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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返回村子(下)

2012-01-01 00:00:00吳文光
滇池 2012年1期

吳文光

著名中國紀錄片獨立制作人、現代舞藝術家。1956年出生云南昆明,1974年中學畢業(yè)后到農村當“知識青年”務農至1978年; 1982年畢業(yè)于云南大學中文系;之后在昆明和新疆尼勒克二牧場任中學教師三年,在電視臺做記者、編輯四年。1988年至今,作為自由職業(yè)者居住北京。

紀錄片作品:《流浪北京》(1990年)、《我的1966》(1993年)、《四海為家》(1995年)、《江湖》(1999年)、《和民工跳舞》(2001年)、《你的名字叫外地人》(2003年)、《操他媽電影》(2005年)、《亮出你的家伙》(2010)、《治療》(2010)。

著作:《流浪北京》、《革命現場1966》、《江湖報告》、《鏡頭像眼睛一樣》;主編《現場》(出版三卷)。

2005年,策劃與組織村民影像計劃。2010年,策劃與組織民間記憶計劃。

與此文有關的拍攝及解釋

2010年,一個叫“民間記憶計劃”在草場地工作站開始。最開始是建議有興趣者自愿回到自己的村子,從采訪村子老人的記憶開始,同時在這個過程中尋找自己要做的紀錄片或劇場作品的立足點。逐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卷入,變成一個現在是約30人參與的計劃,他們中除了草場地工作站的“村民影像計劃”的村民作者外,更多的是年輕的紀錄片作者和藝術院校的在讀學生,他們大多是“80后”,是這個計劃的主力。

強調“自己的村子”,就是要回到“和自己有關的”村子,即自己出生和成長、或父母或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輩生活的村子、或者是因為什么原因曾經生活過的村子。這種強調是讓參與者在“返回過去”的過程中,也返回自己的“根部”,能結實地站在地上,這對自己要創(chuàng)作的紀錄片和劇場作品是重要的支撐點。

有關歷史記憶的采訪起點選擇了“饑餓記憶”,即發(fā)生在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饑餓”。

這是一種由無數個人集合在一起,尋找者與被尋找者,青年與老年匯合一起,共同完成的影像記錄,一種完全的民間方式。或許,這可以成為未來一個被稱作“民間記憶影像檔案”的一部分,一座可能的紀念碑的底座。重要的是,這個“民間記憶影像計劃”還會持續(xù)下去,沉沒的歷史冰山有可能露出其真實的一角。

我選擇返回的“和自己有關的村子”是富民縣款莊鄉(xiāng)蒣谷村所屬的高家村和玉學山,兩個村子和我1974年至1978年四年當知青插隊期間有著至深的關系。

1

倪大媽大清早就來串門。倪大媽的兒子是我七十年代中在這里當老師時教過的學生,在村子見著就拉去他家吃飯。倪大媽當年我在這里時有30多歲,現在近70了,但看著很精神,愛說笑。我來這幾天她經常過來王家,有時說來借個東西,有時說找她孫女。

這個清早她來,只有我一個人在,房東一家大概到地里或喂豬去了。

倪大媽對我說:吳老師,你這兩天和老人照相,還盡都是在擺古(講以前的事),整了做哪樣用?

我從來到這里,倪大媽是第一個對我做的事有好奇心、還直接問我的人。我說:我會寫東西。我接著又問她:你咋個曉得呢?

倪大媽說:我聽見了嘛,你和墩罐他媽那天坐在樹下擺古我聽見了,說伙食團的事。

我說:我沒見著你,你咋個會聽見?

倪大媽說:我在地里整菜地,就在你們后面,聽見了嘛。

我問:你格曉得伙食團的事?

倪大媽說:咋個曉不得?餓得要死,一樣都吃不著。

我和倪大媽就說,去她家拍她講伙食團的事。倪大媽馬上說,好嘛。然后她帶我去她家。看得出,倪大媽非常喜歡被拍,算得上村子里唯一主動找我上鏡頭的人。倪大媽今年實歲69,1958年她17歲,沒有出嫁,還在娘家村子,一個完全山區(qū)村子里。

攝像機在倪大媽對面支好后,她馬上開講,第一句話是:那我就從五八年講了。

倪大媽說的“五八年”就是“大躍進”。她說:“五八年搞‘大協作’(大躍進),修公路修水庫,我那時吃16歲的飯,帶著鋪蓋,干到哪里就睡到哪里,還睡在大山上,睡在窩棚里。每日清早八點就干,早上吃一頓飯,要干到晚上七點才吃第二頓……那個時候,拿人來犁地,牛不夠,就讓人來拉犁。有個叫張自有的,是多宜甲那邊大抱腦村的,就生生拉犁拉死了。”

從這個“人拉犁至死”的事,倪大媽接著講到“吃伙食團”經歷,帶出不少故事:

“伙食團吃的飯,摻山茅野菜,哪樣東西都摻,稀乎乎的,清湯寡水,吃下去一陣,馬上就又餓了。有一次在山上,我餓得頭昏眼花,走都走不動,就說,坐一陣嘛。結果就睡過去了,醒來時天都黑了。”

還有,她在養(yǎng)豬場時,和幾個養(yǎng)豬的女孩因為餓,偷吃一棵蓮花白被罰六天不得吃飯;她在娘家的爹媽,被人下藥毒死了。她回家去埋了父母,聽村里別的人說,她爹媽被下藥是因為可以“少兩張嘴吃飯”……

倪大媽一直講到1961年,沒有停頓,我也幾乎沒有插話。回憶講述中,她感慨最多的一句是:“那種日子過下來,不簡單啊!”

