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他是誰

六十五歲的林桃原是省歌舞團的一名舞蹈演員，年輕時也曾紅過一時，退休兩年后老伴病故。如今她能不出門就不出門，電視成了她離不開的“老伴”。

這天，省臺的一檔達(dá)人秀節(jié)目，一個小伙子的表演吸引住了林桃。他周圍擺放了大小十面鼓，身體各部位綁插著奇形怪狀的長短鼓槌。精心操作下，他竟然能同時敲擊這十面鼓，且節(jié)奏不盡相同，林桃情不自禁地叫好。

電視里這小伙子臨下臺時，說他明天還有更精彩的節(jié)目，但明天的節(jié)目離不開一位特別的觀眾。接著，他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林桃正猜這小伙子又要炒作什么時，茶幾上的電話竟響了起來，接起一聽，竟然是電視上的那位小伙子。小伙子說：“林阿姨，我是您一位老熟人的兒子，請您明天一定來電視臺觀看這檔節(jié)目，這非常重要，您能來嗎？”

看著小伙子滿含期待的眼神，林桃說：“孩子，雖然我還不知道你是我哪位老熟人的兒子，但我還是答應(yīng)你。”

“謝謝阿姨！”小伙子掛了電話，朝著鏡頭深深鞠了一躬。

林桃努力回憶這小伙子是誰，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是哪個老熟人的兒子。突然，她想到小伙子敲的那些鼓，難道是他？她心中一顫，那已經(jīng)是塵封了幾十年的記憶了。

會不會是他

林桃出生在一個叫“青牛洼”的山村，青牛洼人自古家家養(yǎng)牛，并且這里的牛產(chǎn)的牛皮特別適合制鼓，所以村里有近十家制鼓作坊，所制作的鼓聲名遠(yuǎn)揚。林桃的父親林永根也是一名制鼓匠，與另一名制鼓匠王大勇是師兄弟，父親常帶她去制鼓作坊踩鼓。

“踩鼓”是制鼓中的一道工序，這道工序不僅重要，而且格外有趣。牛皮繃在鼓桶上，四周用繩拴著，繩的另一頭拴著重物拉緊。為了讓牛皮充分?jǐn)U張，需要人站在鼓面反復(fù)用腳踩，使鼓皮松弛，然后勒緊皮子，接著繼續(xù)踩，反復(fù)數(shù)次，直到鼓面繃緊為止。這樣做出來的鼓音質(zhì)清脆、洪亮，帶有金屬的感覺。因為小孩體重輕，所以踩鼓的前期，一般都抱兩個光腳板的小孩到鼓面上，隨他們跳。小孩一邊跳，大人一邊在周圍根據(jù)力度加壓重物，以繃緊牛皮。踩鼓的后期，更要有經(jīng)驗豐富有“腳感”的制鼓匠，親自上鼓面踩。

林桃最喜歡的事，就是跟與她同齡的王大勇的兒子王天來，一起踩鼓。兩人在鼓面上歡叫著蹦蹦跳跳，時而背抵背，時而面對面，時而手拉手。她喜歡踩鼓，不僅因為好玩，還因為每次踩鼓時，大人都要給他倆一顆水果糖，敲成兩半，一人一半。那時的水果糖很稀奇，一般人家小孩只有過年才能吃上幾顆，因為她父親和王天來的父親手藝特別好，鼓能多賣一些錢，所以他們才有這糖吃。林桃和王天來常常為爭那些好看的糖紙而鬧別扭，每次都是在大人的調(diào)解下把糖紙撕成兩半，一人一半。當(dāng)時在林桃心目中，踩鼓是這個世界上最甜蜜最幸福的一件事。

林桃“腳感”很好，踩的鼓父親最滿意。十一二歲時，林桃已知男女有別，便不再和王天來一起在窄窄的鼓面上踩同一面鼓。他們各自踩一面鼓，雖然由原來的“雙人舞”改成了“獨舞”，可相隔幾步的他們在鼓面上“舞”著時，仍然時不時看對方幾眼，偶爾也看得臉紅心跳。有一次，作坊里來了一位省歌舞團下鄉(xiāng)采風(fēng)的舞蹈家，這舞蹈家看了林桃踩鼓后，興奮地說林桃是一位天生的舞蹈家，便把林桃?guī)нM省城進了歌舞團。此后，林桃成了城里人，因她的成名，父母也跟她進了城，后來她沒再回青牛洼。林桃在城里結(jié)婚后的第三年，聽說王天來也結(jié)了婚，他成了手藝最好的制鼓匠，被人稱為“鼓王”。林桃現(xiàn)在猜測，那小伙子所說的老熟人，會不會就是“鼓王”王天來。

遙遠(yuǎn)的記憶

第二天，帶著滿腹的疑問，林桃隨電視臺的工作人員走進了那檔達(dá)人秀節(jié)目的演播廳。幾個節(jié)目之后，主持人宣布接下來的表演者叫王天來，表演的節(jié)目是踩鼓。

