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孟沖之,湖南岳陽人,1970年生,1991年畢業于湘潭大學中文系。現居加拿大多倫多。主要作品有《杜詩重構》、《玉溪拼圖》、《黑溪集》、《田園集》、《新謠曲》等。
杜詩重構(140首選4)
歸 林
馬背顛簸出來的句子,怎么能夠工整
渡船搖晃出來的句子,又怎么能夠平穩?
只有踏上了樹林中堅實的土地
一首詩歌才算找到了重心
你腳下的山路,會告訴你如何宛轉敘述
路邊的樹木,會教育你自然和勻稱
如果你足夠謙虛,還可學習到
野花的修辭,以及小鳥神奇的音韻
你還須常把頭抬起,關注形而上的問題
雖然這峽谷上方,絕對看不到天空
但總會有一縷光線,穿過兩山間的縫隙
給你帶來靈感和些許意義
也許存在這樣的高人,以虛無為材料
在空白處顯示他的才藝
但我不能。盡管人世艱難,盡管家室拖累
活下去,并且寫作,仍是我的唯一
新 晴
天終于晴了,巫山,一大片解放區內
河流恢復了河流的柔軟,峰巒恢復了峰巒的堅挺
山洪過后,溝谷中大石頭橫七豎八
陽光直插江底,千年老龜也無處遁形
綠油油啊,是湖邊的蘆葦
紅彤彤啊,是天盡頭的彩云
一整天,那黃鶯兒,像是領到政府津貼的花
間詞人
不停地歌功頌德,一唱一和,流連光景
白鶴也不回巢,它們憋足一身窩囊勁
沖天而上,在碧空中結隊飛翔
仿佛向遠方匆匆運送餉銀
別以為烏鴉心也是黑色,看它們
領著一群哇哇直叫的兒女,在泥濘中啄食
給這個一只甲蟲,給那個一條蚯蚓
也許你會想念起多子多勞的母親
多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喲,不一會兒就干
卻了雨水
在當風的一面撒下一地繽紛
蟋 蟀
蟋蟀,這瘦小的草根歌手
一架古老的織機,改裝成秋天的樂器
你是叫賣失眠的小販
你是夜晚鐵幕下的破綻
是水龍頭上永遠關不緊的水滴
在草叢中,在瓦礫間,在床底下
你和我徹夜長談,挑撥著
流浪詩人和一個時代的關系
你用詭秘的言辭刺探寡婦的隱私
以賺取眼淚這苦澀的薪水
和那些宮廷音樂家多么不同啊
他們用快樂加速快樂
而你用哭泣安慰哭泣
螢 火
螢火,小小的幽靈
黑暗是你所愛
腐敗是你的母親
你從未受教于唯我獨尊的太陽
也無意與月亮攀親
(她不過是一個盜版者
將陽光的熱汁化為冷飲)
你是你自己的光源
雖然微弱,不足以照亮我的書卷
雖然電壓不穩,一忽兒暗,一忽兒明
但你已表達了自己
比一個當代詩人遠為幸運
你的信號燈,總可以
得到千萬個兄妹肯定的響應
在雨后黃昏的樹林
你們組建起自己的星空
多么閃爍其詞,多么曖昧!
你們暗示的種種可能
又是多么不可能!
玉溪拼圖外傳(100首選4)
令狐楚的遺言
一個人不可能選擇父親,但可以
選擇兒子。從你十七歲進入我的幕府
至今已是八年。我一直把你當成
我的文字事業的、唯一繼承人
不,這樣說,也許對你并不公平
你并不是,作為我的、文字事業的繼承人
而存在的。你的才華未必少不了
我的培植和灌溉。我傳授你的
四六文,我很懷疑,它們會不會成為
一堆無人問津的歷史檔案
并非我選中了你,而是一種更高的意志
選中了我來選中你。但你不要以為
那更高的意志,會以你的目的為目的
那些阻礙你的,可能是引導你的
那些挫折你的,可能是成就你的
我希望,你和我的兒子,在我死后仍親如兄弟
然而,如果事情恰恰相反,你也不要
感到驚異……你應該讓另一個世紀
另一個世界的人,在談到你時
也因之提到,與你相關的另一些人……
崔玨祭靈
現在你與大地平行,與玉陽山平行地
躺在,與你的夫人平行的位置上
而我與你相交的直角,刺痛著我。當我俯身
看你最后一眼,這個角度變得更加尖銳
在靈魂離開后,你的身軀顯得如此瘦小
精練,仿佛一首律詩,濃縮而成的
絕句。你的臉,把一生的失意和憂郁
凝固成——立體感如此鮮明的痛苦
哦,生命,青春,才華,原來不過是
被時間不斷地擠掉的水分——這些水分
曾多么令人陶醉!想想那些日子,我們在
樂游原上漫步,談著理想、愛情……
這是暮春時節,你的庭中,桃李飄落著
紅色和白色的眼淚。落花風吟唱的,正是你
不朽的、傷春傷別的詩句。對于那些
壓倒你的事物,你的勝利才剛剛開始……
韓偓的回憶
那時我才十歲,在崇讓坊,已故的外公
河陽節度使的府邸,我迷戀著后腦勺
被長輩們撫摩的感覺。五個舅舅
六個姨父。我的頭發,能夠分辨出他們
迥然不同的手。比如說三姨父,千牛李將軍
長年按著劍柄的手,又大又粗糙
一把就罩住了我頭頂的全部
他常問我:“長大了想做什么官?”
“將軍!”我總是挺起胸響亮地回答
以博得,他的夸獎和一陣朗笑
但最讓我感動的,是七姨父的、纖瘦
而柔和的手,它愛在我的頭頂停留,比別人
長得多的時間。有時輕輕摩挲,仿佛在
和我的頭發,親昵地講著故事。七姨父
外公的七個女婿中,名氣最大的
官職最小的、年紀最輕的、運氣最差的
女婿,在姨媽病故后,變得喪魂落魄
寡言少語。當我大聲地吟誦他
廣為傳誦的、美麗的詩句,他才綻出
一絲苦笑,拉著我的小手說:
“冬郎,寫詩,算不上一件
有益于人生的大事。你的天資這么高
可別像我這樣,僅僅做一個詩人……”
晉昌坊的鶴
那個由于慣性,當面仍與他稱兄道弟的
貴人,把他安頓在晉昌坊的
豪華別墅一角的、一只小小亭閣里
留下夠裁一首詩的料子
就走了。這些料子都是上等的,包括:
一個完整的黃昏,一扇青鎖連紋的
窗戶,一片城府很深的樹林
水塘,以及遠處河流隱約透露出的
一段頗為性感的腰身……然而
這首詩開始得并不理想,直到有一只孤鶴
從遠處飛來,在視野中撲扇著變大
把散亂的景物,連綴成一個
得到了靈魂的整體——雖然這個靈魂
是哀傷的,但是黃昏的風景
需要它間歇性的悲鳴,給這些美麗
而沉默的事物押韻。一個喪偶的
又被故人嫌棄的人,也需要它,承載他的心
并與之呼應……當白鶴的“白”
被綠樹的“綠”收容,他的“痛”,終于在
詩歌中獲得了鎮靜,和永遠新鮮的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