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簡所見河西邊郡“盜賊”考論
2012-01-01 00:00:00侯宗輝
敦煌研究 2012年4期
內容摘要：本以防御匈奴為第一要務的漢塞戍吏卻擔負著“備盜賊”的治安職責，這緣于河西邊塞的“盜賊”不僅包括匈奴，也有境內的叛逆者、盜竊者、賊燔者、邊塞當地斗傷、賊殺人者，中原內地因犯罪而隱匿于此的亡命者，更有戍守邊塞的吏卒蘭越漢塞逃入匈奴者。河西邊郡盜賊的活動空間廣闊，分布地域廣泛，復雜性、偶發性、不間斷性和危害性極大是其突出特征。漢朝政府靈活調整策略，賦予戍邊軍吏“備盜賊”之職，憑依著漢塞整體性的軍事防御構建，充分發揮漢塞既是抵御外族侵擾的最外圍防線，又是漢朝境內維持社會治安的最后一道屏障的二重功用，使戍吏肩負起軍事防御和境內治安管理的雙重角色，有效地化解了邊塞盜賊帶來的國防隱患問題。
關鍵詞：漢簡；河西邊郡；盜賊；漢代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2）04—0117—08
《晉書·刑法志》載李悝著《法經》，“以為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故其律始于盜、賊”。“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的理論被后世統治者奉為圭臬，防治盜賊成為維護統治秩序的首要任務。漢代，從京畿到地方的最高行政長官大都兼有逐捕盜賊的職責，并且在郡縣地方行政系統中還設有門下督盜賊、門下賊曹、賊捕掾、游徼、亭長、求盜、備盜賊尉[1]等等的專職吏員循禁盜賊，糾案奸宄，維持地方穩定。而與此同時，在出土的河西漢簡中，本以抵御匈奴為職事的邊塞軍事系統的士吏、候長、候史、令史等候官屬吏也都具有“備盜賊”的職責，這為傳世文獻所不載。這里的“盜賊”何所指？筆者結合漢簡記載和相關史籍，就河西邊郡的“盜賊”構成及其治理舉措略陳管見。
一 戍吏“備盜賊”尋義
漢代邊塞防線主要是抵御匈奴等外族侵擾，維護邊境安全的一道屏障。在出土的河西漢簡中常見軍事系統的低級官吏以“備盜賊”為職，這與傳世文獻所載治理盜賊的地方官吏截然不同。漢代戍邊吏卒本以抵御匈奴寇略為第一要務，為何被賦予“備盜賊”的社會治安職責？在此，略舉幾例簡文，以便分析：
（1）狀辭：居延肩水里上造，年卌六歲，姓匽氏，除為卅井士吏，主亭燧候望、通烽火、備盜賊為職《合校》456·4①
（2）守候史以跡候、盜賤（賊）為署，昂跡見隆出所部大薪舉滿刻時毋長吏□
《敦》190②
（3）趙氏為甲渠候長，署第十部，以主領吏跡候、備寇虜、盜賊為職，乃十二月
《居新》EPT68·165③
（4）上造，居延累山里，年卌八歲，姓周氏，建武五年八月中除為甲渠斗食令史，備寇虜、盜賊為職，至今月八日客民不審《居新》EPT68·16—17
（5）●狀辭曰：公乘年五十二歲，姓陳氏，建武三年九月中除為甲渠士吏，以跡候、通353烽火、備盜賊為職，至今年六月中 598《居新》EPF22·353、598
（6）●狀辭：公乘居延廣地里，年卅二歲，姓孫氏，建武六年正月中除為甲渠城北候長，以通烽火、跡355候、備盜賊為職，至今六月 361《居新》EPF22·355、361
