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父親得了肺癌,但作者選擇了隱瞞病情和等待。他不能確定,他的這種選擇是縮短還是延長了父親的生命。但這個選擇,的確給了他巨大的壓力和難以釋懷的愧疚。
我父親7年前去世了,到現在,我幾乎還會天天想起他,隨后心中便涌起一股難言的憂傷和愧疚。
2003年8月,我接到姐姐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半年多來經常發燒,不想吃飯,體重掉了十多斤。在縣醫院拍了片子,說是肺炎。因為怕我擔心,父親從來不讓家人告訴我他得病的事。這次姐姐實在忍不住,偷偷地告訴了我。
我立刻有了不祥的感覺,坐火車匆匆趕回老家。身為醫生,我知道父親不太可能是普通的肺炎。最樂觀的結果是肺結核,但是,父親的病變在右肺下部,肺結核的可能性也不大。父親吸煙40多年,最大的可能是肺癌。
躺在火車上,我徹夜未眠。父親是個普通的農民,念過兩年私塾,一生貧寒,對歷史、古代詩文和書法都有著濃厚的興趣。他能整篇整篇地背誦先秦百家、陶淵明和唐宋文人的散文詩賦,還是個不錯的木工和泥瓦工。據母親說,父親年輕時,對二胡特別癡迷,常常在夜晚收工后,到村外的竹林里拉上兩三個小時,“什么曲子都會拉”。但因為母親的堅決反對,自我出生起,他再未碰過樂器。
父親不茍言笑,我們之間的交流,基本上只有在他教我(應該說是逼我)寫毛筆字,或是唱和做詩時。只有在他認為我寫出了一個有些像樣的字,或謅出一句有些像樣的“詩句”時,才會露出一絲笑容。
父親生性散淡,60歲時,他宣布退休,將家里家外的活,全扔給勤勞的母親一人,自己約了一些老年朋友,每天聚在一起,吸煙喝酒,談古論今,下棋做詩。
回到老家后,我帶著父親到省城醫院檢查。然后,我找了胸外科、腫瘤科的醫生,幫著會診。綜合起來的結論是:90%的可能性是肺癌,而且已是晚期。
肺癌是最多見的癌癥。在因癌癥死亡的病人中,有1/5到1/4的人是死于肺癌。目前,我國每年約有60萬人死于肺癌。而且,肺癌的發病率(指每10萬人中每年出現的新發病人數)還在不斷地明顯升高。吸煙是引起肺癌的主要原因,大約80%的肺癌是由于吸煙引起的。
肺癌的存活期非常短,即使在醫療高度發達的美國,在診斷出肺癌的病人中,也只有14%的病人能活5年以上。絕大多數出現癥狀(如嚴重咳嗽,咳血、胸悶、胸痛等)才去醫院就診的病人,都已處晚期,失去了手術根治的機會。
對于父親下一步的診斷和治療,我列出了以下三種選擇:
第一種選擇,是目前從治療效果上來說最好的選擇:讓父親住進治療肺癌的專科病房(最好是省級以上的腫瘤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包括支氣管鏡檢查,根據情況用經皮肺穿刺、縱隔鏡或一種稱作“PET(正電子發射斷層掃描)”的檢查,做腦部磁共振和全身骨掃描。
做這些檢查的目的,其一是明確診斷,以免將其他疾病,特別是把一些可有效治療的疾病,如肺結核,誤診為肺癌;其二是明確肺癌的病理學分型,例如是小細胞肺癌還是非小細胞肺癌;其三是明確肺癌的分期(肺癌根據腫瘤本身、淋巴結和是否有遠處轉移,分為Ⅰ、Ⅱ、Ⅲ、Ⅳ期)。這些檢查結果出來后,由腫瘤外科、化療科、放療科,有時還包括普通內科的醫生們一起討論,制訂一個最合適的治療方案。
第二種選擇,是碰運氣性(或賭博性)的方法:給父親直接做開胸手術。
肺癌目前主要的治療方法有三種:手術切除、放射治療、化學治療(近幾年來,還出現了一種靶向治療,這種方法非常昂貴,在歐美人中沒有發現明顯的效果,但在亞洲的部分人中,發現有一定效果)。其中,手術切除是基本的治療,放療或化療主要是作為手術的輔助治療。對能手術的病人,如果不做手術,只用放療或化療,對病人實際上比不治療更糟。而對不能手術的病人,放療或化療是否對病人有益,醫生們還有爭議。但即使有益,這種益處也很小。美國有一項在腫瘤專科醫生中的調查,問他們如果自己得了晚期肺癌會怎么治,一半以上的人回答不會用放療或化療。
第三種選擇,是保守的方法,消極地等待,只做緩解癥狀的治療,而不做針對腫瘤的治療。
肺癌后期,大多數人會出現不同部位的疼痛。現在已有很多緩解疼痛的方法,其中最主要的是使用口服長效嗎啡類藥片。
第一種選擇是最有效的。能得到這種治療的人,比不做任何治療的人,平均大概可多活8個月到1年。但對我國人來說,面臨的最主要問題,是經濟上能否負擔得起,因為平均要花10~15萬塊錢。再就是,這樣治療很難對病人隱瞞病情。另外,還有個實際問題,就是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在當前的醫療環境下,要找到真正負責任的醫療機構和醫生,恐怕并不容易。
第二種選擇比較冒險。很有可能,開胸以后會發現病人實際上并不適合做手術。而且,很多病人因為合并有其他的疾病,如心臟病、肺氣腫等,手術有較大風險。另外,和第一種選擇一樣,也難對病人隱瞞病情。
第三種選擇最主要的優點,是可以對病人隱瞞病情,讓病人可以有一段相對平靜的時間,完成一些未了的心愿。但這種選擇,可能會失去本來有效的,甚至根治的機會。
我獨自做了第三種選擇,主要是基于以下三點考慮:第一是我對父親病情的判斷比較悲觀;第二是經濟上的考慮,因為如果要按第一種選擇治療,我們整個家庭所有的積蓄加起來也不夠;第三是基于我對父親的了解,他對生死從來抱著比較超脫的態度,如果他知道因為自己的疾病,給家里帶來了沉重的經濟負擔,一定會堅決拒絕治療。我甚至沒有將父親的病情,告訴我母親和兄弟姐妹,因為我擔心這樣不利于向父親隱瞞他的病情。
2004年5月起,父親開始感到胸腹部疼痛,我先給他服一般止痛藥。一個月后,一般止痛藥沒有效果,我給他服用硫酸嗎啡控釋片(美施康定)。10月份,父親開始出現明顯的呼吸困難,我陪了他一星期,和他談歷史、詩歌以及他越來越感興趣的佛經。然后,我把他的病情告訴了他。父親顯得非常平靜,他支持我的選擇。11月4日,一個陰冷的日子,父親在他自己蓋起的老屋里,自己做的簡陋木床上,停止了呼吸,終年68歲。
作為一個普通醫生,我對父親的治療,作了一種或許有些出于無奈的選擇。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我不能確定,我的這種選擇,是縮短還是延長了父親的生命。但這個選擇,當時的確帶給了我巨大的壓力。而且,我至今都背負著難以釋懷的愧疚,因為我不知道,如果選擇了我們經濟上可以負擔的手術治療,是否是一種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