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

　　李英強，短發圓臉，山羊胡，總是笑瞇瞇的，一開口則語速極快。在湖北省黃岡青石鎮——李英強的故鄉，環球人物雜志特約記者見到了他。
　　4年前，28歲的李英強從北京辭職回鄉，在這里創建了第一座“立人鄉村圖書館”，為鄉村教育播下了一粒種子?！拔覀兯龅氖侨紵粽叩墓ぷ?，建設燈塔，為那些暗夜航行的船只服務?！?br/>　　如今，遍及9個省市10個縣域的14個鄉村圖書館，已經讓許許多多農村孩子受益。
“軀體在膨脹，卻沒有頭腦”
　　李英強對記者回憶說，小時候，由于父母關系并不和睦，他在家里的日子極為沉悶，書成為他的精神出口?！凹依锔F，沒有電視，也就只有看書，唯一的課外讀物是爺爺留下的一本線裝老本《西游記》，我翻來覆去地讀?！碧幱谂涯嫫诘哪嵌稳兆?，李英強的生活態度也曾一度消極，準備退學，還離家出走過10多天?！澳菚r覺得生活沒意義，發現自己內心一無所有?，F在想來，如果我能讀到更多有品質的書，或許就不會有退學的沖動了?！备咧袝r，他喜歡上了林語堂、梁實秋、梁遇春和周作人的散文，“那樣精妙的文字，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一本好書，在鄉村少年李英強看來，就像一盞燈，能照亮通向遠方的道路。
　　2007年5月，已獲得北京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的李英強坐火車出行，窗外一個個村莊快速閃過……自1997年離開故鄉到外地上大學，他一直生活在城市。雖然每次回老家呆的時間都不太長，但他還是深刻地體會到了家鄉如何在現代化的沖擊下變得衰敗而凋敝——他曾買到《穆斯林的葬禮》、《白鹿原》的書店變成了充斥著武俠、穿越、盜墓、言情的租書店，他曾看過《未來水世界》的電影院變成了歌舞廳。孩子們流連于煙霧繚繞的網吧，在那里玩各種暴力甚至帶點色情的游戲。
　　在李英強眼中，如今的鄉村已經失去了文化創造的活力。“鄉村的日常形象，是軀體在膨脹，卻沒有頭腦；野草在勃生，卻沒有喬木……一個農村孩子在青少年時代就應當熟知的東西，卻由于文化資源匱乏而沒有機會接觸到，他未來的發展機會就會減少?！?br/>　　這次出行后，李英強有了一個計劃——建立鄉村圖書館?！耙槐竞脮?、優秀的文字對人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我要想辦法讓更多的農村孩子可以看到這些?！?br/>　　
“到你的家鄉去建一個圖書館”
　　李英強為鄉村圖書館項目起名為“立人”，源于《論語》中“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傲⑷说暮诵暮x是激發、幫助一個人成為身體、心智、靈魂上健康正常的獨立自由的個體?！?br/>　　李英強最先做的就是著手擬定核心書目，“書目是圖書館的靈魂，至少要讓農村學生能夠讀到高品質的書。”他請學界的朋友推薦，甚至通過網絡征集，最終擬出適合小學生、初中生和高中生閱讀的書目，共2000多種，魯迅、胡適、錢穆、林達、湯因比、費正清、唐德剛、葛劍雄等人的著作都在此列，還有曼昆的《經濟學原理》等。
　　與此同時，李英強也在寫計劃書，準備籌款。在一次飯局的閑聊中，他意識到或許可以發動朋友們在各自家鄉都建個圖書館。于是，他把這寫進了計劃書，拿著到處問：“你覺得這個事靠譜嗎？你愿意支持嗎？”雖然大多數人覺得這很可能是個有始無終的事，但出于情誼，很多人表示愿意支持。不久，李英強收到了第一筆捐贈：一個幫忙設計“立人”標識的朋友，聽到這個計劃后，掏了300元錢。