例（1）、（5）、（6）均是狀辭內容④。從其完整的記載可以發現，“跡候、通烽火、備盜賊”是低級戍吏的職責所在。例（2），根據其他相類簡文記載，“賤”當為“賊”之誤。例（3）、（4）所記官職不同，但其職責相同。綜合上引六例及其他同類簡文的記載，表明“備盜賊”是候官下屬的士吏、候史、候長、令史等低級官吏的基本職責。跡候，又稱跡候望，是指邊塞吏卒通過每天的日跡活動，伺候敵情。通烽火，是候望吏卒根據敵情執行烽火品約規定。從簡文的表述來看，“跡候望、通烽火”是手段、是方式，“備盜賊”是終極目的。漢代邊塞上最大的威脅是匈奴人，因此，簡文里的“盜賊”似乎是特指匈奴。果真如此嗎？這與傳世史籍和漢簡中以“胡”、“虜”、“胡虜”、“寇虜”對匈奴的稱呼不相一致。漢代邊塞地區建鄣列燧、屯田戍守本為防御匈奴寇抄而置設。但《漢書·匈奴傳》記載，諳熟邊事的郎中侯應對元帝陳述匈奴事狀中，其第四條：“設塞徼，置屯戍，非獨為匈奴而已。”預示著邊塞上的跡候望、通烽火并非只是針對匈奴人。緊接著第八條：“盜賊桀黠，群輩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則不可制。”[2]“亡走北出”意指逃往匈奴統治區域。此處所言“盜賊”顯然不等同于匈奴。又，上引例（3）、（4）中，“寇虜”與“盜賊”并列出現，也印證二者應當有別。可見，就漢簡文字記述而言，“盜賊”并非特指匈奴。
那么，河西漢簡中的戍吏所防備的盜賊究竟是哪些群體呢？首先就“盜賊”詞義做簡要梳理，這對厘清漢代“盜賊”含義有重要意義。“盜賊”一詞在我國出現較早，廣泛的見于歷史文獻中。隨著時代的變化發展如今的“盜賊”含義已經和古代有很大的差別。但在秦漢時期，“盜賊”更多的是以“盜”和“賊”兩個單義詞而出現。“盜與賊作竊盜者與強盜的稱謂使用，在我國出現較早，并被歷代沿用，因此他們被廣泛地使用于歷史文獻之中。”[3]何謂“盜”？何謂“賊”呢？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盜，私利物也。從
“賊”字的蘊意同樣豐富，《說文解字·戈部》：“賊，敗也。從戈則聲。”段注云：“毀則為賊。”毀，毀壞、毀棄之意。從戈，意為賊是在毀壞的過程中，常使用戈、矛等武器，伴隨暴力行為，引申為殺人者或殺害人的行為。如《玉篇·戈部》云：“賊，傷害人也。”《國語·晉語五》：“使鉏麑賊之。”韋昭注曰：“賊，殺也。”《書·舜典》：“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孔傳曰：“殺人曰賊。”是為名詞，代指殺人的人。《晉書·刑法志》引張斐《律表》曰：“無變斬擊謂之賊。”漢代《賊律》有“欺謾、詐偽、逾封、矯制”、“賊伐樹木、殺傷人畜產及諸亡印”、“儲峙不辨”[6]925等。
顯而易見，在秦漢時期，“盜”與“賊”是各有所指的。然而在史籍記載中，常常把反抗封建統治或破壞社會秩序的人和行為合稱為“盜賊”。這主要是因為盜或者賊二者的違法行徑有轉化和相類同的情節，在司法審理時，依據具體事實經過，判決有時可以互通。如張家山漢簡《賊律》有“諸食脯肉，脯肉毒殺、傷、病人者，亟盡孰（熟）燔其余。其縣官脯肉也，亦燔之。當燔弗燔，及吏主者，皆坐脯肉臧（贓），與盜同法”、“賊殺傷人畜產，與盜同法”[7]。《玉篇·戈部》又云：“賊，盜也。”這說明，某些情況下“賊”與“盜”在行為或者結果上是可以互相轉換的。同時，“盜賊”合稱或分為“盜”、“賊”，有時并不影響文句含義。《漢書·地理志》：“自武威以西……其俗風雨時節，谷糴常賤，少盜賊，有和氣之應，賢于內郡。”漢代有的官吏常因督察、治理盜賊有功而升遷，如《漢書·王尊傳》記載，王尊在代理京兆尹事時，“旬月間盜賊清。遷光祿大夫，守京兆尹。”同例甚多，不贅。時人知曉盜賊所指，無需分別指明。在《尹灣漢墓簡牘》中所載的《東海郡下轄長吏名籍》中，有十人因“捕群盜尤異、捕斬群盜”而升遷為令、相、丞、尉[8]。這說明若需要明確指明時，則會有對應的專用語詞。正如《荀子·君道》云：“禁盜賊，除奸邪。”楊倞注曰：“盜賊通名，分而言之，則私竊謂之盜，劫殺謂之賊。”“盜賊”為“通名”，也就是說，“盜賊”是兼具“盜”與“賊”意義的復合詞。那么，漢簡所言盜賊的構成除了匈奴之外，必定另有所指。
