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田野里的麥子開始由綠轉黃的時節,我出差黃南州。筆直的平阿高速公路從故鄉的田野間穿過。面對熟悉的田野,望著金黃色的翻滾的麥浪,不由得想起四十多年前在故鄉田野里經歷的秋收歲月,特別是打麥場上度過的難忘的日日夜夜。
河湟谷地的打麥場大多是旱場。每個場都有個具體的名字,在許多年前的人民公社時代,每個生產隊都有兩個以上的打麥場。打麥場的名字前再冠上第幾生產隊,那個場就活靈靈出現在眼前。
當故鄉的田野由翠綠逐漸變得金黃時,一個個熟悉的脊背開始出現在漫無邊際的田野里。不幾日田野里就排滿了一排排麥捆子。
緊張的收割結束后,從龍口奪食,忙了一個來月的農人們來不及喘一口氣,又開始打場了。河湟人通常把打場叫碾場,而把整理翻修場叫打場。麥子收獲完的第二天,全生產隊的人開始打場,把閑置了一年,已變得坑坑洼洼的場,用镢頭、鐵锨淺淺地刨一刨,翻一翻,從東山根拉來一車車黃土撒在場面,從河灘里擔來一擔擔水拋撒在新土上面,鋪上厚厚的陳麥草,再用騾馬架上碌碡一遍遍地碾實碾平,碾出亮亮的、結結實實的一層地皮。
接下來就要碾場了,碾場把農忙推向了又一個高潮。早晨天剛蒙蒙亮,碾場的人已來到場上,從如山的麥垛上取下麥捆,均勻擺在場上,脫了捆將穗頭朝一個方向擺放,使攤在場上的麥子也和場一樣呈圓形,這個程序叫攤場。第一天的攤場同樣吸引著頑童們,乘生產隊長不在場上,孩子們溜進場院,在攤開的捆子上折麥稈。折麥稈也是有講究的,揀粗細均勻、色金黃的麥桿,從穗頭到第一個麥結處掐斷,不一會手頭就有了一大把麥稈。這時候大人們輕輕喊一聲:“隊長來了!”,孩子們就會撒腿跑得無影無蹤。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麥秸也是集體財產,不能隨意拿回家。折好的麥稈用馬蓮捆好拿到河灘里拿小石頭壓在河里泡軟,等待父親中午回家吃午飯時,編個蟈蟈籠。
不到半個時辰,場上攤滿了厚厚的麥捆子,男人們已從飼養院牽來十來匹馬和騾子,迅速架好碌碡。雖然過了一年,但每頭牲口都記著怎么拉著碌碡碾場。人們每架好一個牲口,牲口們就自覺排好隊。在打碾季節,毛驢們也不閑著,往往是跟在騾馬隊的后頭。等牲口們架好碌碡排好隊,碾場人站立場中央,一手牽著長長的領頭牲口的韁繩,一手揮鞭喝令:“德嘞!”牲口們開始聽話地拉著碌碡在場上轉起圈來。碾場是一門技術活,得學會走穴,也就是不能老在一個軌道上轉,也不能隨意亂轉,得從一側的最外圈逐步向另一邊收縮,碌碡要下一圈押著上一圈的邊緣,這樣才能碾得均勻、干凈。
趁著碾場人指揮牲口碾場,其他人急忙回家做飯、吃飯、洗鍋和喂豬,緊接著就隱隱約約聽到碾場人:“翻場了!”的呼喊聲,人們就三三兩兩走出家門,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場上。碾場人將牲口們卸了套趕到河灘飲水,其他人拿起木杈將軋平的麥子翻挑,下面的翻上來,在太陽下曬曬。趁這機會,牲口們飲完水回到場院里,在翻過的麥桔上專揀麥穗吃。在農人們的心目中,牲口也是生產隊成員的一份子,它們辛辛苦苦一年,也有享受勞動成果的權利。這時男人們坐在場邊的大榆樹下拿出旱煙袋,裝上煙瓶“吧嗒、吧嗒”抽煙,女人們拿出藏在背篼里的針線做起來。一個多時辰后又開始翻場。翻完了場,又碾上一會,開始擽場。擽場是把翻碾幾遍后表層麥粒已完全脫落的麥草用木杈擽去一層,有的人擽,有的人把擽成堆的麥草抱到場邊空地。擽去一層麥草,場上的麥子單薄了許多,牲口們碾起來更加輕松自如。