倪大媽覺得講完了,最后一句是:到伙食團不辦了,六二年以后,慢慢日子就好過了,后面就不消講了。

我問:你想講就繼續(xù)講。她說:我怕費你的電。我說,我電多得很,不怕。

雖然那些故事聽得我脊背發(fā)涼,還是真的想聽倪大媽繼續(xù)講下去。接下去一些往事細節(jié)談下去也很有意思。倪大媽說她五九年嫁過來,到六四年才生老大,六五年生老二,總共生了五個,兩個兒子三個姑娘。

我問她嫁過來的頭三年為什么沒有生孩子,倪大媽回答:我也曉不得為哪樣。我說,聽別的老人說過,可能和吃不飽、營養(yǎng)不良有關系。倪大媽說:合了嘛(對了),那陣子人的命都難保,還生哪樣娃娃?

說到伙食團“下放”(解散)后,每家每戶開始回復到從生產隊分糧、自家做飯的日子,倪大媽還記得這么一筆細賬:“六零年,年終分糧,每個人攤得四、五十斤,我們一家人一年就有四、五百斤糧食,這些糧食要吃一年,要計劃好才夠吃,還要摻各種菜。到了六二年,我們一家十二口人,分得八百斤糧食。到了六三年,分的更多,(日子)就更好了。”

說到當年的收成,倪大媽說:“那陣沒得災害,地頭糧食長的好呢,打下來,糧食去哪里也說不清楚。”

我繼續(xù)追問為什么“說不清”,倪大媽的回答讓我沒法再繼續(xù)問下去:“人家說糧食調走,我們農民也曉不得。那個時候餓得頭腦都不清,哪個會追那個根?”

又說到這些經歷有沒有和后代人講,倪大媽說:“他們說,我是講‘古典’(傳說),不信。和他們說是真的。他們又說,你們那個時候的人成不得器(沒本事)。”

最后倪大媽說:“那個時候,日子過得眼淚淌,像我這么大歲數了,還有人來問問我以前的事,講講我心里還是高興。”

碰到倪大媽這樣的采訪對象不易,記憶清晰,思路清楚,有細節(jié)有故事,有感慨有評論,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賬。她說她不識字,文盲,我問她名字里的“美”是哪個美,她說她也曉不得。我細問之后,其實她上過學,解放初期讀過半年書。

說到村子里70歲以上老人,大部分都是文盲,有些自己的名字能說出來,但怎么寫也是家人旁邊說的。這一代村里老人,基本就算作沒有受過學校教育的一代人吧,他們真正開始經歷的人生應該是從“解放后”、即1949年開始,整個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一個人從17、8歲到50歲左右,青年到中年,最重要的人生經歷時期,這也是這個國家被“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改造的最重要歷史時期。這些從出生到成人并一直活下來的人,普通、平凡、沒受過什么教育,在這個農民占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國家,是所謂被稱作“人民”的最廣大人群。他們大部分基本上也不會對國家大事愛評三道四,努力做到的只是勤快,努力干,動點腦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在極為有限條件下讓家里日子過好點,基本上他們是順從命運走下去,他們的命運自然也是隨時代變化而變化,或下墜,或上升,或饑餓,或有飯吃了。這些老人可以形容為“螞蟻一樣的生命”,他們經歷了痛苦掙扎的少年、青年和中年人生,因為他們是普通人,是“小人物”,他們的人生記憶就自然被忽略被遺忘被掩埋,就成了理所當然的“沉默的大多數”。

所以不是這些老人“不記憶”,他們聽天由命出生,聽天由命煎熬忍受了人生的大半輩子,身居窮鄉(xiāng)僻壤,以前不敢說,現在說了沒人聽。記憶不被記錄,就永遠被深埋。

現在,我們開始走近這些老人,在他們面前坐下,傾聽并記錄他們的記憶,這是不是一種有意義的改變的開始?逐步地,一點點積累,這些口述和影像資料就是未來“民間記憶檔案”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普通平凡的老人,若干年后會陸續(xù)從這個世界上消逝,但他們所經歷過的人生被保存下來,應該是屬于“真正歷史中最堅實可靠的一部分”。然后,這些歷史老人的“見證”和我們這些后來者走近他們的“記錄”,可以構成兩代人共同在“作見證”行為。

“見證”和“作見證”兩個概念來自徐賁寫的《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這是我經常喜歡重讀的一本書。我覺得這本書對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來得真是時候,好多次我們在草場地談論這本書,其中讓我們討論最多的是作者提到的“見證”與“作見證”。

作者徐賁談到的“見證”,是指生活在現實中的我們,都是一切發(fā)生在眼前或者被知道的一切不公平、傷害、罪惡、痛苦的“見證人”,而“作見證”,是站出來,是擔當,是道德責任起了作用。為什么要這樣做?作者說:“有了‘作見證’的意識、愿望和行動,各種人道災難和大大小小社會非正義事件的受害者才不至于永遠生活在屈辱的沉默中。他們才有可能像維賽爾(美國猶太裔作家)那樣告訴這個世界:我不沉默,所以我還活著。”

怎么來做到“作見證”呢?作者說:“為苦難作見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實現作見證的意愿,不僅需要見證者有表述能力和對其他受害者的責任心,而且還需要有愿意對受害者付出同情心的普遍公眾和允許受害者說話的社會環(huán)境。在一個苦難見證者眾多,但卻很少有人站出來作見證的社會里,增強‘作見證’的意識便成為培養(yǎng)公民人格和發(fā)揮公民作用的重要內容。”

說到我們正在走的這條路了,“作見證”就是我們這些走在“尋找記憶”路上的人,正在嘗試“公民人格”自我訓練和培養(yǎng)的開始。我是個非常不喜歡掉書袋的人,但這里還是忍不住引用了徐賁這些精彩的論述,因為感覺被照亮。