果然是他！林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舞臺。

只見王天來牽著一男一女兩個七八歲的小孩上場來，他向觀眾簡單介紹了踩鼓的作用和方法后，便推出一只正值踩鼓工序的鼓。歡樂動感的音樂響起，兩小孩一筋斗翻到鼓面上，光著腳板隨著音樂蹦蹦跳跳地踩鼓。兩小孩邊踩，王天來和他兒子蹲在旁邊牽拉引繩并釘釘子固定牛皮，歡樂的氣氛引得現(xiàn)場觀眾隨著音樂節(jié)奏不斷地鼓掌。

音樂聲完，踩鼓完畢，牛皮鼓面也釘好了，觀眾再一次熱烈地鼓掌。林桃已是淚流滿面，她以為這節(jié)目結(jié)束了，沒想到王天來把那鼓翻一面說：“剛才只繃好了一面，現(xiàn)在還要繃這一面。這一面的踩鼓不再是小孩，而是兩個老人，一個是我，一個是——”王天來指著林桃這方向說，“另一位是我兒時的伙伴，和我一起踩鼓一千次的林桃林女士，有請林女士上臺。”

林桃驚詫萬分，在主持人的牽引下，她來到了舞臺上。王天來簡單地介紹了他們兒時的故事，接著，舒緩的音樂響起，王天來變魔術(shù)般掏出兩顆糖果，剝?nèi)ヌ羌堖f給林桃一顆，林桃不好意思地接過這糖放進嘴里。脫了鞋子后，林桃在王天來的攙扶下上到鼓面上，他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摟住她的腰，兩人隨著音樂在半徑約一米的鼓面上踩鼓。其實，這哪是踩鼓，這完全是一段美妙的舞蹈。他們含著甜甜的糖，凝視著對方的眼睛，思緒完全回到了兒時的時光。

音樂聲停，他們的“踩鼓舞”也結(jié)束了。王天來的兒子也很快把踩好的鼓面用牛皮釘好了。王天來把這鼓滾到林桃面前說：“這鼓送給你。”觀眾再次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節(jié)目結(jié)束后，林桃邀請王天來父子到她家作客，他們婉言謝絕了。

工作人員用車把林桃和那只大鼓送回家，在家看電視的兒子兒媳把這鼓抬進屋，兒子說：“媽，我們都看得流淚了，怎么原來從沒聽您講過您小時候這么有趣的事？這鼓放哪里？”

林桃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這么大個鼓，放哪里都占地方，放我臥室里吧。”

這一夜，林桃到天要亮?xí)r才入睡。醒來吃了早點后，她才猛然想起竟沒有要個王天來的聯(lián)系電話。她趕忙給電視臺打電話，電視臺只告訴了她王天來兒子王力的電話。她立即撥通了王力的手機說：“王力，我是你林阿姨，我想約個時間請你們父子吃頓飯，聊聊天。”

王力說：“阿姨，謝謝您，不用了，再說——再說我爸也去不了。”“為什么？”林桃驚疑地問。王力猶豫地說：“我爸患了癌癥，正在化療，他昨天是忍著疼痛表演完節(jié)目的。”

“你，你們！你們怎么不早說呢？你爸在哪家醫(yī)院？我馬上去看他。”林桃生氣地說。

在醫(yī)院里，林桃看見了病床上的王天來，還有他老伴肖二花。林桃原來聽說過肖二花，這是第一次見到她，林桃責(zé)怪王天來昨天不告訴她患病的事，還忍痛去表演什么節(jié)目。面對她的責(zé)怪，王天來只是憨憨地笑。肖二花說：“他和兒子半年前就開始籌劃這場表演，他說就是死也要請到你表演這節(jié)目，他哪里還顧他的病。”

此后，林桃三天兩頭朝醫(yī)院跑，幫著照顧王天來，可一個月后，王天來還是離開了人世。臨終前，王天來對林桃說：“有空常敲敲那鼓，你一敲，我在那頭聽得見的。”

這以后，林桃一個人在家時，常常輕輕地敲那鼓，有時敲一下便把耳朵貼近鼓面認(rèn)真地聽，自言自語地說：“你聽見了嗎？我敲得怎樣？”

一天，林桃又敲這鼓時，不小心把一只鼓槌掉在地上。當(dāng)她撿起這鼓槌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末端松開了條縫，這鼓槌末端竟有個蓋！林桃小心地把這蓋啟開，發(fā)現(xiàn)里面塞滿了東西，掏出來一看，全是半張半張的舊糖紙。再看另一只鼓槌，同樣有蓋，里面同樣有很多舊糖紙。

林桃認(rèn)出來了，這些糖紙是當(dāng)年他們一起分吃過的那些糖的糖紙。

“天啊！”林桃仰天長嘆，然后從她的一個舊箱子里取出兩個牛皮紙信封，從里面倒出兩堆東西來。這也是半張半張的舊糖紙，她按照圖案把他的糖紙和她的糖紙拼粘起來，竟然全部吻合，不多不少，總共是一千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