　　2007年9月，李英強與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正式啟動了“立人鄉村圖書館項目”。他們計劃選擇一些縣級地區，在當地人士的配合下，計劃建立起覆蓋全縣的公益圖書館網絡，并以此為基礎開展系列教育、文化活動。這正好可以彌補國內鄉村圖書館短缺的情況，“在我國，公共圖書館資源多數集中在縣級及以上地區，縣以下僅設有部分鄉鎮圖書室或農家書屋。2008年，縣級以上各級圖書館人均藏書量為0.4冊，而縣級以下只有0.1冊?！崩钣姼嬖V記者。
　　自鄉村圖書館建立之初，李英強就一直強調，“這不是一個文化下鄉活動，也不是一個送溫暖活動，更不是扶貧項目，而是一個鄉村教育項目。”為此，他還提出了三個口號：一是“一個好的圖書館相當于一所大學”；二是“鄉村教育革命從鄉村圖書館開始”；三是“到你的家鄉去建一個鄉村圖書館”。
　　當年的11月，李英強和妻子張新月離開北京，回到了青石鎮。張新月是個“80后”，曾是某雜志的編輯，對生活懷著完美的理想主義。她曾經批評李英強，“你們北京讀書人之間互相啟蒙、互相吹捧，有什么意思？”這一次，她成了李英強堅定的支持者，“是我先提出回到鄉村的，我希望生活、工作、理想能夠融為一體。正好英強要啟動立人圖書館這樣一個項目，這種簡單又富有變化、能感受自我價值的生活對我很有吸引力。”
　　回鄉后，他們與青石中學校長商議，在學校原有的圖書館基礎上，配備他們選定的核心圖書，圖書管理則由招募的志愿者負責，校長同意了。
　　
依然缺人缺錢
　　2007年12月底，位于青石中學校內的第一座立人鄉村圖書館——“黃侃圖書館”開始運行?！敖鷩鴮W大師黃侃就出生于青石鎮，所以圖書館就用他的名字命名了，我們之后的圖書館也大多以當地文化名人命名。比如，位于四川省巴中茶壩鎮的第四分館是以晏陽初先生的名字命名，他是一位投身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的先行者?！?br/>　　黃侃圖書館開館時的情景，李英強至今記憶猶新。那天天氣非常冷，學生們把這個只有52個座位、20多平方米的圖書館擠得水泄不通。一個月后，他請人做了60個代書板，拿到代書板才能進去。就算這樣，外面也常有學生排隊等候。
　　那時，所有工作都由李英強和張新月兩人做，圖書分類、編號、錄入、上架，建義工小組，搞作文比賽，做冬令營，開選修課……圖書館漸漸走進學生當中，用李英強的話說就是“成為許多人喜歡來的地方，成為一些人每天都來的地方?！?br/>　　2008年7月，“立人”的第二分館“張國棟圖書館”于河南省淮濱縣固城鄉開館，2009年3月，第三分館“唐促容圖書館”于四川省巴中石城鄉開館……“立人”如一粒粒種子撒在鄉村。
　　建分館，對“立人”而言絕非易事。按照李英強的想法，不搞盲目擴張，投資人和合作者必須認同“立人”的宗旨和定位?！耙簿褪钦f不是光有錢就能建，必須和我們的理想一致，能長期合作。另外，新館建成以后由我們來管理和把握走向，出資人不參與管理，也不能由他決定圖書館的具體運營和發展。”苛刻的條件讓很多人望而卻步。“每個月都有幾個人打電話詢問，但真正能夠合作的人很少?！崩钣娛謭猿衷瓌t，“即便不開新館，‘立人’也不能改變發展方向?！?br/>　　這種性格在“立人”的做事風格中無處不體現?！傲⑷恕本W站上張貼著圖書捐贈信息：沒有太大閱讀價值的（尤其是舊的教材和教輔書之類），或者僅僅適合成人看，而對青少年可能產生誤導的圖書或雜志我們不需要，您捐來了我們也只能當作廢紙處理。
　　每個分館的啟動圖書是購買的，之后主要是靠各方捐贈，平均存量7000多冊。而且，在這些圖書館，還成立了由本地主要捐資者和鄉村教師代表等組成的理事會，每年開一次會。除了李英強，這些理事大多是兼職，“他們中很多都是我的朋友，并且跟我一樣，很有理想?！奔幢闳绱耍傲⑷恕币苍O置了嚴格的退出機制：兩年不參加會議者必須退出；兩年不參加鄉村圖書館活動者自動退出。
