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塞繆爾·巴伯的《弦樂柔版》,在“丁善德百年誕辰紀念音樂會”輕輕地響起。
在安寧的和聲伴奏下,第一小提琴以弱音奏出了一步三嘆的抒情主題,音樂在低緩肅穆中海浪般地層層推進。這“極慢的慢板”,是在緬懷音樂界的一代宗師丁善德。此時,德高望重、和藹可敬的老人,仿佛正從天堂般的音樂中走來……
十六年前的12月8日,丁善德先生帶著孤獨,走進了天堂。他的晚年,內心深處充滿著惆悵和凄涼。他的女兒、鋼琴家丁柬諾告訴我:“上世紀八十年代,父親忽然迸發出很多創作靈感。那些年,他創作改編了許多鋼琴小品和賦格。有時興起,一天能寫幾首,相當舒展。可到了九十年代,他突然擱筆,憂郁寡言,終日打坐。我問他為何,父親悲切地說,寫了也白寫,沒人演奏啊!作為一個作曲家,父親覺得沒完成自己的心愿。他大量的文集和作品,在那個年代沒人出版,沒人演奏。
事實上,師為人表的丁善德先生著作等身,為中國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音樂遺產!
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王次對我說:“丁先生是中國現代音樂史上最杰出的作曲家和音樂教育家之一。他的鋼琴作品和交響樂作品成為中國音樂史上不朽的杰作。他的作品在民族性和史詩性方面,為后人確立了正確的創作方向,成為新中國音樂創作的一面旗幟。
“作為音樂教育家,丁先生的音樂教育思想帶動了一代音樂教育者,他為中國音樂教育的建設和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而今,“大鵬已遠去”。可音樂家們在緬懷這位先賢時,無人不贊譽他的人品、藝品及作品,先生風范,是世人之楷模。
人品——秦風漢骨
在丁善德紀念音樂會上,時任上師大音樂學院鋼琴教授的吳夷演奏了先賢創作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塵封箱底二十多年的“新作”《降B大調鋼琴協奏曲》。他對我說:“這是我對丁先生最好的回報,三十四年前,他的一句話在我心中極具分量,支撐這我在藝術道路上走到現在。”
就在吳夷八歲時,他在父母帶領下報考了來滬招生的中央音樂學院。雖說初試和復試都通過了,但最終因政審這關即無情出局。接著他又報考上音附中,遭遇了同樣情況。在旁人的指點下他父母找到了丁院長,當聽了這孩子的演奏后,丁院長笑瞇瞇地說:“這個孩子非常有才能……” 吳夷回憶道:“我清楚地記得,兩天后的中午,丁院長領著我走進考場……就這樣,愛才惜才的丁院長,將我帶上了音樂之路。要知道,我們與他素不相識啊!走出考場,丁院長對我母親說,如果不是碰到我,這個孩子可能就不再彈琴了!時至今日,每當我在藝術之路上遇到艱難險阻時,我就想起了丁院長這句話。”
所以在吳夷的節目單上印有一行字:“南京西路1001號是他的出生地。丁善德先生把他領進了上海音樂附小之門,上海音樂學院附小附中是他打下音樂根基之搖籃。”
在此后的幾十年中,這位與孔祥東、許忠的昔日同窗,在阿根廷、德國、美國發奮深造,摘得多項國際大賽的金獎,成為美國哥倫比亞經紀藝術公司的簽約藝術家。正是丁善德先生慧眼識珠,不拘一格降人才,才使他成為一位鋼琴家。幾十年勤奮不輟,吳夷成為那一代“海歸”中碩果僅存的、不為任何誘惑而動搖的職業鋼琴家。
與鋼琴家吳夷相比,丁先生的兒女們遠沒有那么幸運。鋼琴家丁柬諾對父親敬重有加:“我父親從不謀私利。不搞幫派,不偏不倚,廉潔奉公。正因為這樣,我家兄弟姐妹五人,除了丁芷諾之外,全被分配到外地。按理說,父親長期擔任上音行政副院長,他完全可以找熟人托關系,安排好子女的工作,可他從不求人為己謀利,他沒有為子女做過任何一件事。”
昔日上音鋼琴系的高材生丁柬諾,畢業后竟被分配到北京一個沒有鋼琴彈的單位工作,最后只能在中央音樂學院、解放軍藝術學院兼課教鋼琴;因為碰到了一個好領導,才使她的專業沒有荒廢;她的小妹在復旦生物系畢業后,分配在郊區一所中學里教化學。許多年后,憑借自己的實力,考取了聯合國計劃生育委員會;她的兩個弟弟都去農村插隊落戶,一個至今還在安徽。
