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注:這是紀錄片導演在鄉下拍片時,意外發現的農民任定其手稿,吳文光把它推薦到了《滇池》。任定其不是作家,也無文學興趣,只是記下自己的人生經歷與感受,其文稿可視為社會學之一種。但是,這個作品自然生成的文學力量,卻在一定意義上超過了相當一部分模式化的空泛文學作品。
任定其生于1935年,湖南省茶陵縣高隴鎮長興村羅家屋村民,少年時讀過幾年私塾,一生在村務農。1994年起,六十歲的任定其開始以自己一生經歷寫回憶錄,十年后完成。手稿寫在其孫子和孫女用剩的學生練習本上,共10本,字數約30萬字,章回體寫法,共54回。作者在回憶錄后記中寫到:“這部長達54回回憶錄,起起落落達10年之久才算完成。這是我人生中的主要部分,還有很多很多的曲曲折折的過程無法一一說明,以上這些只是表述一下我生前的苦楚。不管后代重不重視、愿不愿意去看它,這個我并不追究,只希望你們給我好好的保存,以作留念。”
這里節選的是回憶錄的其中五個章回。
序:關于此文的通信
慶國:
和你說的農民任定其的回憶錄節選弄好了。比我原來想象的麻煩得多,抄錄來的稿子,有不少語句病句、錯別字和標點符號問題。還有,文中涉及的有些人物關系和事情背景,單看現在文字,也不清楚,又打電話,讓還跟傳主和相關人確認,修訂,所以費了點時間。
選的五章是1968年至1970年內容。
文光
正文:節選五回
第三十二回 惜情未報牽姻線
遠赴他鄉去相親
1970年夏。一天去高坊鎮,巧遇我的干妹鳳蓮家人,說鳳蓮捎信讓我一定要去她家走一趟,說幫我介紹一個農村妹子,并寫了地址、對方姓名,還約定了日子。因只聽老李說能幫我辦好戶口遷移,擔心一走又怕誤了大事,久久挨在家里,一邊生產,一邊等候佳音。誰知一等再等也未得個結果,就干脆去了鳳蓮家。
那是一個晴空萬里、很悶燥的一天,我向生產隊長請了個假,說有特殊情況請一兩天假就回,隊長允了我假。我一大早就出了門,剛進車站,六點發車去汨羅的客車就進了站。一小時后我在汨羅下了車,又排隊買了一張去粥時公社的客運票,運氣很好,不多時車子就到達終點站。但人地生疏,路線不熟,據當地農民講,到她家還有一二十里步行。無奈,只好朝前走。走呀!走呀!走了不少彎路,加之人困肚饑,頭也開始發痛,幸虧早已預帶了去痛片。眼看太陽漸漸西斜,我真埋怨當初不該來的。
頭越痛越厲害了,便走進一家農戶,討了一杯開水,吃了藥丸,休息了一會。農戶主人問我有何事去何方,從何而來?我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他很擔心我今天趕不到,到她家還有十里路。他正摸著后腦為我出主意的時候,門前走來一過路客,一看,正是本村熟人,他就一再交待此人一定將我送到鳳蓮家里。
我跟著這個人上路了。黃昏時分,涼風習習,倦意沉沉。又堅持走了幾道山路,涉了幾條小溪,穿過了幾十戶人家,這才聽到他說:快到了。又翻了一座小山,下了坡,進了一個村子,走到一戶農舍前。出來一婦人問我找誰,我告訴了她,她一路進門大喊:鳳蓮,你譚勇的舅舅來了!快來接呀!鳳蓮一聽,從廚房里跑了出來,還以為是別人騙她的,出門一看,真的是我。我和鳳蓮是非親似親的干兄妹,離別已十多年,兩人一見,高興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鳳蓮一邊忙晚餐,一邊問長道短,我們談笑風生,親如手足。正是暑熱天,吃過晚飯,人都在屋外乘涼。鳳蓮丈夫帶著兩個不滿五歲的男孩出外乘涼,鳳蓮還留在廚房里干著婦女的家庭活。我兩個東聊西扯,忽然見她哭了,談訴她十多年來的苦情及生活的處境,由于出身地主,丈夫有時也難免有些看法,因為他是老師,周圍的處境也避免不了受人蹂躪。丈夫常在學校很少在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個人支撐,有時由于孩子的頑皮及生活中的挫折搞得人神魂顛倒,心煩意亂,真有些不想活著。倆人談來道去無法結局。鳳蓮丈夫有時假裝吃水拿煙,暗看鳳蓮為何如此動情。鳳蓮轉身擦干眼淚,控制自己,借口叫丈夫幫她挑擔水來。