終于,我現在正待在云南這個叫高家村的村子,在一條嘗試走進村子老人走近他們記憶的路上。這條路上,還有其他一些更年輕的人,比我年輕30歲的人,他們子彈一樣射向那些村子,蚯蚓一樣爬行在那些村子,山東、湖南、湖北、河北、河南、遼寧、福建……這個遼闊國家土地上密密麻麻的村子如此刻天上的星星,那些年輕的臉就藏在其中。他們的樣子、表情和心理讓我想象。他們每個人在走進村子走近老人時,也在“返回自己”的路途中,他們有著各自的背景、性格、成長經驗,他們走向的村子和老人也都各不一樣,遭遇的故事各異,情緒和思考也各異。他們也許有彷徨有惶惑有動搖,但我肯定,他們都會各有收獲。再順著這條“返回之路”持續(xù)走下去會是什么樣?我想象不出來什么樣的未來在等著他們。

2

夜里快三點,村子安靜,只有各種蟲子和蛙聲,涼爽,空氣更不用說了。我的房東一家早就睡了。十點左右,王開俊睡前和我說:“你在后啊。”每天晚上睡前他和我說的最后的話都是這句。這句本地的招呼話意思是:我先睡了。

“我在后”。我毫無睡意,思維跳躍,也許我想的這些一錢不值,或者只是我一相情愿的胡說八道,我不管了,順勢漂下去。

終于,我待在“沒網”的地方,隨身帶的筆記本電腦只用作拍攝素材的傳輸,還有現在寫這些字。我在想那些和我一樣、此刻正待在各自村子的年輕人,他們也是在沒有網絡的村子里,這些天我們之間靠有限的電話和短信知道一點點互相的動靜外,其他一無所知。我們彼此隔絕,但互相遙望。

我、或者這些年輕人,因為這個“民間記憶計劃”,都在各自的“返回”路上。我們回到的是,自己出生的村子、或父親母親生活過的村子、或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村子、或與自己或家里人有過什么關系的某個村子……我們?yōu)槭裁匆祷啬兀俊梆囸I計劃”或“民間記憶計劃”只是一個說法,理由呢?更多的原因呢?這是一個自愿參與的事情,同時也遭遇應有的冷淡反應、或參與后發(fā)生可以理解的搖擺或終止。我也在不斷自問:為什么要做這個事?最強大的理由是什么?其實我也明白,馬上要把這個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是不可能的,只是忍不住會想。忍不住想的原因又具體到參與到這個計劃中的那些年輕人。

小平,今年25歲,她回到的是山東陽信縣一個叫鄒家村的村子。小平姓鄒,全名鄒雪平,鄒家村就是她出生和長大的村子。自從上高中上美院,家里人和自己都完成了終于“送出村子”的愿望,謝天謝地,以后除了假期春節(jié)回來探親外,千萬別再和這個村子有什么關系了。2008年,她大學三年級因為紀錄片作業(yè)選擇第一次回村子拍自己母親,完成一個20分鐘作業(yè)。作業(yè)完成,但她的回村拍攝并沒有終止,以后她每次回家,還繼續(xù)隨著“娘”這個人物拍攝,2009年畢業(yè)時完成了長片《娘》。返回村子拍攝含辛茹苦一生的平凡母親,成了小平以后變化的一個重要因素。我認識她就在我的紀錄片課上,話少,害羞,沒有自信,看不到什么特點,完成的第一個短片作業(yè)“公共空間”,拍的是和她真實人生無關的城市,平庸無趣。小平這個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很容易就模糊在一大群學生中。是啊,一個農村來的孩子,在美院這種時髦玩觀念玩感覺的地方,注定不是被同化成一個說著莫名其妙、誰也聽不懂的話的人,就是一個什么都不是的人。這種被大學犧牲的例子實在太多了。幸運的是,不僅因為有了紀錄片,重要的是有了小平的“村子返回”,并且在第一個片子完成后,還繼續(xù)返回村子,開始拍攝奶奶,拍攝村子,是這個“民間記憶計劃”最早開始行動的人之一。現在她的新片《饑餓的村子》已經進入剪輯,片子是臨終前最后兩年的奶奶記錄和村子里其他老人的饑餓回憶講述構成,一部可能內容和樣式都意味深長的片子即將完成。順著暢想下去,找到“屬于自己身體位置”的路、并繼續(xù)走下去的小平,樸實沉穩(wěn)踏實,厚積薄發(fā),終于會一發(fā)不可收地大踏步往前走。現在、或以后的小平,應該為“有一個自己的村子可以返回”感到幸運和驕傲,再也不用為自己的“農村出生”自卑了。

夢奇,即將23歲的女孩,舞蹈中專到舞蹈大學,一個按常規(guī)只和舞蹈發(fā)生關系的人,也開始進入影像創(chuàng)作中。這一切從就從她自己的舞蹈劇場作品“自畫像”開始,兩個“自畫像”劇場作品都屬于“返回”,是自我尋找的開始。之后她自然進入了自己的第一個紀錄片創(chuàng)作,從自我尋找延伸到母親和外婆、以及三代女人的存在和關系的尋找。上兩代女人都是婚姻的不幸福者或失敗者,她們傳給下一代的經驗、教訓和對未來的希望是“一定要找一個好男人”,青春的困惑和有關愛的疑問交織其中,“什么是好男人呢?”“好男人就是女人的全部未來嗎?”“如果不是,那什么才是呢?”這些疑問或困惑、包括尋找動作糾纏在夢奇正在剪輯中的片子中。夢奇身上混雜著敏感聰明想象力,也包括浮躁缺乏耐心,敏感過度帶來的膽怯,但我得說,夢奇是坦率勇敢之人,能面對內心隱秘和挑戰(zhàn)。由此,一個由自我內心挖掘并深入探索到三代女人因襲相傳的命運的影像作品正在形成中,劇場作品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現在時線”,和家庭現實及記憶的“現實線”交織構成。夢奇本身的舞蹈出身,所特有的身體表達語言,混合在現實影像記錄中,一種奇怪的兩種語言混雜而成的影像紀錄片可能由此而生。這個作品尚未完成,“饑餓計劃”這個事情開始,夢奇也奔到村子,一個和她既密切又遙遠的村子,她的父親出生的村子。這個父親在她3歲因家庭破裂就從她生活中消失,這個村子自然只是非常模糊的記憶。因為“饑餓計劃”,夢奇也開始她的返回,返回到湖北隨州那個叫做釣魚臺村、還有她爺爺居住的村子,開始了她的尋找。她能尋找到什么呢?我在想象。這個村子是夢奇血液的一部分,想扔都扔不掉,因為“饑餓”,她正在走進這個村子,靠近那些老人和已經久遠的往事,也靠近迷幻并且殘酷的鄉(xiāng)村現實,這些都是和她生命曾經有關,現在注定繼續(xù)延續(xù)下去。她肯定會為這個“饑餓計劃”或正在生長中的民間影像檔案貢獻點什么東西,同時也可能會為自己下一步、包括未來的作品汲取到更豐富的資源。