擽完后再翻上一遍,繼續碾,直到麥粒完全脫落。這時太陽已偏西,開始起場了。起場是用木杈一邊將麥粒抖落掉,一邊把碾好的麥秸挑成堆,再抱到場邊,往往也是男人們起場,女人們抱草。起場后長麥草已清理完畢,場上只剩下麥粒和麥衣混雜在一起。接下來的工作是推場,用木推把把麥衣混雜麥粒的混合物堆積到場的另一邊,形成略小于場的直徑的長楞。向場的哪邊堆要看當天的風向,一般都是向風來的方向堆,這樣揚場的空間就大。揚場是最講技術的農活。揚場人手拿木杈,鏟起帶麥衣的麥粒,迎風拋出一個弧度,同時輕嘬雙唇,嘴里發出一聲脆脆的“噓——噓——”聲,風便絲絲而來。隨著一陣“唰唰”的落地聲,麥衣被風吹向前邊,麥粒乘重力垂直落下,一邊是純粹的麥衣,一邊就是金黃的麥粒了。慢慢地,干干凈凈的麥粒就堆成了金燦燦的小山。
黑夜籠罩了整個村莊,村巷里晃動著一盞盞紙糊的燈籠,燈籠中的燈盞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豌豆粒大小的火捻給行路人帶來一絲安慰。從場院或田野里忙了一天的人剛吃完晚飯,又走向打麥場去分糧食。打麥場上,在燈籠映照下,一個個勞作的身影在晃動。在金字塔似的麥堆旁,先由老農們估算一下糧食的總量,再由會計按每戶人口或工分總量做一概算,就大概算出每家能分多少糧食。因每塊地的肥力、土壤厚度及灌溉條件等不同,糧食的質量也不一樣,因而每一場打出的糧食一般每戶都要分配到,按從家最遠的人家分起,每輪到一家,就給那家開上三聯單,再從主人手中接過名章,蓋在那家的賬頁上,保管接過三聯單中的記賬頁,用升子一升一升量好,倒入用山羊毛紡織成的口袋中,每量一升,嘴里喊著數:“一升了!一升了!兩升了!兩升了……”那洪亮的聲音響徹夜空。等待分糧食的人們有的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搬幾個麥捆兒坐著,暄著閑話,有的靠在麥垛上“呼呼”睡覺。孩子們悠閑地在瘋玩。男孩子玩的是永遠也不會膩的游戲——斗雞。頑童們一個個雙手抱著右腿,顛著左腳來回挑釁,一會這個被挑倒,一會那個被挑倒。大家都敗了又戰,戰了又敗。女孩子們圍成一圈在丟手巾。夜越來越黑,天上的星星越來越密,場上的人漸漸稀少,當最后一家分完糧食時,如山的糧堆已不見蹤影。若哪天天氣好,場碾得快,早早地分完了糧食,人們就在場上一邊守場,一邊暄話。那時人們的精神生活很貧乏,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有線廣播中的樣板戲或碾麥場上的幾場露天電影。在場上可以聽到許多古老的或新鮮的故事。生產隊里總有幾個最有文化的人,喜歡講岳飛傳隋唐英雄傳、水滸傳等等俠義故事。
碾場的日子里,最令人矚目驚心和擔驚受怕的要數突然而來的雷陣雨了,遇到天氣突變,無論是誰,無論在干什么,都會放下身邊的事,拿起掃帚叉揚,飛奔向打麥場,過路的人不論是哪個生產隊的,不論是男女老少,都會奔向打麥場,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這是去保護用血汗換來的成果。在滾滾的雷聲中,人們用杈揚起的起,用手抱的抱,在雨點落下來之前,把未碾完的麥捆堆起來蓋好。