鳳蓮丈夫有個妹妹,住縣城,年正花季,五官堂方,風流瀟灑,愛笑會說,惹人注目,不管男人小伙,一見就熟,一天時間就跟我很熟,不免使我起了愛心。但蓮妹直言,不要我與她靠近。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洋里洋氣,合不了農村的口味,我不喜歡。你看,剛來一天,就走東走西,妖里妖氣,太不像樣了。
當時我也不了解,只能聽鳳蓮的。鳳蓮又談起特意約我而來,主要是幫我介紹一個姑娘,這妹子就住隔壁,也是親房,今年已二十四。鳳蓮說已問過女方爸媽及姑娘意見,都一致同意,明天就帶我親自登門去看看。如果同意,就辦好一切手續,跟我去茶陵。
第二天早飯后,我去店里買了一點禮品,跟著蓮妹去了姑娘的家里。一番介紹,姑娘爸媽喜出望外,一臉堆笑。見到姑娘,長相一般,身高1米5多點,圓珠黑臉,顯出農村姑娘的本色,她很大方地圍著我們轉來轉去,毫無羞澀之意。從她的熱情我也看出她對我還是中意的。姑娘一家人七手八腳忙了一頓中飯,特別是他爸為我釣來青蛙,辦了豐盛一大桌,搞得滿堂紅紅火火,熱鬧非凡。我雖接受了他們的一番盛意,但內心對這個姑娘不是太滿意,這個使我忐忑,也掃興。飯后姑娘一家要求我作出最后的答復,我表示再考慮一段時期,會來信聯系,對方也表示同意。
次日凌晨,我離開鳳蓮家。鳳蓮夫婦和我一同上路,鳳蓮丈夫也要去縣城。到車站等了許久仍不見車影,鳳蓮丈夫因有事,著急先行一步。我和鳳妹路邊樹蔭下閑聊等車,我倆又重新談起了往事,往事回憶又使她嚎啕大哭,搞得我的心七上八下,狼狽不堪,真是“藕斷絲連心真切,語重心長話難絕”。
車來了,告別鳳蓮,我走遠了。留在我腦海里鳳蓮的一片思愛忠心,變得朦朧,如夢一場。
回來后,我不敢拖累姑娘家,更重要的是我對姑娘沒興趣,因此回了一封借口“考慮”的拒絕書信,了結了這次相親。我這么做,大概也引起了鳳蓮家那邊的疑惑或憂慮,最后我們之間也聲斷情絕。奇怪的是蓮妹一直沒吐出真情,我們之間有如石頭拋入大海,希望的結局是永遠也得不到了。這時我被撕碎的愚心才意識到,她為我付出的一切和流不盡的淚水都是為了我們之間的愛和情。
第三十三回:亂世滔滔勢如刀
千里迢迢尋胞弟
我一直想遷移回羅家屋的努力,答案始終遙遙無期,似乎成了妄想??偹愫髞泶顜凸ぷ鹘M老李的大力幫助,才好不容易從虎口里討出一張“同意遷出證明”。1970年秋,我持著“外遷證明”又踏上了回茶陵的歸路。途中,我思掛信息渺然的我弟老四之心烈火焚燒,便改主意,便掏出身上僅有的幾塊錢,轉到江西寧崗古城,想打聽個究竟。
在江西古城下車后,我去找原來老四落腳的馮老媽家。著名的黃洋界就在這一帶,之前就聽說這一帶山形險要,曾經是紅軍的重要駐地。沿著一道道崎嶇的羊腸山谷,轉過三山十八灣,山路行程大概二十余里,這一帶沒農戶炊煙,也沒路亭,很少有人行走,兩旁看見的只是灰兔,聽到的是林中一聲聲“咕咕咕”的斑鳩和山雞叫聲,好像伙伴陪同孤行。
大約走了兩個小時,終于到了雙園沖馮老的家,進門見我弟老四原打算來這里結婚上門的對象梅英姑娘,正一個人沒精打采做針線,她見我,兩眼往上一瞪,不作聲。我問她,我弟小任呢?她半天才回答我一句:不曉得。我想我是第二次來她家,她應該能認得清楚我,怎么一不作聲,二不打招呼,讓我一個人立在堂中,進退兩難?我真后悔不該來雙園沖,正準備轉身離開,突然一聲門響,掉頭一看,正是馮老媽媽回來了。她手提籃子,肩背草耙,看樣子人還挺精神的。一進門,她就搶著說:我曉得有點像是湖南哥哥了,我在田里做事,看見有人來了,這里一般沒人來,除了你還有誰哩!