二 河西邊郡“盜賊”構成
鑒于上述對“盜賊”含義的分析，結合張家山漢簡《賊律》、《盜律》有關內容，我們認為河西邊郡中的“盜賊”主要由以下構成：
其一，匈奴及其叛逆反攻漢朝者。“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6]922，維護統治秩序是歷代統治階層的第一要務。漢初的《二年律令》[7]7以《賊律》置于篇首，《盜律》次之，就是最好的詮釋。漢朝，盤踞于北方的匈奴時常侵擾邊境，寇抄不斷。類如“匈奴數千人盜邊”[2]3766、匈奴數寇盜邊，“殺略吏民其眾”[2]3767的記述在前三史中屢見。西北漢簡中對漢、匈短兵相接的史實有許多具體的記載，比如：
（7）●匈奴人即持兵刃功（攻）亭，吏拔劍助卒，閉戶重關下，戊
《額簡》2000ES9SF3·3①
（8）建武四年九月戊子，從史閎敢言之，行道以月十日到橐他候官。遇橐他守尉馮承，言今月二日胡虜入酒泉□□
入肩水塞，略得焦凰牛十余頭，羌女子一人，將西渡河虜四騎止都倉西放馬六十余騎止金關西，月九日 蚤食時……
《額簡》2000ES9SF3·4A、4B
類似匈奴人犯塞，兵刃相見，“略得吏士”、“燔燒亭燧”、“毀壞鄣塢”等，不勝枚舉。《漢書·匈奴傳》言：“烏桓與匈奴無狀黠民共為寇入塞，譬如中國有盜賊耳！”匈奴寇邊不絕，劫殺掠奪，亦實如內地郡縣的盜賊。匈奴對邊疆地區的入侵掠奪，嚴重威脅到了漢王朝的統治，故匈奴當是戍邊吏士所備“盜賊”的主要對象。
與此同時，本臣屬于漢室的一些王侯、功臣由于各種原因，或勾結或投奔匈奴，謀反叛逆，反攻漢朝。漢初韓王信、燕王盧綰等人皆屬于此。又如兩漢之際的盧芳，被匈奴擁立為漢帝后，在北方“掠有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門五郡，并置守令，與胡通兵，侵苦北邊。”[9]這種叛逆的行徑，清人沈家本稱之為“大逆不道”，在其《歷代刑法考》中列于《賊律》之首：“謀反為賊事之最重大者，《唐律》謀反大逆居《盜賊律》之首，《漢律》亦當不殊，茲故首列也。”[10]此乃卓識。張家山漢簡《賊律》首條云：“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要（腰）斬。”律令規定“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謀反者”都要處以“腰斬”的刑罰。《賊律》中的“諸侯”是否有匈奴的含義呢？從法學的視角考察，作為法律用語的“盜賊”其適用范圍不僅僅是指漢代分封的諸侯王，而且也適用于匈奴[11]。曹旅寧先生亦認為這里的諸侯是指“匈奴、南越”[12]。因此，匈奴與叛逆漢室者混合構成了邊塞上“盜賊”的主體。
其二，蘭越漢塞，亡出北走入匈奴者。邊郡之地，常有蘭越塞防，逃亡北走入匈奴者①。居延新簡EPT68中，有一例發生在建武六年蘭越塞逃亡的典型案例，此處節選“狀辭”部分，移錄于此：
（9）建武六年三月庚子朔甲辰，不侵守候長業敢54言之，謹移劾狀一編敢言之。55●狀辭曰：公乘居延中宿里，年五十一歲，姓陳氏68。今年正月中，府調業守候長，署不侵部。主領吏69跡候、借寇虜、盜賊為職，迺今月三日壬寅，居延長安亭長70王閎、閎子男同攻虜亭長趙常及客民趙閎、范翕等71五人俱亡，皆共盜官兵臧千錢以上，帶大刀、劍及鈹各一72，又各持錐、小尺、白刀、箴各一，蘭越甲渠當曲塞，從河73水中天田出。案：常等持禁物蘭越塞74于邊關儌，逐捕未得。
例（9），蘭，《漢書·汲黯傳》注引臣瓚曰：“無符傳出入為蘭。”從狀辭可知，在建武六年正月，居延長安亭長王閎及其兒子、攻虜亭長趙常以及客民趙閎、范翕五人盜竊官府錢財、攜帶刀、劍等兵器，蘭越甲渠當曲塞逃亡。