23歲的唐志和24歲的羅兵,我也在想這兩個年輕人。唐志是傳媒大學今年的畢業(yè)生,羅兵是小平美院的同班同學。唐志正在河北父親和母親的老家農村,羅兵去了湖南的老家農村。兩個人都已經遠離村子很多年了,偶爾回去都如過客一樣,看看親戚和老房子,聊幾句閑話,私下感嘆幾聲,時間差不多了,離心似箭,準備著飛奔回熟悉的城里和人群中。我們都曾經是這樣的,如今的很多人也都是這樣。我們的追求我們的未來只會發(fā)生在五光十色的城里,和村子沒有關系。但現在,兩個人都去了,帶著DV機、磁帶和三腳架返回到早應該返回的村子。我現在知道,羅兵一個多月時間待在村里,已經拍攝采訪了35個老人。

之前,他們兩人都還沒有完成過自己的紀錄片。我知道他們正在準備中。羅兵,以前我說過,這個前美院學生,浸淫現代藝術熱愛觀念和大詞,這次返回村子,應該是對過去的一個極大反動,腳踏實地站在村子地上,會有一個前所未有的動力和啟示。唐志,學的專業(yè)就是影視,但我的經驗,這種專業(yè)學習除了學會謀飯碗之外,難得有什么獨立創(chuàng)作的能力。現在好了,兩個人都在真正獨立創(chuàng)作學習和訓練的路上,從現實中,從歷史的尋找中去學。他們兩個,我估計都會在自己的返回中,在完全自己的身體位置上,開始自己第一個獨立片子的創(chuàng)作。23歲和24歲,多么年輕!我在同樣年紀時,腦袋發(fā)蒙,眼前一片蒼白,說傻逼一點不過。他們的以后應該會比我走得遠得多。說到這里,我忍不住又高興又羨慕又嫉妒。

還有一個特別想說到人,賈小楠,1991年出生,“90版”,老家河北農村,初中“混完”(他說的),經人介紹到草場地“學點什么”,來時16歲,從做雜活開時,三年過去了,現在能力可以主管草場地的舞臺、燈光、音響、道具。我是巴望他別想著混出個什么劇場技術就歇氣了,人那么聰明機靈反應快,沒有什么文憑也依然有無限空間可伸展,前提是只要不斷努力,舞臺就在腳下。我和他說過回村子“拍饑餓”,他說:好啊,我爺爺動不動就愛和我說這些事。馬上快人快事,帶著DV機回去了河北農村老家。他拍到的饑餓素材會是些什么呢?我真的覺得這個已經不是多重要,重要的是,這個19歲、慣例可能只是一個“進城的打工者”,回村通常只是看家、上網、和伙伴見面、聊天,現在一反常態(tài),坐下來,傾聽老人講從前的事,做著全村年齡相仿的人中只有他唯一特立獨行的事。由這種特立獨行,也許是這個賈小楠未來人生的特立獨行的延續(xù)的第一步。他還那么年輕,19歲啊!我的19歲在干什么?是在農村里,除了干活就是犯傻發(fā)呆。是的,那是35年前,時代不一樣。那如今的眾多19歲在干什么呢?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了。

上面說的這些年輕人,都是在草場地“駐站”,朝夕相處,卷入共同的事,彼此很了解了。因為這個“饑餓計劃”和“民間記憶”這個計劃開始說起,他們幾個人自然是一起說的比較多的。其實,到目前為止,這個事情,起始于興趣、自覺和自發(fā),所發(fā)生的話題、討論和現場動作,最多也都局限在這個百來人看到的郵件組中,沒有什么特別專業(yè)的組織動作,也沒有什么大聲號召呼吁之類(我本人比較害怕這種方式),介入其中的人應該也都是自愿。待在草場地的年輕人,平時難免會糾纏這個話題。我心里真是唯愿草場地所有人都去嘗試這種動作可能。草場地被叫作工作站,待在這里的年輕人,無論長期的或短期的,進入的狀況是,學習、訓練、做自己的作品,彼此幫助、發(fā)生交流、同時也幫助這里發(fā)生的項目計劃。發(fā)生這個饑餓計劃,自然草場地的人首當其沖,但我愿意和期待的是“心領神會”,如此才會有志同道合感,心有所趨自然就不會被壓得變形和扭曲。

希望我說到上面這些年輕人的話不會被誤讀成:好像不干這個“饑餓”的事就怎么怎么了。我是用這個例子在說,在尋找和記錄歷史中,一種返回的方式過程中會發(fā)生可能影響我們現在或以后的東西。這種返回到根部、行走在歷史與現實交錯的地帶,能更實在地站在生活的硬地上,更切實深刻地感受和理解我們的現狀,于所謂藝術行為的開始或繼續(xù)價值無限,于未來的人生閱讀或經歷蘊藏生機。