馮老媽忙著搞飯倒水,臉上有悲喜交集的樣子。她叫梅英姑娘喊我哥哥,但梅英只是抬頭望了我一眼,微微笑下,紅著臉又低著頭做著針活。
馮老媽一邊生火煮飯,一邊和我聊起了不幸的遭遇,她說生產隊里有人搗鬼,生怕她馮大媽過好一點的生活,處處為難她;還說她女兒梅英無緣結不上我這個親戚,自從我上次離開這里不到一月,我弟老四就回湖南去了。因為車路要檢查,隨便抓人,無奈,我弟一個人爬山走小路,回湖南去了。等我寄來信時,他早就離開了。
我聽了五心不定,恨不得就要馬上離開這里。不多時馮老爸從山里搞柴回來了。我心不安,硬是想走,但他們留住不肯松手。我勉強安了心,準備明天走算了。三個人談來道去,只是梅英姑娘一言不發,默默坐在一邊。
深秋山村里早就變涼了,特別是雨天,一天到晚總是黑沉沉的。山里以柴為火,冷了就圍爐燒火,熏得滿房黑漆一般,也沒有電,以煤油為燈。吃過晚飯,烤烤火,就到了床上睡了。我翻來覆去躺了幾個時辰,天還沒亮就再也睡不著了,我決定起床動身。馮媽醒了,起床說:任哥哥!天還沒亮哩!我說:走吧!馮媽見我決心已定,點起了煤燈,要生火炒飯給我吃。我思弟心切,沒有心思吃飯,謝了馮媽夫婦,開門上路。
我回到湖南茶陵的高隴古城,和白發蒼蒼的過繼老娘在一起。老娘因老伴早逝身故,1958年過繼了個兒子一起生活。1960年,“刮五風”,吃食堂,生活極為艱難,一次食堂被盜,她繼子被誣,自殺身亡,兒媳無靠,只有帶女兒再嫁他鄉,留著老娘一人孤獨在家。后來我過繼給她,總算可以互相有個依靠,可現在政府又要清查“三無人員”,我在村里沒有戶口,只有離開。對老娘來說,這不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嗎”?