當秋霜染紅楊樹葉的時候,艱辛的打碾終于結束了。農人們選個吉日又集中在場上開始臥碌碡、臥皮繩、臥鐮刀。農家人非常敬重農具,特別是那些在收獲打碾季節為農家人做出突出貢獻的碌碡、鐮刀和皮繩,成為人們心中的神物。臥碌碡那天,人們將全生產隊的碌碡集中到一個向陽而寬闊的打麥場上,旁邊放上供桌獻上鐮刀和皮繩,宰上幾頭羊,用新麥和新菜籽油做成油攪團,拿上香和表,抱來麥草,由生產隊長和長者為首,跪于碌碡面前,將羊肉擺在八仙桌上,把油攪團抹在碌碡上,邊點火燃燒麥草,邊祭祀燒香表,感謝老天爺和土地爺對百姓的惠顧,使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感謝碌碡、鐮刀和皮繩對人們秋收打碾的勞作和辛苦,禱告碌碡、鐮刀和皮繩們好生休息,養精蓄銳,以便來年再立新功,再乞求來年人壽年豐,六畜平安。
臥碌碡儀式舉行完畢后,人們在場上支起大鍋,把幾只羊剁碎放入大鍋中,放上生姜、花椒等佐料煮,待羊肉快熟時,再加入洋芋塊、白蘿卜塊熬,不久碾麥場上就飄出熬飯的清香。全生產隊的男女老幼聞著羊肉的香味,拿著碗筷來吃熬飯,共同歡慶豐收,那場面比過年還歡樂。
不打碾的日子里,打麥場除給孩子們提供玩的場所外,還給人們的生產生活提供許多方便。冬閑季節,場上隔三差五的就出現從外地來的補鍋匠、碗兒匠或貨郎擔。補鍋匠挑著補鍋的工具,“補鍋嘞——”、“補鍋嘞——”,雄渾、蒼涼、富有磁性的男人聲音像決堤的水一樣穿遍村里的每一個旮旯。清亮悅耳的叫聲抑揚頓挫,召喚著各家主人把該補的鍋端出來。隨著補鍋匠在場上的吆喝聲,就會從場邊的許多大門探出家庭主婦的頭。不一會兒打麥場上已圍成一大圈人,每個人手里拿著要補釘的家俬。釘鍋匠熟練地把早已備下的一把麥草用火點燃,塞到小小的鐵爐膛里,再在上面塞些木質的柴棍,后放上煤塊,把袖珍小風箱輕輕拉動幾下,濃煙使勁往上冒,特有的刺鼻的煤味兒開始彌漫。爐膛燒紅了,攤開家伙,對著家俬該釘疤的釘疤,該焊接的焊接,等待的男男女女蹲的蹲、站的站,那外地匠人一邊熟練地做著活,一邊給大家講著外面世界的新鮮事兒,嘻笑聲輕松又快活。
打麥場還是露天電影場。打麥場放電影的日子是村里最熱鬧的時候。晚上放電影,消息從早晨就會傳遍村莊,再從村內傳向鄰村。一大早生產隊就派人趕著毛驢車到公社拉電影放映機和放映員。那天的課余時間,大家都在猜測晚上電影的名字。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回家顧不上吃飯,兜里揣上三五個早晨吃剩的煮洋芋,便往放電影的打麥場上跑。夕陽掛在天邊,紅燦燦的,涼風徐徐地吹來,充滿田野特有的氣味。當那頭喘著粗氣的毛驢來到場上時,孩子們涌上去搶看影片盒上的電影名,得知是戰斗片,便歡呼雀躍,在每一個孩子們心中,那天的打麥場是那么美麗可愛。
夜幕悄悄地降臨,小伙子們幫著在場邊的土墻上掛起雪白的銀幕,旁邊掛上喇叭,擺放好桌子,安裝放映機。放映員在場邊上突突地試著柴油發電機,隨著發電機的突突聲,場院里一片光明。小伙伴們趁這個機會,搶占有利地點。小孩子看電影是不愿帶凳子的。從周圍找來一些大石塊,壘成一個個的小“凳子”。由于人小,怕別人擋了自己的視線,常常把“凳子”安放在最前面、最中間的位置,那“凳子”往往是由10多塊大小不等的石塊組成。夜完全黑下來時,電影就要放映了,打麥場已人山人海,附近的墻頭上、屋頂上、樹枝上,都擠滿了人。那時的電影,多是黑白的,音響效果也不好。但在缺乏精神食糧的村民們看來,已十分滿足了。
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隨著農村社會經濟的發展,小型拖拉機代替了牲畜。再后來,有了聯合收割機,不出麥子地,豐收的糧食就裝進了麻袋里。打麥場離我們遠去了,記憶中的打麥場,還有打麥場上那些熟悉的面孔和久遠的往事,永遠留在了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