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情我知道

大二那年，正趕上第二學位熱，學校里開辦了各式各樣的輔修課。我從小就喜歡動漫，就參加了三維動畫（3D）設計輔修。

第一學期的課程是建模課。授課的宋老師是位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在讀碩士生，說話行事完全沒有教師的威嚴，滿口的流行詞匯，在學生中人氣頗高，被親切地稱為小宋。可一節課下來，我的興趣就減了大半，原來動畫設計根本就沒我想的那樣簡單，繪圖名詞不斷在老師口中蹦來蹦去，手繪技能也是必備素養，這些對于學文科的我完全不通。我聽得頭昏腦漲，周圍的同學卻如癡如醉，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下課一打聽，班里大部分同學本身就是美術專業的學生，再細聊，才知道3D課程就是給具有較高美術素養的學生開設的。

“嗬，蘇妍，做了個碎模型。”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錯誤選擇哀悼，卻看見小宋站在左側女生的電腦旁，調侃著她的大作，幾個好事的男生紛紛扭過頭好奇地看著她的窘態。“嗬，你的也夠個性的啊。”小宋突然看向我的屏幕。我臉上一熱，心里更慌了，握鼠標的右手瞬間變得冰冷僵硬，屏幕上亂作一團的線條，伴著瞎跑的鼠標組成更加詭異的形狀。瑣碎的嗤笑聲從四周傳來。

下午快上課時，我主動坐到蘇妍旁，伸出右手以示友好。她握住我的手，燦然一笑，熱情地與我攀談。空氣中彌漫著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味道。我這才知道，班里只有我倆是超級菜鳥，剩下全是美術高手。

一上課，小宋就開始提問上午學過的知識。我和蘇妍縮在電腦后面，希望能徹底被遺忘。唉，都大學生了還怕提問，想想還真丟人。可怕什么來什么。小宋瞇著小眼狡黠地環視全班，最終鎖定目標。我騰地站了起來，腦中一片空白。

“別激動，坐下說。”

我又像小丑一樣噗地坐下，面容發緊地匆忙翻看著散亂的筆記，吞吞吐吐地回答問題。剛緩口氣，蘇妍又被叫了起來。我趕緊把筆記本遞給她照著念。蘇妍細聲細氣地念完了所有步驟，長長地松了口氣，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正當我們慶幸躲過一劫時，一個聲音挖苦道：“記得倒是挺清楚的，做起來就不像樣了。學文的，就會死記硬背。”我不滿地看著小宋，張嘴剛要反駁，蘇妍碰碰我，搖了搖頭。

是啊，這年月，做事都講個實力，自己本身就不行，再和老師講理，豈不是更大的笑話。有道理，但真窩火。接下來的幾節課，小宋總愛在我倆這兒晃晃。的確，他的指導是讓我們明白了許多，甚至可以逐漸跟上大家的進度，但他那種調侃不屑的語氣，卻很讓人抓狂。特別是臨下課時，他會看著我們做得并不漂亮模型說：“只要你們倆也能跟上，我就全放心了”。許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和蘇妍很受傷地相互安慰地看了一眼，悲哀地抿緊嘴巴。

此后的課上，我們儼然成了班里的焦點人物。每節課開始時，必然要被小宋拎起來提問，必然要心驚膽戰地照著筆記念著一步步復雜的步驟，必然要做出本已盡心盡力，卻仍令人大跌眼鏡的奇形怪狀的模型。于是，每周六，周日的輔修課，從期待變成了受難，而我和蘇妍這兩個在系里的優秀學生，成了輔修課上公開嘲笑的對象。我一直想對小宋說：老師，我們知道您提問是在督促我們，您的指導我們也很感激，但您的語言真讓我們惡心。可我是個膽小的女生，沒什么魄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help myself。

我和蘇妍在圖書館里泡了一天，借了幾本內容淺顯的3D設計書籍，準備好好研究下。沒有美術專業上的功底，更沒有長滿藝術細胞的大腦，我倆當然不會神經大條到想與那些美術專業的未來藝術家們一決高低。我們有的只是對動畫的愛好，對知識的不輕言棄，和自己的那點已被戳得殘破不全的小驕傲。