我知道,做到這樣不容易,人在年輕時或變老之前,和老人都是匆匆而過,即使是自己家的老人,也難得坐下來聽他們說點什么,偶爾坐下來了,是心在遠方,著急想撒腿離開。我們真是很難真正在老人身邊停下來,安靜地坐在他們對面,認真聽他們講講他們想的是什么,經歷的是什么。

我是在鼓吹介入饑餓的好處嗎?就算是吧,我也不用回避了。但我心里清楚,這真是我一個和所謂藝術有關系30多年(從早期文學青年算起)的過來人的切身感受,和我這些年對藝術和社會和現實的關系不斷疑惑,到解惑,再疑惑,再解惑,然后又疑惑……有關系;還有有關系的是,我終于明白所謂藝術形式或方法的更新,根子上是內心真正懷疑、甚至反感曾經做過的什么作品,才導致來自骨子里的反動,引發(fā)出某種自然變化,然后才不是窮盡心機談語言玩手段玩方法。其實,這種返回,還不應該只是和什么藝術有關,我還覺得是和做人和勇敢踏實面對未來自己的人生一樣有用。

3

我離開高家村去玉學山。我沒有去教場壩,農村四年,雖然我在教場壩那兒當了三年老師,但那個村子和我的關系遠不如玉學山,因為玉學山村子是我當年在這里插隊當知青時“落戶”的村子。所謂“落戶”的村子,對一個從城里下放到村子里的年輕人來說,在當時最現實的關系就是:你就是這個村的人了,戶口在這里了,干活的地方在這里,每年分“口糧”(一年吃的糧食)、“分紅”(年終結算后分的現金)、還有“自留地”(一張雙人床大小,種自己吃的菜),包括若干年以后,我可能離開這里時,生產隊干部要給我的“表現如何”做鑒定……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個村子里。即使我后來在教場壩小學當了三年的代課老師,但一年的兩個農忙季節(jié)(五月和九月),學校放“農忙假”(不是寒暑假),我都必須回到玉學山生產隊干活。我每天的工分12分,是全隊最高的全勞力工分,年終按出工日計算一年的總工分,以此計算年終分紅(全年口糧分配和現金)。我忘了第一年的我口糧分了多少,但現金我清楚記得:三十七塊八毛。這就是我一年的全部現金收入。

每次回蒣谷,除了高家村,我都會去玉學山。和高家村這些馬過河沿岸村子相比,玉學山是典型的山區(qū)村子。順著馬過河走一段,就往山里拐進去。馬車路,三、四米寬,是玉學山人自己修的,完全是鋤頭和鎬刨出來的。可以走小車,時速二、三十,但雨季就肯定不行了。三十多年前,還沒有這條馬車路,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伸進山里,從高家村走大概三公里。

這條路我走過多少次數不清了,和知青伙伴,和玉學山農民;有時獨自一人,有時還是晚上。小路繞進山箐,幽深的山溝,有陰森森感覺,背脊發(fā)涼,起毛,壯起一萬個膽子趕快走過。有時還挑著擔子走,交公糧到大隊部,或從街子上買到一些生活必需品或其它什么東西,六、七十公斤重量在肩上,覺得小路漫長無比,簡直比我的生命還長,沒有盡頭。

進山以后,繞過幾個山箐就看見房子和人煙了。玉學山是個散落在山箐和山坡上的村子,俗稱“羊拉屎”村,最多的人家就五戶,大部分是單家獨戶,山坡間對望。記得當時出工,早上生產隊長站在山坡上吼一嗓子:“出工啰!今天在王家墳薅包谷!”然后看見出工的人扛著鋤頭,三三兩兩走在不同山坡間。大約半個小時后,玉學山大部分勞力三、四十人(當時這個村有20多戶)都匯合到王家墳干活了。

轉過一道彎,看見一個土房子,山箐邊上,沒有頂,半邊墻沒有了,這是原來隊里的公房,做豆腐皮的地方。生產豆腐皮是三十多年前玉學山唯一的副業(yè),大概因為這個山箐的水比較好,做出的豆腐皮脆香,在當地有點名氣,能夠賣出去,給隊里換來現錢。豆腐皮怎么做呢?我想想,當年我找空就進去“混豆?jié){喝”,還能記起豆腐皮的做法。就是,先把黃豆磨成漿,然后在大鍋里微火慢慢煮,到豆?jié){面上結成皮狀,就打撈起來,攤開;再等待下一層皮,再打撈,攤開……如此循環(huán)到豆?jié){只剩下豆渣。

我才到玉學山沒多久,就有年齡差不多的本村小伙子表情神秘地告訴我,那個山箐邊上的房子是豆腐房,進去可以喝豆?jié){。豆?jié){?香甜,熱乎乎,我當然想喝。我說我要進去,但告訴我的那個小伙子卻不進去。我問為什么,他說,他進去會被打。怎么會被打,他不說,只是說,你去嘛,肯定有豆?jié){喝,因為你是知青。我就進豆腐房了,里面一片霧氣,看不清,依稀見一群人在灶臺旁忙著。有個聲音傳來,是女孩的聲音:你是剛來的知青?我說是。這時我看清了,里邊的人都是女孩。怪不得干活時就聽人說,村里的女孩都在豆腐房。問我話的女孩長得很清秀,她隨即問:要喝豆?jié){嗎?我還沒有回答,一碗熱氣冒著的豆?jié){就送到我面前。確實,清香無比的豆?jié){。我出了豆腐房,追上了小伙子。他問:喝上了?我說:喝上了。到了干活的地方,小伙子大聲對干活的人說:吳文光剛剛去豆腐房吃豆腐了。眾人大笑。我以為人家羨慕我,我聽不懂“吃豆腐”什么意思。

