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貴權先生的許多攝影作品中,幾乎看不到具體的地理信息,換句話說,他舍棄了宏大的景觀再現,而直接選取景物細節,并在對細節的觀賞玩味中再現出流動的光影和色彩,也自然顯露出中國文人式的情緒感悟和意境表達。如果可以和中國傳統繪畫進行一個簡單的類比,我覺得他與荊浩、關仝、范寬及至黃公望無涉,卻與米芾、米友仁父子乃至石濤、八大相通。某種意義上說,“墨戲云山”在黃貴權的攝影中變成了“影戲幻彩”,以“小趣”通達個體對自然的大感悟。
我無意于僅從繪畫的角度理解黃先生的攝影,只是想說出我閱讀作品時的感受、直覺。事實上,黃先生的攝影—無論是《詩影澄懷》還是《象幻情真》,雖然充滿“畫意”,但給人的全然是一種只有攝影才具備的美感,充盈著攝影本體之美。攝影在本質上更傾向于直觀的再現,是物影在感光材料上的直接留存。但風景攝影如果止步于此,也就只是所謂“機械復制”,缺少了情感的寄托和意義的生成。從創作角度講,我以為這里存在一個暫且可以稱之為“抒情性的延宕”的空間,用以填補這個空間的,是通過技術的手段所達到的意識的外化。而在這里,在取景、構成和光影色彩的把握上,又的的確確離不開攝影者來自于傳統的視覺修養和審美習性的積淀。
讀黃先生的攝影,“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林泉高致·山水訓》),進而讓人于喧鬧紛擾中得到片刻寧靜,這不能不說是他的藝術在今天還能給予我們的安慰。這樣講,似乎有些功能主義的色彩,但這又何嘗不是在當下的日常生活中已經十分稀缺的視覺經驗?這也是我十分推崇黃先生作品的原由之一。如果說《清幽》《綺麗》《出水》《秋塘》《素影》《悅沐》等等,是觸景生情的寫作,那么,《墨趣》《墨韻》《悠悠》等等,就更像是直抒胸臆的寫意潑墨了。但若僅僅是這樣,黃先生就不僅很“中國”而且很“傳統”了。可是,我們分明還能夠看出其作品中有著更豐富的現代感。比如《新生》《蛻變》《扶疏》《冷翠》《春雨》,其濃重的印象色彩又暗合了現代的情趣和感性的浪漫。特別是《春雨》,紛紛墜落的花瓣被幽深的潭水蕩漾開去,聚散圍攏,靜中有動,性感的艷麗中凝聚著厚重的感嘆。
我猜想,攝影家黃貴權對生命的意涵一定有著比常人更豐富的理解與感悟。一方面,他是醫生,在醫生看來生命大抵就是個變化的過程;另一方面,在他作品的視框空間中,不斷通過重疊錯動的“物—影”關系,來體現生命內在的時間意識。這不僅僅是拍攝技法和手段的問題,更重要的還是來自意識深層的建構。從這個角度出發看問題,我們是否也可以借此對風景攝影的當代價值稍作反思呢?
攝影歷來是一個功能混雜的復合體。從美的再現—與繪畫攀比,到紀實的追求—再現歷史的另一種表述語言,至少自20世紀以來,各種風格追求或此消彼長,或并行不悖,在不同的歷史背景和現實語境中受到或褒或貶的評價。總起來說,風景攝影若拋開一般的身性修養,似乎總有些和現實相互錯位。當一種“泛知識分子”化的濟世心態在社會變遷中占據主流的時候,風景攝影往往會成為鋒芒之所向。至少,在中國格局大變動的百年以來,攝影普遍地被賦予工具的地位,如同美術中的具象寫實,無論是戰斗的刀槍還是記錄的武器,均受到了足夠的重視。即便風景(風光)攝影,在特定的時代中也概不例外。但我們稍加梳理,便會看到中國的風景攝影有著相當多彩的創造譜系,其間又交織著續接文人傳統與傳揚精神象征等多重路線。我始終認同風景的存在恰是由于人的觀看,換句話說,是理念的賦予才使客觀的景物具有了作為“對象”的價值。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我在此想說的是,現在應該有可能對中國的風景攝影作更深入的考察和總結。從郎靜山、陳復禮到黃貴權、胡培烈、莊明景,或許可以被看作中國風景攝影的諸多線索之一,其中的經驗價值更是應該得到認真的研究。
落筆至此,稍帶鉤沉一段舊事:1934年12月15日,“黃社攝影書畫展覽會”在杭州八仙橋青年會揭幕,“除展出浙江省建設廳五月間組織攝影家赴黃山所拍攝照片外,同時展出書畫家以黃山為主題的作品”(王中秀《黃賓虹年譜》),參加者有郎靜山、黃賓虹、張大千、張善孖等。我在所能看到的文字記述中想象著當時的盛況:嘉賓云集,攝影家與書畫家同臺,競相比美中,畫意盎然!
中國自古書畫同源,而“影畫同源”是否也可以作為風景攝影的內在價值加以探討?黃貴權先生的攝影豐富多姿,很難進行簡單的概括,他作品中所蘊含的獨特的審美品格,已經在中國的風景攝影歷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