老娘知道村里容不得我待下去,但還是那樣溫柔體貼,只有冷淚往肚子里咽。我知道我走了,她是覺得身旁無人而悲傷吧。我和她同病相憐組合一起生活,到如今又得分開,而且是最后一次分別,無法挽回,這給她晚年又一次創傷。
老娘告訴我,我離開家時,我弟老四來找過我,不見我就走了,問去哪里,也沒細說。不過老娘說,那個常住老娘家的江西贛州人棕匠老寧,老四來這里時和他碰上,也許他知道下落。我知道這個老寧,與老四性格相似,玩得好,成了患難之交,雙方知心,碰在一起,經常晚上兩人談長論短。我想老四和他有密事一定互相通氣,等到有一天老寧來到,我問他老四的去向,他悄悄告訴我,他介紹老四去龍頭鐵礦挑炭了,他還囑咐我不要與別人談真實情,要我自己去龍頭鐵礦去找老四。
次年夏天,赤日炎炎。我決定去龍頭鐵礦找我弟老四。一早,我趁蔭涼就上了路。離鐵礦很遠,就望見幾十丈高的爐煙,味道刺鼻。我的心似乎跳得很急,悲歡交集走向鐵礦。原來我以為廠礦名聲很廣,應該廠房雄偉,廠區很大,職工眾多,可是一進鐵礦大門,看到的是:矮小的廠房,亂七八糟的鐵屑及堆積的爐渣東一堆西一塊,到處沉積著污染的塵土,紙屑果殼到處丟散,蚊子蒼蠅四處,特別是那股難聞的臭味使人嘔心。
我走進職工宿舍,橫七豎八的床鋪,黑白不分的蚊帳鋪滿爐灰,靜無一人。走到熔爐車間,看見工人正忙得一身熱汗,臉被煤炭汗水染得像墨人,只有一雙溜溜的眼珠在移動著。我抽空上前打聽我弟老四,結果我報出名字,都說不認識,等我說出長相、身高、說話口音,才有人說知道是誰了,原來老四在此已換成另外一個名字。
工人告訴我,老四去挑炭了,讓我去廠前路上去等。我去到那里,站在樹蔭下打量來人。直到出現一排挑炭的人,終于在這群黑咕隆咚的人中發現我弟老四。真是:“滿臉灰塵汗染黑,人疲勞喘氣急,雙肩磨破皮和血,兄弟相逢識不得?!?/p>
老四卸了炭,帶我去吃過午飯,回到宿舍。我進屋就想坐到床上,剛坐下,老四就一聲驚喊:坐不得!我嚇一跳,忙站起身,問:為什么?老四手指著床上說:你聽!床上有什么聲音?接著他說:你看!我一身被臭蟲咬的有一塊好肉嗎?晚上等人睡熟了,臭蟲就出來活動,天亮就躲進床縫里去了。見生人就咬得更厲害,我們是被叮慣了,無所謂了。
我只好立在床邊和老四講話。離開老四前,我一再囑咐他趕快離開這個吃人不見血的臭蟲窩,也和他談了回長興定居,尋找原來歸宿的計劃。
回到村子,曾經驚濤駭浪的“反動組織”追查已經告一段落。運動中經受不了電擊、批斗、挨打受刑,有三人被逼自殺身亡??h有關部門下鄉了解死者的真相,并追究當時文革造反派壇次仔及其他兇手干將。壇次仔被迫無奈,狗急跳墻,嫁禍于當時的公社書記壇回生,說是他指使這樣做的。壇某一落千丈,被判刑三年,接受勞動改造。真相大白,冤案得以平反。一場從天而降的“反動組織”風波就此停息。
但文化革命的斗爭依然如故,“蹲點”干部仍繼續在村子里。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還得重找歸宿。好馬吃起了回頭草,我又去羅家屋聯系,但生產隊負責人堅持拒絕,不肯接收我。
天無絕人之路,還是有同情之人建議我們去找村里的工作組去談談。我約了兄弟老二一同去大隊找了“蹲點”干部黃同志,他去過我老家調查過我的事。他說,這事他不能做主,要我們找工作組的陳組長去談談看法。我和老二再次找了陳組長,這人很爽直和氣,立即給了我們回答,他說:天下農民是一家,哪有不接收你們的道理!陳組長一句話,讓我們兄弟能在羅家屋落下了腳。
第三十四回:年過三五婚未成
知心朋友助人樂
