在動態調整勞資經濟實力對比關系,力圖使其處于實質平等狀態的不同策略,是對企業財產權采取的不同程度的限制措施。就其性質而言,正如蘭布羅斯法官和辛格教授所指出的,勞動者強制購買權是因為廣大勞動者在與企業長期合作關系中產生了一種信賴性財產利益。從維護法律形式體系性的目的考慮,將該義務納入《勞動合同法》中企業大規模裁員制度之后是一種可行的途徑。
政府征收權可以通過對 《物權法》第42條的解釋來實現。我國學理上對該征收制度存有如下較高程度共識②參見王洪平、房紹坤:《論征收中公共利益的驗證標準與司法審查》,載 《法學論壇》,2006(5);王利明:《論征收制度中的公共利益》,載 《政法論壇》,2009(2);江必新、楊科雄:《公共利益的語境分析》,載 《浙江學刊》,2007(6)。:如果商業開發能夠實質性的改善特定地區的就業狀況、稅收和經濟發展,則經正當程序認定之后,也構成征收制度所要求的“公共利益”。2005年的輝瑞公司案是我國學者討論 《物權法》征收制度的主要參考案例之一。在該案中,康涅狄格州新倫敦市為了實現輝瑞公司在當地的大規模投資計劃,決定對凱洛等業主的私人土地進行征收,但被征收人認為其不符合公共利益。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終審判決中認定,雖然市政府將征收的土地轉讓給私人投資者,但由于該投資將提供大量就業機會,促進當地的經濟發展,因此符合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所要求的 “公共利益”。③參見 “Kelo v.City of New London”,545 U.S.469(2005)。需要指出的一個事實是,雖然輝瑞公司案在中國得到學界的廣泛引用,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關于輝瑞公司案的判決后來遭到美國不少州的集體抵抗。該判決在美國的實際影響還有待進一步觀察。國務院于2011年1月19日通過的 《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以下稱 《條例》)第17條將 “因征收房屋造成的停產停業損失”作為征收補償內容之一,同樣說明被征收對象包括企業。為了引進一個大企業來改善就業狀況和推動經濟發展,政府可以將大企業所需土地上的中小型商鋪予以征收,限制企業財產自由和經營自由。既然如此,政府為什么不能基于同樣的目的征收大型企業呢?因此,將政府對擬關閉企業的征收權納入 《物權法》第42條也是符合法律實質體系性和形式體系性要求的。
無論是強制購買還是征收,法律都需要嚴格把握支柱企業的界定標準、程序、強制轉讓和征收補償的合理定價機制,防止勞動者和地方政府濫用相關權利,否則,將從根本上限制企業投資人的財產自由,也是不符合民主式私法價值判斷模式的。關于認定標準,只有當企業關閉行為的確達到從根本上排除特定社區大規模勞動者集體價值和利益追求,使社區政府長期喪失內化負外部性的能力時,才能對其財產自由予以相應限制。如果是非支柱性企業關閉,或者相當比例的大規模失業群體具有高度的跨區域流動性時,則不得限制企業的關閉自由。關于認定程序,《條例》第2章規定的 “征收決定”程序可資考用。關于定價機制,《條例》第17條規定的房屋征收補償 “市場價格”標準可資參考。但支柱企業的強制轉讓和征收補償標準存在較大特殊性,因為征收人取得的不是相互分離的房屋、土地所有權,而是由房屋、土地使用權和企業資產等其他資產組成的一個用來繼續經營的企業,其價格衡量標準應是企業整體,而不是分散的資產。支柱企業認定標準和定價機制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①此外,國有支柱企業與非國有支柱企業的區分問題也需專門討論,因為,國有企業雖為獨立私人主體,但其兼具履行實現公共政策的職能。如果本文所論強制購買和政府征收具有正當性,則作為國有支柱企業投資者的政府本身就需要主動約束關閉行為。實踐中,我國仍然有不少非地方性國企的關閉搬遷爭議,如二汽近年來從湖北十堰整體搬遷至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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