藝品——光鑒照人
丁善德先生德藝雙馨,卻從不居高自傲。給人印象是個嚴謹、謙虛的學者。
這位中國當代著名的作曲家、鋼琴家、音樂教育家和音樂活動家,卻經常稱自己“只不過是一名普通教授而已”。
1949年,他從巴黎音樂學院學成歸來后,長期在上海音樂學院
執教,歷任副院長兼作曲系主任。先后擔任1956年柏林國際舒曼鋼琴比賽、1960年波蘭國際肖邦鋼琴比賽、1964年比利時伊麗莎白皇太后國際鋼琴比賽評委,并在國內多次舉行個人鋼琴獨奏會。他桃李滿天下。六十年來,先后培養了朱工一、周廣仁、陸洪思、羅忠镕、陳銘志、施詠康、胡登跳、施全波、陳鋼、王西麟、王酩等一大批知名的音樂家。
談及恩師丁善德,作曲家王西麟對我說:“我內心非常感謝賀綠汀、丁善德兩位院長。在1958年那個“大躍進”年代,賀綠汀扛著大旗,頂住了各種政治干擾,堅持按藝術規律辦學;而他的合作者丁善德,以他杰出的專業水平和管理才能,在具體建院與教學上、專業上,制定出一整套科學的辦院方針,團結并從海內外請來了一批有真才實學的專家教授。要知道,在那種特殊大環境下,堅持藝術規律是多么的困難,我就是‘賀丁體制’下的受惠者。
“偉大的賀綠汀,堅持了藝術原則;而丁善德呢,中國應為有他這樣的專家而感到慶幸。十七年來,賀丁就是在這樣嚴酷的大環境下戰斗的。他們良好的合作,為上音創造了寬松、健康的教育與學術氛圍。‘賀丁體制’下的上音,是歷史上最輝煌的時期,培養出一大批出色的音樂人才。那時的上音,校風端、學風正;有學派、無幫派;師道尊嚴,惜才愛才,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
正是在這樣的學習環境下,王西麟開始研究交響樂,成為中國最出色的作曲家之一。幾十年來,他創作了七部交響樂,鋼琴、小提琴協奏曲以及大量的室內樂、聲樂作品。
“我永遠不會忘記丁先生對我的恩情。”王西麟哽咽地說。
1981年全國交響樂評獎。王西麟的交響組曲《云南音詩》初評時因獲得第一被報送上去。在最后決定時刻,評委中有人提出,王西麟因打人被關押過七天,他獲獎不合適。丁善德拍案而起,他說:“打人歸打人,公安局已處理。我們是評獎,只論作品,不能因小過而扼殺了一個有才華的作曲家。”在激勵的爭辯中,丁善德堅持原則,最后,《云南音詩》獲得了全國交響樂評比第一名。這至關重要的一句話,使一部優秀作品見了天日。之后,丁善德還為這部作品寫了評論。《云南音詩》問世后,幾十年來,成為中國音樂會舞臺上最受歡迎、上演最多的名曲。
“我想,全國人民都得感謝丁先生,是他救活了這部作品,成為人類共同的財產。”王西麟接著說,“丁院長堅持原則、敢講真話、主持公道之舉,實在令我輩欽佩。遺憾的是,音樂界這樣的人現在不多了,這就是今天我們紀念丁先生的全部意義所在。”
可這位一生奉獻給中國音樂事業的德高望重的老人,生命中最后幾年,卻生活在憂郁寡歡中。他回想起自己一生,幾十年來,在賀綠汀的領導下,他含辛茹苦地打理學院,可到頭來還是遭到小人讒言,挑撥他與賀綠汀的關系。就這樣,相識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兩位音樂老人,親密關系疏遠了,他的內心里受到了重創。
“我看得出來,父親內心很糾結,很悲傷,但什么也不說。那天,他患感冒,去華東醫院檢查身體,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就離開了我們。”丁柬諾說。
作品——不朽留世
音樂學者錢亦平在《丁善德的音樂創作》一書中撰文道:“一個國家音樂水平的高低,主要要看音樂創作的數量與質量。為了肩負起這個重任,丁善德決心從頭做起。”
上世紀三十年代,他在原有的基礎上,先后花了七年時間,跟德裔猶太音樂家弗蘭克爾,以及法國巴黎音樂學院的加隆、奧班等教授,將有關作曲的全部課程——和聲、對位、配器、曲式學、作曲,重新又學習了一遍。嚴謹的治學方式,為他日后的創作與教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作為作曲家,丁先生功底深厚,修養全面,創作涉及到交響樂、協奏曲、大合唱、室內樂、器樂獨奏、藝術歌曲以及電影音樂等各個方面,僅編號作品就達三十五種。其中如《長征交響曲》《黃浦江大合唱》;兒童鋼琴組曲《快樂的節日》;鋼琴曲《新疆舞曲》第一、第二號、《中國民歌主題變奏曲》等;藝術歌曲《延安夜月》《愛人送我向日葵》《豐收山歌》《藍色的霧》《瑪依拉》《想親娘》等,都是飲譽海內外的力作。