1970年,全國性的“文革”臺風襲擊尚未平息,我又回到我十年前的異鄉——羅家屋。這一年我35歲。真正是:生辰八字天為命,海闊天涯羅為家。
我和兄弟雙雙以勞為本,自食其力,過著單人匹馬的孤獨生活。有人說:“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正是這個意思。還有人是這樣說:“單身漢是神仙,半升米上得天”。我看,說得有點道理,不過真的輪到自己的頭上來了,也會感到苦惱難受的。那時候,被時代的老鷹雕琢,個人婚姻大事沒解決,還有惦念老母受苦,我是心如浪濤,忍受著精神壓力。
隨著歲月的流逝,就這樣無形中奪走了我的青春,無奈我也只好“做日和尚撞日鐘”,穿衣吃飯出集工,低頭實干加巧干,落雨發風不作聲。不然在異鄉是站不住腳跟的。
就這樣春去秋來,過著懵懂的生活,進屋坐廚工,出門做長工的生活已是十多年了。因為集體的事總是日以繼夜,忙不開交,為了節省勞力,隊里我安排一個七旬、成分是地主的老娘幫我煮煮飯,相互利用,這樣覺得比以前要輕松一點。
這樣的年月,大概已經維持了將近四年之久了。雖說好處很多,但有時難免不發生一些長短,似乎還在被人的管制之下。為什么是這樣說哩?沒結婚的人也許是非多一點,特別是在集體生活中,難免不與女人一起勞動,一起打交道,有時女人難干的事,要求幫忙。這個老娘就用封建的眼光來觀察新的情況,疑神疑鬼地故意找一些不應有的麻煩。特別是當時“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青,與我玩的熟一些,有些困難的事,相互幫幫忙,有時也開開玩笑,打打鬧鬧,她就管得死死的,甚至還扯皮。但我還是很尊重她,不與她計較。
婚姻之事是每一個人的人生頭等大事,也是一個人的生活幸福的成就,傳宗接代的美德。人人都要有一個幸福的家,這是理所當然的。
幫忙給我介紹對象的人雖說不少,但沒一個人能成功的。譬如,知青周玉梅給我介紹的一位知青愛珍,她的長相雖不如我心意,但她對我似乎熱心。可能她因未婚夫不務正業,被判刑,便起了分手之心。雖說我也可和她勉強結合,但他們不解除婚約,也是任何人不敢接手的,更何況她是知青,我更是不敢隨意輕舉妄動的。她因為我遲遲未能滿足她青春應有的要求,于是就這樣與我疏遠了。
本隊鄰居劉奇花也好意介紹了一位下放的女醫師給我。認識后,我了解她已結婚,男方被她氣死,領導這才將她下放農村改造。這雖說是一件可以結合的美事,但我聞知她作風不良,心想對她多考慮一段時間,看是否有所改變。誰知風云突變,出乎意料。已經有人先下手為強,找媒人做介,她本人并未答應,但男方請來眾多的人,把她拖拖拉拉強至公社,軟硬兼施,迫著辦了結婚手續。她身不由己地嫁為一個農村家婦。她不愿意,但久經磨難也無法毀掉這場婚約,雖以后會來我處走走,但我也是望塵莫及,無法挽留。
承我弟老三夫婦的所謂好心,也做了一件極為荒唐的“好事”。她是我一位高小同學,她愛人上大學期間被打成右派,大學休學在家碾米為生,一次飲酒,不幸被醉身亡,留下妻兒兩個。我這個同學,雖年齡合我意,但不如人意的是,小資產階級的封建思想極為嚴重,好逸惡勞,有著“嫁漢吃漢,穿衣吃飯”的壞思想,來我這里相親,費我不少心思,同時還造成了我弟經濟的損失。實為荒唐。
上敘婚姻風云,都皆出自我的家庭成分。
第三十五回:數萬雄師造水庫
日以繼夜做苦力
東坑村位于秩堂鎮,坐落山上,上山路窄,地勢崎嶇。山中古木參天,松山峻嶺,山嶺立有古廟一座,廟內住有尼姑數個,有年邁七旬者,也有姑娘,她們的身體都非常健康,生活大多靠自力更生,飼養家畜,自種蔬菜,賣茶為生,自耕自食。經常有行人游客,一來游山玩水,二來求神拜佛問問家境是否平安,也給一些香火錢。