張家山漢簡《盜律》有“盜出財物于邊關徼，及吏部主智（知）而出者，皆與盜同法；弗智（知），罰金四兩。使者所以出，必有符致，毋符致，吏智（知）而出之，亦與盜同法”的記載。例（9）“逐捕未得”表明此次逃亡成功，并且攜有禁物，其行為完全違反《盜律》規定，被舉劾的官吏將受到“罰金四兩”或“與盜法同罪”的懲治。五人“俱亡”、“共盜”，正是《盜律》中的“群盜”：“盜五人以上相與功（攻）盜。”漢代，盜竊武庫兵器者，棄市。本案例中，逃亡者盜得“大刀”、“劍”等兵器，“邊鄙兵所居比司馬門，則亦與禁中等，故盜者亦當以盜武庫兵論也”[10]1397。同時，案例中盜錢、越塞的主角既有亭長，也有客民，是官民聯合盜竊官府財物的行為。亭長，其本身就具有防備盜賊、掌管治安的職責。執法犯法，屬于“主守盜”，《漢書·陳咸傳》注引如淳曰：“律，主守而盜，直（值）十金棄市。”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之十五：“令：吏盜，當刑者刑，毋得以爵減免贖。”
蘭越塞、逃亡至匈奴者的身份復雜，諸如庶民、奴婢、戍卒、官吏、亡人、歸附者、軍吏后代等，甚至有如《居新》EPF22·233“從儌外來為間候動靜中國兵，欲寇盜殺略人民”的間諜夾雜其中。逃亡時常有盜竊、劫掠、濫殺無辜或攜帶禁物之罪行，因而，該群體也是邊塞“盜賊”的重要組成之一。
其三，盜竊財物與“賊燔”、“延燔”者。河西漢簡所見盜竊案件頗多，盜竊行為頻繁發生。如《合校》265·24云：“盜常有”。金錢、糧食是盜竊的主要目標。
（10）□ 直卅并直三百，案忠盜臧（贓）二百《居新》EPT50·58
（11）趙臨開傰臧內戶，盜取卒閣錢二千四百。謹已劾傰職事無狀
《居新》EPT50·154
（12）□所盜取粟小石三百六十六石六斗六升《居新》EPT59·662
張家山漢簡《盜律》：“盜臧（贓）直（值）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完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錢，耐為隸臣妾。”依此比對，例（10）“臧（贓）二百”，則要“完為城旦舂”。例（11）盜錢“二千四百”，將被“黥為城旦舂”。例（12）被盜竊的粟多達“三百六十六石六斗六升”，施盜者必為匈奴或群盜之類。漢代糧食小、大石之比為5：3，折合約為220大石。“西漢中晚期，河西一帶粟價，每石皆在百錢上下”[13]，則價值遠遠超過六百六十錢。
與盜竊財物現象并存的是，“賊燔”、“延燔”也時有發生。如：
（13） 朔乙酉，萬歲候長宗敢言之，官下名捕詔書曰：清河不知何七男子共賊燔男子李。
強盜兵馬及不知何男子，凡六十九人黠謀更□□□怨攻盜，賊燔人舍攻亭。
《居新》EPT5·16
（14）告，乃問尊，對曰：迺四月庚子夜失火，延燔尊錢財衣物各如牒證。
《居新》EPT52·207
“賊燔”，張家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在《賊律》中注釋作“故意燔燒”。例（13）是一份上行文書，第一行，是萬歲候長轉達發生在清河“賊燔”案件的詔書內容。“名捕”，《漢書·游俠傳》注引師古：“舉姓名而捕之也”。第二行，是發生在居延邊塞的案件，“不知何男子”共有六十九人，“強盜兵馬”、“攻盜”、“賊燔人舍攻亭”等無惡不作。候長宗將詔書名捕的案情和本地發生的案件結合起來，匯報給上級。“強盜”、“攻盜”的記載也見于《后漢書·陳忠列傳》：“臣竊見元年以來，盜賊連發，攻亭劫掠，多所傷殺。夫穿窬不禁，則致強盜；強盜不斷，則為攻盜；攻盜成群，必生大奸。”由此，“賊燔”或是常與“強盜”、“攻盜”等行為聯系在一起的，已遠非盜竊所能涵蓋的范圍。社會危害性更大。例（14）中“延燔”，《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旞（音sui）火延燔里門，當貲一盾；其邑邦門，貲一甲。”旞火，即失火[14]。“延燔”，連帶、延及燔燒之意。張家山漢簡《賊律》：“其失火延燔之，罰金四兩，責（債）所燔。鄉部、官嗇夫、吏主者弗得，罰金各二兩。”由于失火延燔，要罰金四兩，并要按照價值賠償其所燔燒的物品。