以后我當然知道“吃豆腐”什么意思,也知道那個小伙子說他進豆腐房被打就是他想去“吃豆腐”。我不是去“吃豆腐”的,我喜歡豆?jié){,我只要路過豆腐房都進去要豆?jié){喝。我后來也知道我第一天進豆腐房給我豆?jié){喝的那個女孩名字叫齊樹芳,那年她17歲。

這個叫齊樹芳的村姑,我始終記得她,不完全是因為她給我喝過豆?jié){,還有別的故事,一個非常簡單但讓我想起來就感覺溫暖的故事。

故事是因為我的一次高燒。那陣我干活是放隊里的牛,十多頭,水牛。放牛看起來是件輕松的活計,把牛往山里一趕,只要看著,別讓牛跑散就行。上午10點左右趕出圈,下午6點左右趕回圈就成。水牛不愛亂跑,走得也慢,用不著多跑。但這是通常情況,碰到特殊情況就是另外一回事。我碰過一次,暴雨,不是一般的暴雨,牛變得很不安分,亂走,好不容易趕攏,頃刻又跑散了。我就在暴雨如注中和不斷跑散的牛搏斗,完全是個落湯雞的樣子。這些牛是隊里的勞力牛,命根子,如果跑丟了一只,或者掉進山箐里,我都想象得出來全村人會把我撕碎吃了。后來我開始把牛往牛圈趕,好不容易趕到山坡頂,往下走,就是牛圈了。這時雨更加瘋狂地大,打在身上像小石頭一樣。牛變得更暴躁了,撒開蹄子往下跑,嗓子喊破了都喊不住。轉眼,眼前一頭牛都不見了,我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欲哭無淚。我只有往山坡下走。坡道被雨水、還有牛踩,變成表面是稀泥,下面是無數坑,我?guī)缀跏沁~一步摔一跟斗往山坡下蹭。這樣不知道多久,終于一身泥水到了牛圈門口。謝天謝地!牛自己都進去了,一頭不少!

牛完好無損,我發(fā)燒了。高燒,不知多少度,沒有溫度計。在山上,看病要到山下的大隊衛(wèi)生室。戶里的知青都去干活,我只是迷迷糊糊睡在床上,不吃不喝,也沒吃藥,是沒藥吃。第二天是另外一個知青替我去放牛,我迷迷糊糊繼續(xù)睡。好像是第三天下午,迷糊中我覺得有人站在屋門口,是齊樹芳,她背著背簍。我們知青戶是在隊里倉房旁邊,她從豆腐房過來背黃豆。她就背著背簍,站在門口。她好像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不出話來。她望了一陣,走了。不知過了多久,她回來了,端著個小鍋,是紅糖姜湯。她舀出一碗,送到我面前。我掙扎著坐起來,喝了。我又躺下。齊樹芳坐在對面另一個知青的床上,望著我,沒有說話。好像是很長時間,就這么坐著,什么話都沒說。后來她走了。她走了,姜湯起作用了。

4

到玉學山,我落腳在吳天培家。吳天培和我同歲,當年我們都是十八、九歲。他高中畢業(yè),回村干農活,經常一起瞎聊。他爹是隊里會計,他媽賢惠能干,做一手好咸菜。我們的知青戶又緊挨他們家,我們幾個知青經常去他家“混飯”。

吳天培很顯老了,像60歲的人。他爹媽已經過世,兩個兒子都過20,一個當兵,一個在外打工。我和吳天培說,我這次來想采訪村里的老人。吳天培說,我就是老人了嘛。我說,要采訪的是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講“三年饑餓”的事。吳天培說,哦喲,這些老的,死了剩不了幾個了。我說,那個老隊長呢?還在吧?吳天培說,哦,他倒是身體好,現在還在放牛呢。

我說的“老隊長”,叫齊炳洪,是玉學山村子里第一個黨員,從解放初期做第一任隊長很多年,所以都習慣叫他“老隊長”。我當年在這個村子插隊,他已經沒有當隊長了,但還當保管員,在村子里依然還是德高望重的人。他不識字,老實,忠厚,但在村里說話一言九鼎,一直有威望。我記得,隊里晚上在倉房開社員會,小孩年輕人打鬧玩笑亂哄哄的,隊長都喊不住,老隊長一聲吼,馬上安靜下來。說到他,又想起當年我發(fā)高燒給我送紅糖姜湯的齊樹芳,老隊長就是她爹。

齊家單獨住在玉學山最高一處山坡。我以前回來都沒去過,有好多年沒見到老隊長了。我?guī)е鴶z像機爬上齊家住的高坡,有點氣喘,歇了好幾次。坐在山坡上,望著下面一丘丘一片片山地,還是有些感慨,這些地當年都是我干過活的地方。

走近齊家,和當年完全不一樣了,茅草房變成了磚瓦房,兩層。老隊長一個人在院子里,我叫他,他認不出我來了。不過他幾乎還是我印象中的樣子,一頂舊帽子,只是胡子完全白了。80歲人了。

老隊長讓我去正房里坐,我說就在廚房里的火塘邊就行。他說他和兒子住在一起,有重孫了,身體很好,每天放牛。今天家里就他一人,其他人都趕集去了。我問他女兒齊樹芳,說嫁到山下一個村子了,孫子都有了。

我簡單說了要采訪“以前的事”,老隊長就坐在火塘邊小凳子上,我一邊和他說著閑話,一邊準備著拍攝設備。鏡頭里看老隊長,瘦削的臉,皺紋如刀刻上去一樣,眼神炯炯,花白的山羊胡子透著一種“山氣”。我在想,面前這個80歲老人,解放初期入黨、第一任生產隊長,那就是從“土改”、“人民公社”一直走過來的人,算作這個村子的“歷史見證人”,我和老人的訪問可以“從頭說起”。我問老隊長有沒有別的事要忙,沒有的話就多聊一陣。老隊長說,他就是放牛,早遲點不怕。