在“丁善德百年誕辰紀念音樂會”上,創作于1961年、由五個樂章組成的《長征交響曲》,在他的外孫余隆指揮下,煥發出新的內涵和生命力。這部不朽之作,在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聽來,依然在熠熠閃光,極具震撼力,可見丁先生的功力之深厚。
而二十多年后首見天日的《降B大調鋼琴協奏曲》,是丁先生晚年寫給女兒丁柬諾的作品。在音樂會上,吳夷演奏得可圈可點。
有關這部作品丁柬諾告訴我:“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從香港開完音樂會回來,我對父親說,你可否給我寫一部協奏曲?父親同意了。那時我在中央民族歌舞團工作,必須演奏少數民族的東西。我給了他一些少數民族的素材。因為我覺得彝族非常有個性,這是中國少數幾個與外國沒有任何歷史聯系的民族。我到過四川大涼山,了解到他們是從奴隸社會中走出來的民族。有幾十個支系。海菜腔、煙盒舞等非常好聽。
“等到父親將作品寫完,我卻沒有時間再彈奏了。這部鋼琴協奏曲,寫得很民族化。前二個樂章是海菜腔主題,節奏變化很大,有的一小節兩拍,有的一小節三拍,節奏變化無常。第三樂章是煙盒舞。父親是巴黎音樂學院畢業的,深受德彪西、拉威爾、梅西安等法國學派影響,這從他的作品中你可以看出。上世紀五十年代時,他不敢寫,如和聲變化等等。在這部協奏曲中,他沒了思想禁錮,作曲技法全面發揮,寫得既很現代,又非常民族化。
“作品長期閑置,父親覺得很遺憾,常常對余隆發牢騷。請別人彈吧,他總覺得很難符合他的要求,彈不出味來。這么一來,幾十年過去了,這非常遺憾!”
作為理論家,丁善德先生結合教學實踐和創作實踐,發表了有關音樂教育、創作心得以及作家作品研究的論文不下百余篇;并有《單對位法》《復對位法》《賦格寫作技術綱要》以及《作曲技法探索》(人民音樂出版社,1982年)等學術專著問世。現在,一套完整的《丁善德全集》,已由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他為中國的音樂事業,留下了一筆豐厚寶貴的遺產。
中央音樂學院聲樂教授張建一與我談及丁善德的藝術歌曲時說:“我在國外,我經常演唱丁先生的歌曲。我覺得,他的歌曲,真正稱得上是藝術歌曲。因為藝術歌曲是有界限的,不是所有的歌曲都能稱得上藝術歌曲。而丁先生的聲樂作品,既有民族元素,又有西方技法,唱起來很舒服,與西方和法國藝術歌曲同在一個水準上,迄今仍為中國音樂界的一個高度。我唱完丁先生藝術歌曲后有一種遺憾,其實,中國有那么好的作品。可惜,他只留下了三十幾首作品,他當院長之后,就沒能留下更多的好作品。”
張建一清晰地記得,有一年他去丁先生家,老人告訴他:“我寫歌,不是歌寫完后再寫伴奏的,而是一氣呵成,它是整體思考創作的產物。”一席話,使張建一受益匪淺。
懷著對音樂先賢的崇敬之情,在丁善德百年誕辰紀念活動之前,張建一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2011年夏天,他聯手廖昌永、黃英等名家,將丁先生的三十一首藝術歌曲,全部錄成了唱片。之后,10月19日在中山音樂堂舉行了一場藝術歌曲音樂會,張建一、廖昌永、黃英悉數登臺。而所有一切,都出自對丁院長的一份特殊感情。為此,歌唱家們分文未取。
“現在的音樂界,既急躁又浮躁,我覺得我們這些國外回來的人應該做點事了。作為上音的學生,我們以丁先生為楷模,不但要做而且今后還要繼續做。這臺音樂會,旨在光復中國的藝術歌曲,不僅是光復,還要傳承下來。”張建一說。
丁善德先生作為一位成功的作曲家,不是偶然幸致的,他在創作上以及其他諸多方面的成就,不僅是個人的成就,而是顯示了中國新音樂開始成熟階段的一代人的成就;從他的身上,可以看出一代人為中國民族音樂所付出的艱辛努力。此可謂斯人已去,風范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