其四，邊塞地區斗傷、賊殺人者。張家山漢簡《賊律》曰：“賊殺人、斗而殺人，棄市。其過失及戲而殺人，贖死。傷人，除。”沈家本《漢律摭遺》卷2言：“律目‘賊傷’，則指有心傷人者言。”則賊殺，是指故意殺人。斗，《晉書·刑法志》引張斐《律表》：“兩訟相趣謂之斗。”戲，《晉書·刑法志》引張斐《律表》：“兩和相害謂之戲。”漢簡中常見此類記述：
（15） □斗以劍刃刺傷乙□
《敦》2462
（16）□□□陰里，史定七月乙巳斗，為人所殺《合校》39·21
（17）戍卒東郡□里函何陽，坐斗以劍擊傷戍卒同郡縣戍里靳龜右脾一所，地節三年八月辛卯械《合校》118·18
（18）居延騎士，廣都里李宗坐殺客子楊充。元鳳四年正月丁酉亡 《合校》88·5
（19）效谷髡鉗城旦大男宰土，坐共斗傷人，不立見止治……
《懸泉》Ⅱ0214S：50①
例（15）、（17）在打斗過程中，以劍刃刺傷對方。張家山漢簡《賊律》載：“斗而以釰及金鐵銳、錘、椎傷人，皆完為城旦春。”例（16）、（18）或以斗殺、或賊殺，按律將要處以棄市。例（19）因斗傷人被判處以“髡鉗城旦”的五年罪刑。
其五是，隱匿在邊塞的亡人。河西漢簡中常見因盜竊、賊殺、斗毆致人死亡等緣由而逃亡、隱匿于邊塞地區的罪犯。史籍中對此類人常稱為“亡命”，《史記·張耳陳余列傳》注引晉灼曰：“命者，名也，謂脫名籍而逃”；崔浩曰：“亡，無也。命，名也。逃匿則削除名籍，故以逃為亡命。”[15]亡人記載略如下簡：
（20）都拔刀劍斗，都以所持劍格傷不知何一男子□《合校》148·45
（21）名捕：平陵德明里李蓬，字游君，年卅二三。坐賊殺平陵游徼周敕，攻□□市，賊殺游徼業譚等亡為人奴
《合校》114·21
（22）匿界中，書到遣都吏與縣令以下逐捕搜索部界中，聽亡人所隱匿處，以必得為故，詔所名捕，重事，事當奏聞，毋留，如詔書律令。《合校》179·9
例（20）“不知何一男子”，聯系例（13），或亦是有刑事案件在身的潛逃者。例（21）是名叫“李蓬”的人賊殺當地的游儌被捕，后伺機逃亡，再次殺害一名游儌后潛逃為他人奴，隱姓埋名逃避法律制裁。“詔所名捕”到居延地區，說明罪犯極可能隱藏在河西邊塞地區。例（22）是按照詔書列舉的罪犯名姓，要求都吏與縣令以下官吏逐捕搜索轄區內的亡人。由于隱匿于邊塞地區的亡人大都犯有刑事案件，并且在逃避官吏追捕、謀求生存、北亡匈奴的過程中，很容易引發再次殺斗之事，成為潛在的危害因素，對當地社會治安帶來極大的隱患。
三 防治“盜賊”之法
內地郡縣的盜賊多是貧苦農民不堪暴斂重賦，或是遇有疾疫災荒之年，生活窘迫，被逼干起了盜賊的行當以維持生計。如史籍所載“窮則起為盜賊”[16]；“元元大困，流散道路，盜賊并興”[17]；“天下饑荒，競為盜賊”[18]。純粹的、專門以劫掠盜殺為事的僅僅是非主流。在治理舉措上，政府采取輕徭薄賦，拊循貧弱，及時安置流民等，使其重返農業生產。同時，結合戶籍登記之法，郡縣官吏知悉盜賊名姓、籍貫等詳細情況，進而嚴厲打壓、威逼利誘、感化銷解相結合的制御之法，確保百姓安土樂業。
河西邊郡盜賊來源構成相比于內地郡縣，顯然復雜得多。并且，西北邊塞防線漫長，“及武帝征伐四夷，開地廣境，北卻匈奴，西逐諸羌，乃度河、湟，筑令居塞、初開河西……障塞亭燧出長城外數千里”[19]，致使盜賊防治難度陡增。復雜性、不間斷性和偶發性是河西邊郡盜賊的突出特征。邊塞軍事戍守系統如何有針對性地靈活處置盜賊問題，事涉邊境安全與維護緣邊郡縣持續穩定開發的大局。縱觀史籍與漢簡記載，可以看出軍事守御系統主要采取以下舉措防治盜賊。