廟旁的左側有一道懸巖,著名的“三孔出泉”就出自這里,泉孔直徑約有50公分之大,三孔同涌,洶涌而出,有似瀑布一樣奔騰而下,水量之大,流速每秒至少達十米之多,且泉水清澈如鏡,冰涼可口。
這個水源要被設計造水庫,茶陵縣水利局經過勘察,決定動工。短短半年內所有房屋全部拆掉、搬遷,昔日僻靜美好的樂園,突然變得熱鬧非凡,人來人往,夜半電光通明,甚似鬧市。全縣勞動力被號召全力以赴,一齊上陣。紅旗飄滿了整個大堤,“多收少收在于肥,有收無收在于水”的標語到處張貼。
大規模修庫運動隨著文革的高潮,在1971年冬天動工了。
工地有負責專門發票統計工作量的人,推一車,發一票。有少數年幼體弱的勞力,因吃不消,中途停留,遭到后面土車撞擊。特別是炸山更為危險,一不小心,就把人埋在土里,嚴重的就成了人命事故。得到如此教訓后,領導才重視關心,放炮要統一指揮,由各大隊的安全員負責管理。
起早摸黑的日子成了經常化,大家的精神體力就愈加低落,但誰也無法抵抗。無奈,有些人想盡一切消極辦法,減少體力,有些是明目張膽地坐吃不勞,有的造假票,還有的大膽與領導大動干戈。雖說當時正處文革階級斗爭之時,但那些知識青年是不怕死的,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我記得有一天,有一知青早臥不起,領導查房喊工,他卻蒙頭大睡。領導久喊不起,他卻說:吵死啦!領導氣急,搖他的頭,他卻又翻身蒙被。領導發火將被子掀開,他卻大發雷霆,罵著:哪個王八蛋,想死吧!領導無奈,喊來民兵兼治安員,才把他從床上拖下來,在早間集合會上進行批斗。他站在前臺,群眾高喊口號壓威。他不但不怕,反而高傲抬起頭,做著摸八仙胡子手勢,鬧得當場領導苦笑皆非,群眾捧腹大笑,一哄而散。
還有些人,推一車,要十車票,不給就強行取。聰明的就做半工休半工,做一些假票蒙混過關;老實憨厚的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累得個九死一生,汗流浹背。
有一天,領導想一個辦法,抓一個重點,殺雞給猴看。突然一聲廣播:開會!來得如此突然的通知,使得大家一時難以捉摸,放下鋤頭、扁擔,議論紛紛地集中到了一個預先搭好的臨時臺下,按大隊排列,盤腿坐下,聽候會音。
臺上出現一個四十多歲左右的斯文中年,手持一個小紅本本,看樣子是指揮部的領導人物,慢條斯理地翻開毛主席語錄,念了幾條語錄后,總結了當時的基本情況,同時也表揚一批積極干部及民工同志,也批評了少數消極分子,接著還談了一下造水庫主要任務及當前主要形勢,然后領著喊口號。大家猜想,一定開斗爭大會了。果然,口號一停,就帶上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從遠處望著外貌,似乎人品可佳,五官也很端正,堂堂一個青年男子,又為何事上臺就受批斗哩?大家似乎也感到驚奇,也為他同情。
身邊的兩個民兵,叫他低頭跪下,還將他的頭往下壓了壓。隨后領導說,他一身扒手的特招,因他屢教不改,這才上臺批斗,以平民憤。然后領導叫他向廣大群眾交代他的問題。他跪著,說:我大名叫龍德生,小名稱“柑子皮”,我一慣好逸惡勞,從事扒手工作,經常害得人家哭娘哭爹的,因此人家見我就怕,想起就恨。經過這次大會群眾對我的幫助和教育,使我能痛改前非,徹底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今天我趁著這個機會,向廣大干部及群眾賠禮道歉,認錯。希望大家能原諒我吧!我保證今后努力生產,用實際行動來完成大堤任務,將功贖罪,以改罪惡。說完后,領導一聲:起來!他站起來,向廣大群眾行了一個90度鞠躬,由民兵送回工地。
