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上下幾十號人中,老孫無足輕重。
老孫年輕時在打字室打字,后來有了電腦他玩不來,就專門負責檔案保管。這工作很對他的胃口,閑。耗到不惑之年,也成了主任科員,他沒有抽煙的惡習,也很少喝茶,每天上班基本上就是一張報紙一杯白開水,關上檔案室的門窗,哪怕外面驚風駭浪,他自閑庭信步。所以,老孫每天上班都是笑瞇瞇的,別人說他低調也好平庸也罷,都滿不在乎。老孫白胖胖的,面色奶油,稀稀拉拉的胡子被他拔得精光,紅潤的臉上沒有一條皺紋,同事里有人開玩笑說他有太監嫌疑,他一笑了之。兒子都讀高中了,事實勝于雄辯!
無足輕重的老孫卻是局里不折不扣的名人,名聲全來自他的開會表現:只要一開會,他立馬就睡過去,還不管不顧地打呼嚕。為此也挨過領導的批評,但不起丁點作用,一到會場只要局長或什么領導對著麥克風說:請同志們安靜,現在開會了。老孫臉上還笑瞇瞇地,兩眼皮卻開始打架,不論如何費勁掙扎都撐不住,一會兒工夫便趴在桌上夢見周公了,笑意寫在臉上,涎水掛在嘴角。久了,大家司空見慣了,連局長都拿他莫奈何,放任自流,只是他呼嚕打得實在不像話時,才叫他旁邊的同事干涉一下。往往老孫被同事的胳膊肘捅醒后,懵懵懂懂抬起頭,邊笑邊抹口角的涎水,同事們都笑,局長也在臺上笑。局長是個平和的人,快要退休了。其實老孫一開會就昏昏睡去,只要一宣布散會就會馬上醒來,絕不耽誤。醒來,老孫邊收拾空白筆記本邊笑問同事:會上都講了啥?同事就笑說:要漲工資了!老孫就抹著口角笑說:盡夢見好事!老孫之所以在同事中口碑不壞,是因為他沒有野心,別人為升遷奪位如何煞費苦心不擇手段他沒意見,樂觀其成,他只喜歡漲工資,還喜歡清閑。
老孫開會就打瞌睡呼嚕聲聲,絕對沒有藐視領導權威的意思,不論誰當領導他都高興就是個證明。所以,局里領導一般不介意老孫開會就睡覺,不過若是市里什么領導來局里開會,局長就要讓辦公室主任吩咐老孫呆在自己辦公室里。老孫對領導的安排滿心感激又內疚,這毛病是如何來的?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來,就干脆不想了。
倘若不是新調來了一位市委書記,老孫根本犯不上為自己這個毛病焦急惶恐。按說,老孫開會就犯困打呼嚕的毛病,哪礙得著市委書記什么事,關鍵是,新市委書記要搞機關工作作風整頓,要搞干部任用制度改革,全市各部委局凡不符合要求的干部,一律歸攏到市人事局再培訓,然后等待交流。這就意味著不僅與原單位脫離關系,而且一旦交流不出去,就有可能長期待崗,待遇大減!大家做夢也想不到,企業那套把戲竟玩到我們頭上來了!更關鍵的是,老局長馬上退休了,新來的局長是新市委書記帶過來的秘書,據說這人年輕氣盛,又有市委書記撐腰,啥事不敢干?啥人不敢得罪?所以,新局長還沒有走馬上任,局里已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了,不知道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會燒著哪個屁股。
老局長專門找老孫談話,開會就睡覺的毛病再不改,新局長這一關恐怕就過不去了。局里的情形猶如改朝換代的亂世,人人都惶惶不安,都在暗自揣摩自己的優勢別人的短處;人人都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暗地里磨刀擦槍窺視四方。老局長的提醒更加重了老孫的焦慮,若是被剔下來去人事局培訓,恐怕他是交流不出去了,安逸的待遇職位丟了不說,還丟人現眼!凄凄惶惶的老孫把擔憂告訴了老婆,還是老婆有辦法,說再開會你就泡杯濃茶,濃茶提神。于是,老孫特意跑去買了茶葉。
這天,老局長又召集開會,越是行將退休老局長就越愛開會。老孫抓了一大把茶葉,茶水黑苦得令人作嘔。哪知,老孫在會場上還是睡著了,涎水呼嚕一樣不少!會后,老局長又找到老孫擔憂地說:老孫啊,都這節骨眼上了,你怎么還這樣呢?你雖然算是老同志了,可局長是新的,你要有個新氣象嘛!老孫聽得額頭都冒出了汗,心都像被火烤焦了似的。回到家,老孫焦苦著臉把情況講給老婆聽,老婆皺著眉想了想,說中國的不行就整外國的,開會時喝咖啡。老婆說她有經驗,一喝咖啡準得通宵睜眼到天明。老孫便跑去買咖啡當晚就喝了,果然一夜在床上烙餅似的折騰難眠。第二天雖困頓不堪,可他心里卻很振奮。
終于,新局長走馬上任了,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個頭不高十分嚴肅,甚至有些陰鷙。新局長一到就讓辦公室通知開會,見面會。
全局的男女一窩蜂地擁向會議室,爭先恐后地搶最靠前的位置。老孫心里有些緊張,一口氣喝了五杯咖啡,還抱了一杯奔了會議室。新局長登上主席臺向大家揮了手,還鞠了躬,老孫和大家一樣起立使勁拍了巴掌,他都感覺自己興奮得有些過頭。然而,老孫醒來時驚得目瞪口呆!偌大的會議室居然空蕩蕩的!人呢?他抹著口角的涎水狠勁揉著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他不但又睡著了,而且沒有及時醒來,同事們都沒叫醒他!他懷疑今天是否真的開了會!