（一）協助郡縣，逐捕盜賊
巡行境內，捕斬盜賊是郡縣主官及其屬吏的一個重要職責，如張家山漢簡《捕律》云：“群盜殺傷人、賊殺傷人、強盜，即發縣道，縣道亟為發吏徒足以追捕之，尉分將，令兼將，亟詣盜賊發及之所，以窮追捕之，毋敢囗（一四○）界而環（還）。吏將徒，追求盜賊，必伍之，盜賊以短兵殺傷其將及伍人，而弗能捕得，皆戍邊三歲。三十日中能得其半以上，盡除其罪；（一四一）得不能半，得者獨除；死事者，置后如律。”漢代河西邊郡之地，綠洲、戈壁、沙漠、高山、盆地、湖泊、河流點綴其間，地形十分復雜。即使本地官吏追捕盜賊的風險和難度都是十分巨大，遑論內地郡縣吏員長途跋涉遠至邊塞逐捕逃亡隱匿的亡命盜賊，其艱險歷程可想而知。故而，在邊塞地區逐捕盜賊的時候，戍邊的軍事系統進行協助，為成功捕斬盜賊提供了有力支持。如漢簡所記：
（23）元康元年十二月辛丑朔壬寅，東部候長長生敢言之，候官官移大守府所移河南都尉書曰：詔所名捕及鑄偽錢盜賊亡未得者牛延壽、高建等廿四牒，書到廋
《合校》20·12A
（24）□□□□之男子□□令捕盜牛者王成□□□《居新》EPS4T2·19
例（23）是東部候長轉述由太守府移交來的河南郡都尉捕抓盜賊的詔書，告知了所捕盜賊名姓等基本情況。“書到廋”，“廋”與“搜”字通，即要求邊塞戍吏根據詔書的描述，協助搜找可能逃亡到這里的盜賊。例（24）簡雖殘斷不全，然文意大致清晰，命令捕捉盜牛者王成。不難看出，漢塞遺址存在的這些追捕盜賊的簡文，說明戍邊官吏是具有協助郡縣治安官吏逐捕盜賊的職責的。實際上，漢塞既是漢朝政府防御蠻夷入侵的最外圍防線，同時也是轄境內維持治安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此，戍守塞防的軍吏充當著軍事防御者和境內治安管理者的雙重角色。只有境內安寧，國防才能無患，這種身兼二職的屬性也決定了戍吏們必須履行協助郡縣捕斬盜賊的義務。
（二）盜賊酷刑，“購賞”重賊
嚴懲盜賊是中國古代立法的一貫傳統。秦律有“五人盜，臧（贓）一錢以上，斬左止，有（又）黥以為城旦”，“或盜采人桑葉，臧（贓）不盈一錢，可（何）論？貲謠（徭）三旬”[14]150，154。漢承秦制，對盜賊常處以重法酷刑。程樹德在《九朝律考》論述到，漢代死刑有三，即梟首、要斬、棄市，并且指出“漢以死刑為重罪”[5]38。這三種死刑在《賊律》、《盜律》中皆有出現，如《賊律》：“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要（腰）斬。”“子賊殺傷父母，奴婢賊殺傷主、主父母妻子，皆梟其首市”；《盜律》亦有：“徼外人來人為盜者，要（腰）斬。”“劫人、謀劫人求錢財，雖未得若未劫，皆碟之”。磔，《漢書·景帝紀》中元二年春“改磔曰棄市”。酷刑重法多用于盜賊，也從側面反映出治理盜賊當為漢代統治者的首要事務。邊塞地區，愈發重視對危害性更甚的“賊”的治理。如在頒布的詔書、律令中，對賊的購賞力度極大：
（25）群輩賊殺吏卒毋大爽，宜以時伏誅。愿設購賞，有能捕斬嚴歆、君蘭等渠帥一人，購錢十萬，黨與五萬，吏捕斬強力者比三輔
司劾臣謹□如□言可許臣請□ 嚴歆等渠率一人 黨與五萬
《合校》503·17，503·8
（26）●有能生捕得反羌從徼外來為間候動靜中國兵，欲寇盜殺掠人民，吏增秩二等，民與購錢五萬，從奴它與購如比《居新》EPF22·233
（27）■右能捕興黨與粟次伯等一人，購錢十萬，知區處語吏，以其言捕得之，購錢人五萬起，從人三萬《敦》792
