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來一幅馬一浮篆書中堂讓我看,一目了然,是馬先生所作。馬一浮先生不僅是20世紀當之無愧的國學大師,一位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的現代新儒家,同時他還是一位成就卓著的詩人和書法大家。而于書法一道,其面貌恰如其人,相既妙莊,字亦渾穆,一派寬厚氣象。是作所錄為《急就篇》中句子,結體寬博,行筆舒展,韻出秦代李斯小篆,“保泰”上款,未署作年。后面兩點很有趣,值得聊聊。
有人說“保泰”是羅叔重,我說不是。羅叔重原名瑛,號保泰,廣東南海(今廣州)人,與上款確實名副其“實”;羅叔重生于1898年,卒于1968年,也與馬先生所處時代相合;羅叔重早年畢業(yè)于廣東高等師范,擅書法篆刻,能詩詞,興趣愛好也可關聯……。那么為什么不是呢?因為馬先生寫的是教兒童識字的《急就篇》中的句子。馬先生是十分嚴謹的大學者,現代大儒,講究以禮待人,為人作書內容選擇一定顧及對方的身份,比如他為老友謝無量所作書法,其內容不是自作詩詞,就是自撰聯語、文辭等等。當年豐子愷常常去看望馬先生并向其請益,馬先生也有多幅作品書贈豐子愷,其內容也大抵如此。而為慕名的索書者作書,通常是錄一些古典詩詞或者古賢哲語之類,羅叔重雖不以學問名世,但他是一位學人,是知識分子、書法家和篆刻家,馬先生怎么會從蒙學的《急就篇》中錄句送他呢?所以“保泰”不是羅叔重。那么“保泰”是誰呢?童鶴嘯,一位曾經的五金業(yè)主,雖然名不見經傳,卻是一位實實在在的能書也能畫的杭州人。童鶴嘯字保泰,當年家住杭州市中心的中山中路(今南宋御街)靠近清河坊那一段,此人性情豪爽,有逸懷,因為喜歡書畫,房子又大,曾經在家里組織“金石書畫社”,邀約同好,切磋書畫,不亦樂乎。當年浙江美院的許多老畫家就常到他家里來,喝喝茶,書畫互娛。唐云先生每每來杭州,一般也會到他的“金石書畫社”來,唐云先生與馬一浮先生熟悉,他去位于花港公園內的蔣莊拜訪馬一浮先生,童鶴嘯也曾一起去,這幅《馬一浮“急就篇”節(jié)句篆書中堂》就是他隨唐云一起拜訪馬先生之后,馬先生為他所作。
還有一件鮮為人知的事也可以說明問題。當年隔著馬路,在童家的斜對面有一家專門加工書畫宣紙的店,叫“勻碧齋”。“勻碧齋”原為趙之謙的族弟趙曉村所創(chuàng)(大約創(chuàng)自清同治初年),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勻碧齋易主,盤給了湯裕民。勻碧齋加工的紙在杭州有名氣,黃賓虹、馬一浮、余紹宋、潘天壽等當年都曾用過勻碧齋的紙。馬先生常用的是勻碧齋的煮硾玉版宣和煮硾加料特別宣,他根據不同書體選用不同宣紙,作篆書因為濡墨多行筆慢,他一般選用加料宣紙,每有需要,便由湯家老三送紙上門。此幅篆書中堂所用宣紙就是勻碧齋所出加料特別宣,紙背右下沿鈐有朱紅勻碧齋名號以及紙型、規(guī)格等文字印記。童鶴嘯與勻碧齋是街坊鄰居,這些情況他知道。而且,這幅字的紙應該是童鶴嘯自備的,因為這個時候馬一浮不賣字(馬一浮一生僅為三件事賣過字),求其寫字需要自備宣紙(當然不完全絕對,謝無量、豐子愷等老友就不在此列)。童鶴嘯既懂宣紙又了解情況,故而所備宣紙符合馬先生的用紙習慣,所以得到馬先生的歡喜。
至于“這個時候”——也就是這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年代為何時,我認為應該是上世紀50年代初至中期,因為1956年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工商業(yè)改造,勻碧齋被公私合營并入國營的“浣花齋”,勻碧齋名號從此停用。當然如果有舊紙囤積是會延用的,但那是例外。另一方面,即使延用,總體時間還是在那個范圍,比對馬先生這一時期所作書法,也證明了這一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