會是千真萬確開過了。因為辦公室主任來找他了,說新局長很惱火,新局長說這簡直不像話,新局長還說這種狀態是不能容忍的。
老孫當時就急得嘴角冒起燎泡,差點沒哭出來。哪想到新局長上任第一天就盯上他了,今后還有他好果子吃?!老孫想去找新局長解釋解釋,可新局長到市里開會走了。這天中午,老孫臉色青灰回到家把經過講給老婆聽,老婆也嚇白了臉,慌得不知所措。兩口子哭喪著臉默默相對一籌莫展,連午飯都顧不上做。老婆嚶嚶地哭起來,責備老孫那些同事也不叫醒他,分明是見死不救!老孫很絕望,看樣子這頭一刀非殺到自己脖子上不可了。
兒子放學回家了,家里清鍋冷灶誰都沒心思弄飯菜,只好到外面對付一頓。兒子很高興,吵著要吃火鍋。
在火鍋店里,兒子吃得口舌生香滿頭大汗。老孫兩口子一臉愁云慘霧,哪有胃口?有個顧客高叫,怎么不夠辣?再拿點辣椒來!驀地,老孫想起少年時看過的一部電影,志愿軍指戰員奉命潛伏在敵人陣地前沿的草叢里,有個大個子機槍手愛打瞌睡,呼嚕聲會暴露目標,于是想到了辣椒,打瞌睡時狠狠咬上一口辣椒,頓時辣得眼口冒火睡意頓消。老婆憂心忡忡問:這法子行嗎?老孫無可奈何地說:死馬當活馬醫吧。表情很是悲壯。于是,向火鍋店老板要了半碗特辣的干尖椒帶走。
這天下午,新局長又召集開會,但是中層以上的干部會,老孫當然沒資格參加。各科室紛紛傳言,一定是在研究整風和任用制度改革。據說市委書記派自己的秘書來這個局,就是讓新局長率先打開局面,所謂突破一點撕開一片,牽一發而動全身。緊張空氣到處彌漫,每個人都惶惶不安埋頭忙活,即使沒啥可忙的也裝做忙得火燒屁股似的。老孫也裝做忙這忙那,心里卻焦慮辣椒的效果到底如何?他決定要試試,再也不能出紕漏了。
局所在的大院里有許多機關,天天都有機關在開會。
老孫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很快就找到一個正在開會的會場,好像是個關于賣淫嫖娼的會議,所以人很多很雜容易進去。老孫坐下來聽,心里忐忑得很,不一會兒眼皮就沉甸了,口角生津,腦子困頓,就在快要睡過去時,想起了辣椒,忙掏出來咬了一只,嘶!猛抽一大口冷氣,雙眼鼓突,口鼻噴火,痛苦得睡意盡消!
成功了!老孫驚喜若狂!
之后,老孫每天上班都興致勃勃地問同事:今天開會嗎?遇見辦公室主任便信心十足地問:今天開會嗎?若是見到了新局長,老孫簡直是迫不及待地問:今天開會嗎?奇怪得很,局里老是不開會,即使開會也是中層干部開閉門會,沒他老孫什么事。老孫這么天天盼開會,同事們都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搖搖頭,而辦公室主任則常常不耐煩地呵斥:開什么開?該干啥干啥去!時間一天天過去,局里老是不開會,老孫都等不及了,干脆天天跑去問新局長:今天開會嗎?
終于有一天,新局長找到辦公室主任不勝其煩地:你安排車和幾個同志,送老孫去醫院檢查一下,莫名其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