　　“立人”面臨的困難也不少。首先是缺人， 理想情況下，每個分館需要3到5個義工，現在平均每個分館只有2個全職義工?！拔覀內钡氖恰唤o吃草也愿意跑的好馬’，受過高等教育、有很強的信念、愿意去鄉鎮、每月只拿千元工資的全職義工。”

　　其次是缺錢，李英強給記者算了一筆賬，“分館預算中，啟動資金（不含購書費用，包含第一年的運營費用）為5.5萬元，啟動之后一年的費用大約為4.4萬元。而圖書館需要運行至少10年，甚至數十年。由于資金投入大且建館條件苛刻，目前的分館幾乎都是通過理事的‘私交’建立的。”在“立人”，每一筆捐款——哪怕只是幾本舊雜志，都會清楚地公布出來?！巴该鞑庞泄帕Α?，李英強如是說。
　　面對困難，李英強并不悲觀，人們的支持讓他充滿信心。2008年秋天，“立人”應邀到四川省巴中開分館，早先談好合作的學校忽然變卦。他們只好四處聯絡合作學校，卻遭到懷疑，談好的意向、簽訂的合同幾次被臨時推翻。那時，李英強感覺簡直是“彷徨于無地”。最終，他們卻得到兩位校長的支持，于是建一個分館的計劃變成同時開兩個分館。
　　談到未來，李英強還告訴記者：“2012年估計會再建4個區域性分館。我們的中期目標是建設20個左右的縣域分館，為1%的中國鄉村青少年提供閱讀服務。這個目標，希望用10年左右的時間來實現?！?br/>　　
被改變的孩子們
　　“青石鎮的孩子們是可愛的。我驚訝于一個小女孩能在陌生人面前流利地背誦《弟子規》……圖書館里的讀者上至 93 歲的老人，下至 5 歲的孩童，他們對讀書VdUy9nvGPeQOvdwoD+Iaxg==的渴求讓我感動不已?！币晃辉邳S侃圖書館工作過的義工在網站論壇上這樣寫道。
　　在這樣一個物質匱乏的小鎮上，正是因為有了圖書館，學生們的好奇心和討論欲被徹底激發出來，一些孩子的思想甚至人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小海就是其中一個。2008年，李英強在圖書館開設經濟學課程，當時讀初三的小海常來聽課。他開始對經濟學感興趣，周其仁、茅于軾、薛兆豐等人的書他都會借來看，越讀越起勁。
　　2010年，小海和幾個同學打算辦一份跨校的中學生報紙。為此，他花200元買了一臺很舊的二手筆記本電腦，為了募集報紙的啟動資金，小海給茅于軾寫了封郵件，茅老不僅寄來了自己的經濟學著作，還捐了500元。這張報紙每期印兩三百份，每份1元；而其品質，在李英強看來，“專業水準遠超大學生校刊”。
　　2011年，小?？忌狭酥醒胴斀洿髮W。李英強曾和小海約定，一個月給他打一次電話，可因為太忙，李英強常常無法兌現承諾。但他并沒太多遺憾，因為他很清楚，小海已經完成了一種成長——對于理想、人生的思考和選擇——而這種成長和“立人”是分不開的。
　　“現在，我們能夠看到一些年輕人無論是內心世界，還是公共交往都有所變化。我會對孩子們講，無論你是出去讀書、打工，還是留在村里，只要在看好書，就會有變化，有成長的可能；而一旦停止思考、讀書，人就會成為行尸走肉?！?br/>　　但另一方面，李英強也意識到自己能做的、能帶來的改變是有限的。“鄉村在文化上的落寞不是一兩天形成的，這個趨勢也許還會繼續下去，而我們能做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夠參與到這個改變當中，‘立人’的經驗教訓都是可以借鑒的?！?br/>　　
　　編輯：李雪　美編：陳思璐　編審：張勉<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