我一開始上工地,就分配做木工,上山放樹,鋸板,修造土車。我自學木工,終于發揮了作用。雖說天熱上山放樹運樹也吃盡苦頭,但總比上堤挑土要自由得多,上班下班有時也不受約束,萬一累苦了可以隨便坐下來歇一會。但是木工班還是人心不足之人,偷懶打主意的人還是有的,坐著聊天講個故事不算為奇,還有的東走西走,半天不見人的,吃飯時就回來了。
老實人吃虧,調皮人占益。大隊支書老劉見此不憤,堅決想下放幾個偷懶的木工,但又是面面相識的熟人,也就不好點名下誰。只是說句籠統話:自動報名。當然那些偷懶的人,又怎么會自動報名哩?輕活還想偷懶,難道還會自動報名去干重活吃苦嗎?這樣遲遲未報,我想和他們一起也是吃虧,不如眼不見為凈,報個名去工地,也許還痛快一點。這樣我第一個報了名。
我參加了推土的行列。第一天我干勁很大,推了四十多車,周圍人都佩服我干勁很大,領導雖說沒有表揚,但對我好感更深了,千方百計想調我回木工廠來。講老實話,推土比木工要苦得多,即不自由,又不能躲懶??嗔艘惶欤搅税砭透杏X十分疲勞,實在不想動了。
三天過去了,那些懶散偷工的木工依然如舊,一堆堆的爛土車堆成一堆。大隊領導無奈,只有把我又調回來。三天的苦力結束了,謝天謝地,我又回到了木工廠。
建水庫的勞動就這樣整整干了兩年,大堤工程雖基本結束,但掃尾工程依然緊張。我家蓋屋的事,卻無從提起,因為“先集體后個人”是當時的口號。沒有房子,就沒人嫁我。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眼看舊歷十二月中旬又將到來,蓋房之事還無法考慮。世上也還是有好人,大隊譚牛生書記做了好事,開了恩幫了忙,給我準了假。謝天謝地,我收拾行李回到家里,準備放磚動工建屋。
第三十六回:二弟解囊幫蓋房
寒冬臘月備新屋
1973年的深冬,陽光溫暖,覺察不出有深冬的寒意。離春節僅是最后的十五天了。要是如今,人們可以自由趕集購物,忙著準備迎接新年。當時正處文革動亂中期,衣食難維,誰也莫想過一個安樂而舒適自由的春節。特別是我這種狀況,要想在年底修建一所遮風擋雨的房子,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特別是經濟方面更為困難,圍困在幾十年的集體生涯中,人們的生活更是節衣少食的,勞動一天,只能掙得兩三毛錢,即使日夜不歇也很難起一棟能遮風擋雨的房。
萬分無奈之中,搭幫了骨肉相親的老二,得到了他的援助。那時候他的工資只有60元,為了我蓋房子,他把省吃儉用兩年積下了工資600元支持我蓋房,為此他付出了不少代價,包括歷經不少家庭風波。他給我解決終身大事提供了最大的幫助。
我馬不停蹄放磚,劃建屋材料,可是“皇上旨意”未到,公社領導沒批蓋房時間,誰也不能輕舉妄動,不是隨隨便便說建就建,如果違背了規章,即便是建好了,公社及大隊干部也會帶人上門掀倒房子,并批斗懲罰。
干部有不討人喜歡的極左分子,也有能“將心比心”的好人。那年,俞茂立分配在我隊“蹲點”,他對我的實際困難了如指掌,當機立斷答應幫我去公社辦好批條。批條拿到了,可是蓋房時間限制在年底要完成。革命如山倒,只好乖乖的服從。
談起我那蓋屋的寒酸歲月,不辭勞苦的心情,喊工的催哨聲,回憶時真的不能不使我的淚水奪眶而出。能擋風霜的矮樓,總算是我人生的終身歸宿。年近中年的光棍,總算也可以成家了。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