于是,一種閑聊方式的“回憶歷史”悠悠地進行下去:五十年代初的“土改”、“劃階級”(定成分),五十年代中期的“入社”(成立合作社),五十年代末期的“大躍進”、“吃伙食團”,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末的“文革”,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的“土地下放”,三十年歷史一路聊下來,雖然老人不會滔滔不絕訴說,但都明顯是他一個山區(qū)村子里的“老黨員”對每一段歷史的關鍵記憶。

老隊長說起“土改”,在玉學山這里很簡單就進行了,因為這里的地都是下面壩子的玉學堂(一個私塾學堂)的地,玉學山的人都是租他們的地來種。老隊長說:土改開始,先劃成分,工作組來,開會,說讓每家自己“認階級”(指地主富農貧農成分)。工作組的翻著本本說,你家里有些什么財產我們都調查好了,你自己先“認階級”。如果覺得自己有牲口,日子好過點,就認自己是“中農”、“上中農”,就是這么認的。我們這個玉學山大部分都是認“貧農”和“下中農”。

老隊長說到他的入黨是在五五年“入社”(成立合作社)時,他說:當時工作組動員我入黨,我就問,入了黨有哪樣好處?說,可以領導群眾嘛。我就入了。接著就開始搞“入社”。

我是黨員就要“領導群眾”,就要帶頭“入社”了。幾年前分的地歸公了,牛羊趕到一起,評下價,樣樣都合并一起。

老隊長說,那時起他就當了隊長,干了快二十年。

說到“吃伙食團”,老隊長說:開天辟地(開始)是五八年,從干“大協作”開始,不分村,集中一起干。

我問:“大協作”是怎么干法?老隊長說:村子只留下老人和娃娃,都去干“大協作”。好多村的人集中開會,動員,然后一起去割谷子,一個村一個村地割。割得快的,就獎勵毛巾、筆記本。連夜三更地干,苦得狠。政策是這種,黨的政策要執(zhí)行嘛,不干不行嘛。

我問:為什么要搞伙食團?

老隊長說:當時就是毛主席、黨的政策,不成立伙食團的話,那個勞力就集中不起來,辦起伙食團,各個村子的勞力就集中起來了嘛。

我問:不吃伙食團不行嗎?

老隊長說:糧食完全是集體管著,豬羊雞狗,一樣都不得養(yǎng),不準養(yǎng),家里連鍋灶都沒得,只留得碗筷,去伙食團打飯吃。

我問:伙食團吃得怎么樣?

老隊長說:開始好些,后來就不行了,昏吃了(吃得亂七八糟),摻芭蕉根、大料,和包谷、豆摻一起吃,每頓飯稱給你吃。肚子餓么,樣樣都得吃。要是肚子不餓么,那些東西咋個吃得下。

說到文革,老隊長第一句話就是:文革么,就是開會多,三天一會,兩天一會,活計都干不成。

說得差不多了,老隊長很感慨地說:我從解放起就當干部,當了好多年,但做什么都是自己掏腰包,不學現在這些干部,有錢才當干部,沒得錢就不干。

5

因為山高地偏,玉學山在當地至今還算是“落后地區(qū)”,路不通暢,手機信號也一樣,要打電話,村里人教我,要跑到一個可以看到山下的山埡口才有信號。我在玉學山的幾天,村里人熱烈談論的事是一條正在新修的公路,終點是一個叫轎子雪山的公路,經過玉學山附近的山地,一些地會被公路征用。村里人議論著,誰家太有福氣了,地征的多,補了幾萬塊;誰家還不干,覺得補償不合理,還在拖著。我問這家人能要到合理的補償嗎,說難;為什么?因為這家人慫,說不來話,也沒人幫他們。為什么沒人幫?現在都分隊了,各家顧各家。以前老隊長會幫著說話,現在他老了,他不出來說話,再也沒人出頭了。

老隊長齊炳洪,我白天采訪的這個村里第一個老黨員,他老了,就沒人出來說話了。我想起老賈,賈之坦,正在村民影像計劃中的那個湖南農民,他村里一個老太太摔斷了腿,沒錢治,躺在床上。老賈用DV拍下來,幫她申請下救濟款。如果在這個村里,老賈會幫這個忙嗎?他會怎么幫?

待在玉學山里,我想著遠在湖南那個近60歲的老賈,從2005年村民影像計劃開始我們就認識,五年時間過來,他真是帶給我很多東西的一個人。一開始,他視手中的DV機并非只是個完成紀錄片作品的家伙,而是帶著它卷入現實矛盾泥坑,成立合作社,干預村委會和縣人大代表換屆選舉,解決河水污染……等等。他的這些兇猛行為開始讓我覺得他“不務正業(yè)”,后來讓我害怕擔心他引火燒身,我也不安生。我們之間吵過,辯論過,我用“村民影像是拍紀錄片不是解決問題”的“大道理”試圖說服他,沒用,或者有時感覺說通了,但回到村子老賈還是一意孤行。