臨近期末，我和蘇妍仍然是班里最差的學生，但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比起開學初的不知所措，每天一個多小時的私下練習，已經讓我們對3D軟件熟悉了許多，做些簡單的模型已經不成問題。輔修課程的期末考試很靈活，同學自愿結合成三人以上的小組，做出模型，選材自擬，并上臺展示。自然我們是無法找到第三個partner（伙伴），小宋同情地看了我們一眼：“這樣吧，你們倆做完以后私下交給我。實在完不成，把平時做的小作業交上就算過了。”難得小宋也有手下留情，心懷慈悲的時候。我和蘇妍相視一笑，齊刷刷地搖搖頭。

期末作業小組展示，我和蘇妍排在了最后一組。同學們的作品都十分精彩，有宏偉哥特式教堂的模型，搞怪的彩色鯊魚……多變的造型引來臺下片片喝彩，小宋看著自己帶出的優秀學生，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輪到我和蘇妍上場了，臺下幾個女生相互遞了遞眼色，似乎做好了大笑一場的準備。我們的作品很簡單，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白色電話模型。我們并沒有把完整的模型完全展現在大家面前，而是將電話的聽筒、鍵盤、身體、電話線這四個部分一一呈現在大屏幕上。每個部分都會出現若干個畸形，這些都是我們制作過程中失敗的印記。

起初，同學們坐在臺下指指點點，調笑地看著這些奇怪的形狀，但隨著我冷靜的講解漸漸安靜了下來。我告訴大家，每個人在創作自己的作品時，都會經歷N多次的失敗，數次的修改，努力做到盡善盡美，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愛3D設計。我和蘇妍也一樣。而我們把這些殘破的片段放在這里就是想說，雖然我們沒有過硬的專業知識，但我們和大家一樣在努力，在期待自己可以做得更好。臺下同學收起嘲弄的眼神，目光中寫滿了嚴肅和認同。我沖蘇妍自信地點點頭，她啪地一點鼠標，簡簡單單的電話模型呈現在屏幕上。“這就是我們的作品，它和諸位的佳作一樣，也凝聚著我們一點一滴的努力和對動漫最純粹的愛，我們愛自己的作品！”蘇妍興奮地大聲說。臺下的同學也為我們響起了鼓勵的掌聲。

新學期開始，我和蘇妍都沒有堅持繼續學習3D設計。我升入了大三，開始為考研做準備；蘇妍則為了工作四處奔波。年齡越大就離自己的夢想越遠，這句話或許真的沒錯。經過一學期的學習，我們知道自己永遠都無法成為真正的3D動畫設計師，把握好現實才是真正的王道。每次見面時，我們都會談及共同完成期末設計時所付出的努力與堅持，這無疑為我們面對這個復雜的世界，多了些精神上的力量。我一直都想對小宋道聲感謝，因為他真的是個負責的好老師；我也想痛痛快快地找他算賬，因為他那些自認為很搞笑的言行，卻實實在在地傷害過我們。

兩個月后，我作為中文系的優秀學生代表，協助系里的老師，一起為各個院系的青年教師培訓普通話測試。拿著教材一進班，我就看到了坐在左側第三排的小宋。兩月前還是我的老師，兩個月后就變成了我的學生，世界變化真快啊。不過，像小宋同學這樣總把“女神”念成“女繩”的，確實欠練。

第一堂課很簡單，只是讓大家輪流讀上一小段，摸摸底。按學號小宋是第一個。他前后鼻音不分，拼命克制著江蘇口音，許是過于緊張，竟聲音顫抖地將一段初中一年級的語文課文讀得喜氣十足。同學們笑了起來，小宋同學紅了臉，尷尬地站在臺前，似乎在等著我犀利的點評，等待我調侃似的冷嘲熱諷。

我只是禮貌地朝他點了點頭，裝出經驗豐富的腔調：“沒關系，多練習練習就好，你的心情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