以上三例，都是針對捕斬盜賊首領和黨羽的懸賞令文。例（25）是盜賊“賊殺”了軍吏，政府特設懸賞，若能捕斬盜賊首領一人獎賞十萬錢，黨羽隨從一人五萬；例（26）“反羌”，是指“曾降附漢朝，遷徙塞內，而又反叛的羌人”[20]。是叛逆漢朝之賊，從塞外進入漢朝邊塞探尋軍情，或者寇盜殺掠邊民。吏卒若能活捉則增秩二等，百姓則予以購錢五萬，私從、奴婢等也會按照一定比例給予金錢獎勵。例（27）不僅給捕獲者獎賞十萬錢，而且對知情協助官吏抓捕者，也設定了獎賞的錢數。“購賞”重賊說明賊對邊境安全的潛在危害更巨，邊塞戍吏所備盜賊的重心在于賊。
（三）防治嚴密，軍事鎮壓
在河西漢塞的內外均有盜賊存在，活動空間廣闊，分布地域廣泛。這無疑增大了戍邊吏卒防治盜賊的難度，鑒于此，戍守官吏充分利用整個漢塞防御體系，將人力和自然工事巧妙結合，構成了嚴密的備御盜賊體系。如邊塞吏卒日常的“直符”、“日跡”等制度：
（28）建平三年七月己酉朔甲戌，尉史宗敢言之。乃癸酉直符一日一夜，謹行視錢財物臧內戶封皆完，毋盜賊發者。即日平旦付令史宗，敢言之《居新》EPT65·398
（29）日跡行廿三里，久視天田中目玄，有亡人越塞出入 ，它部界中候長、候史直日跡，卒坐匿不言跡
《居新》EPT51·411
例（28）“直符”，值班之意。《漢書·王尊傳》引師古注云：“直符史，若當今值佐史也。”該簡文是一份直符書，含義是“尉史宗”在癸酉日直符一天一夜后，次日（甲戌）清晨移交給“令史宗”。直符吏員主要巡視官府收藏的錢財、物品免受水、火之災和盜賊的侵奪，此處直符所防備的當以漢塞內部“盜賊”為主。例（29）反映的是邊塞日跡循徼制度。巡視天田，依據印痕發現有“亡人越塞”。必要時，常會出兵鎮壓，嚴厲打擊盜賊。
（30） 卒去署亡，常夜舉苣火四，殄北燧謹察火，輒以檄言候官。候逐□
《額簡》2000ES7SF1·12
（31）本始元年九月庚子，虜可九十騎入甲渠止北燧，略得卒一人，盜取官三石弩一，槀矢十二，牛一，衣物去，城司馬宜昌將騎百八十二人從都尉追
《合校》57·29
例（30）是有吏卒擅離崗位，逃入匈奴轄境。被候望吏卒發現后傳遞烽火信號，候親自帶兵追捕亡卒。再聯系例（29），可以看出，漢代邊塞上的天田設施、烽火約定等，不單單只是伺候匈奴之用，這與前述《漢書·匈奴傳》所載郎中侯應所言“設塞徼，置屯戍，非獨為匈奴”相吻合。例（31）則是匈奴侵入止北燧，擄掠戍卒、盜取兵器、耕牛和衣物，都尉帶領百八十二人追擊匈奴，在人數上恰好是入侵匈奴的二倍余。如此充分的籌備，毋庸置疑是得益于漢塞烽火品約的細致規定。由此而言，邊塞軍事系統謹備盜賊時，無論是縝密的防備措施還是嚴厲的軍事打擊，都是基于漢塞這個整體軍事防御體系之上的。
小 結
制御盜賊是古代統治階層行政事務的重心之一，銷解盜賊之患是維持統治權利的重要保障。漢朝政府從中央至地方都設置專門的機構和吏員防治盜賊，即使肩負守御漢塞維護國防安全的戍邊低級官吏，本以防御匈奴等外族入侵為首要事務，但卻均以“備盜賊”為職。之所以邊塞軍事系統的戍吏有著和內地郡縣治安官員同樣的職責，這與“盜賊”一詞的含義有直接聯系。秦漢時期的“盜賊”一詞是兼具“盜”與“賊”意義的復合詞，“盜”、“賊”各有所指。結合出土簡牘資料可知，河西邊塞地區的盜賊來源與構成遠比中原內地復雜得多，既有塞外的匈奴，也有境內的叛逆者、盜竊者、賊燔者、邊塞當地斗傷、賊殺人者，中原內地因犯罪而隱匿于此的亡命者，更有戍守邊塞的吏卒蘭越漢塞逃入匈奴者，等等。他們的身份、來源、目的迥異，各種關系相互交織，構成了邊塞“盜賊”的主要力量。同時，河西邊郡盜賊的活動空間廣闊，分布地域廣泛，復雜性、偶發性、不間斷性和危害性極大是其突出特征。這不僅僅使河西郡縣行政治安管理面臨嚴峻挑戰，而且給漢代邊塞的軍事防御和國防安全帶來了極大的隱患。鑒于此，漢政府靈活地調整策略，賦予戍邊軍吏“備盜賊”之職，積極協助內地郡縣捕斬盜賊、“購賞”重賊、防治嚴密和軍事鎮壓相結合等一系列舉措。憑依著漢塞整體性的軍事防御構建，充分發揮漢塞既是抵御外族侵擾的最外圍防線，又是漢朝境內維持社會治安的最后一道屏障的二重功用，使戍吏充當著軍事防御者和境內治安管理者的雙重角色，有效地化解了邊塞盜賊帶來的國防隱患。邊塞戍吏“謹候望、通烽火”的目的不單單只是針對匈奴，當與成分復雜的“盜賊”有莫大關系。這或許正是前述《漢書·匈奴傳》所載郎中侯應所言“設塞徼，置屯戍，非獨為匈奴”的意旨。
參考文獻：
[1]羅福頤.漢印文字征補遺[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
[2]班固.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3804.
[3]甄岳剛.中國古代盜賊稱謂考[J].北京師范學院學報，1992（6）：100.
[4]王筠.說文解字句讀[M].北京：中華書局，1988：1183.
[5]程樹德.九朝律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3：16.
[6]房玄齡.晉書·刑法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924—925.
[7]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11，15.
[8]卜憲群.西漢東海郡長吏升遷考述[J].商丘師專學報，1999（1）：59.
[9]范曄.后漢書·盧芳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506.
[10]沈家本.歷代刑法考·漢律摭遺[M].北京：中華書局，1985：1414.
[11]支振鋒.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的“諸侯”[J].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0（4）：63.
[12]曹旅寧.張家山漢簡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5：14.
[13]陳直.居延漢簡研究[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149.
[14]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219.
[15]司馬遷.史記·張耳陳余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59：2571.
[16]班固.漢書·貢禹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3075.
[17]班固.漢書·元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62：288.
[18范曄.后漢書·循吏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2470.
[19]范曄.后漢書·西羌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2876.
[20]高恒.漢簡牘中所見令文輯考[C].簡帛研究：第3輯，南 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4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