后來的事實證明老賈是對的,對他來說,DV在村子現實中就是榔頭或匕首,是解決問題的武器,不是藝術外衣或裝飾品。這個證明發(fā)生在村民影像計劃走過四年后,也就是在2009年時,一種“瓶頸”當口,這個計劃中還繼續(xù)拍攝的四個村民作者,各自完成了三部紀錄片,片子也去了國內國外的各種藝術圈、大學、美術館、電影節(jié),被評論了被人寫進碩士或博士論文里了,人也出國了。接下去,大概就是會得獎了,開研討會了……是的,證明農民不僅能拍,而且能拍出有深度表達、并且是一種完全嶄新方式的紀錄片,是這個計劃開始的追求,但隨著這個目標達到或靠近,我是越發(fā)感覺到疲軟和空洞。僅僅就是為了證明這個嗎?那結果中國不就是多了四個拍紀錄片的人,唯一不同就是他們的身份是農民,其無非就是給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或什么紀錄片研究提供研究資料,或者幾個村民作者和我頭上各安上個什么好看的帽子,但對鄉(xiāng)村現實的作用或改變發(fā)生了些什么呢?村民拍的紀錄片莫非也只是和那些以往的紀錄片作者拍的片子一樣,殊途同歸地進入藝術殿堂,被人歡呼?還有個事實是,原來這個計劃的十個村民作者,一直做下來的就四人,這四人,歲數依次是60、59、50、33。接下去的事實是,老的會更老,中的會老,年輕的會中,會老……然后一個個會從紀錄片拍攝中消逝,或許是自然原因,或許是人為原因,還剩下三個,兩個,一個……總之,沒人擋得住這種消逝。然后這就是壽終正寢。

在這個“壽終正寢”到來之前,我已經感覺到這個終結日子提前到來。謝天謝地!生命中總有異數出現。老賈一意孤行在村子現實里把DV當武器使用的冒險和挑戰(zhàn)行為,引發(fā)了村民片子在本村放映的討論和實現,新的可能和生機在村民影像計劃的困頓期出現。接著,老賈從2009年開始采訪調查的、發(fā)生在本村70年代初、文革期間的“賈之修案件”,一樁牽連數十人、本村人整本村人的“假反革命集團案件”,老賈主動深入這個本村歷史調查,拍攝和記錄了當事人的行為讓我震動,成為后來開始的“民間記憶計劃”的直接催生劑。在這個新的計劃中,老賈又是村民作者中最早和最兇猛的行動者,這個夏天,30多度高溫下,老賈幾乎每天都抽空采訪拍攝村里的老人,并且抄錄下采訪,發(fā)到郵件組中,每天一次,兩個多月時間就這么一直不間斷。他說,統(tǒng)計本村現有八十個左右70歲以上老人,計劃今年采訪拍攝四十個,明年四十個。而且,老賈的“歷史時期”采訪拍攝,不僅涉及“三年饑餓”,也包括土改、大躍進和文革,遠遠走在這個計劃中所有人前面,成了當之無愧的帶頭羊。

感謝湖南農民老賈!我現在深切體會并喜歡“三生修得同船渡”這句比喻。來自他身上本能的渴望、責任感和實實在在的行動給了我巨大力量,不僅刺激了這個村民影像計劃,也刺激了這個可能繼續(xù)下去的“民間記憶計劃”。毫無疑問,村民影像計劃是現在這個民間影像檔案的關鍵前提,影像表達成了農民手中可以掌握的可能,這個讓我在想,影像和民間民眾之間的傳遞是一種巨大的潛在。村民影像計劃可能就那么三兩個人,但民間記憶計劃會是一個不斷滾動下去的雪球。

夜晚,主人一家已經睡了,我坐在吳天培家門口,面前是黑幽幽的山,手機沒有信號,也不想打開電腦。我想安靜坐一陣,很快我會離開這里,回到昆明,回到北京草場地那個熟悉的生活中。難得的一個時間可以想想。肯定不是在回顧什么,只是借這個時候,理清下自己,反省下自己的狀態(tài),也想想為什么我會成為這個樣子。

也許,尋找歷史和記憶并非是全部目的,我是說,不是為了尋找而尋找,這么大個國家,那么多被隱藏被掩埋被遺忘的歷史,尤其是占人口總數百分之七十的眾多村子中,埋藏著多少如此記憶,豈非我等幾個人能去挖掘得盡的?是的,作為計劃的具體實現,我們現在和以后都在朝著建立一個“民間影像檔案”一點點在做,這是一個漫長、甚至永無休止的愚公移山式動作,即使能做到若干年以后,這個檔案也大概只是某個歷史時期的幾千萬分之一被留存下來,但至少,幾千萬個村子中的某一個村子的某段歷史,在這些老人作古之前能被影像記錄下他們的講述,無論講述多少,無論籠統(tǒng)或細節(jié),總勝過于零。現實地說,70歲以上的那些農村老人們,沒法指望他們會一直等到我們反應過來的那一天的,即使現在,有一些已經耳背、說話費力、或者半糊涂或完全糊涂了。

說回到尋找歷史和記憶,其實也并非全部目的,也包括我們現在尋找的方式、動作、心理、情感、反應或被反應,包括過程中發(fā)生的那些被記錄者的反應:期待講述的,滔滔不絕的,狐疑的,不理解做什么用的,依然后怕的,說了一半不想再說的,完全拒絕的,問說了有沒有報酬的……等等,這些也依然是“歷史的一部分”,尋找的過程也成為被記錄下來的另一佐證。

還有另外一個可能的意義是,如果我們稱之為一個影像記錄工作者,是不是可以在創(chuàng)作自己的作品同時,也可以去記錄,多少做點這種屬于“公共”的事呢?這個時候,我是樂意談論記錄影像的“歷史責任”的,之前我是太煩悶懷抱自己作品高談闊論這個東西了。現在,這種直接介入“民間記憶”的方式,會不會有可能對我、包括那些一起前行的年輕人是一種新的啟示?我們熟悉的那個所謂藝術環(huán)境,習慣是懷抱自己的什么作品斤斤計較,腳發(fā)飄,腦子變空,窮盡心機想招,找題材,眼睛酸酸地看著某人作品又得獎、又怎么樣了……我們真的需要一種背身,一種返回,一種對潮流、趨勢或習慣的反動了。

(編后:吳文光的散文《返回之路》,2011年11—12期合刊發(fā)表了上部,此為下部。全文完)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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