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變成狗,狗變成狼

1

一個人性格稟賦的嬗變，總有一個臨界點。臨界點的左面，盡管有量的積累導致了取向的趨勢，但本色上還是他自己；一旦突破臨界點，從右面看，完全另一副面孔、另一種行為方式，即使再熟悉的人，也會為初次看到這樣的變化而驚異。所謂人的第三地帶，或者說灰色地帶，就是內心深處有你看不到的東西，把握不準的東西。

劉曉濤把和宋菲菲的合影從抽屜最底層拿出來，正要塞到公文包里的時候，照片上菲菲熟悉的身影，包括她頭發的氣息，讓他有些眩暈。他忍不住又捧在手里仔細端詳：那是多么美妙的時刻啊。照片上的菲菲忘情地親吻他，雙臂背摟著他的脖頸。一看，這就是一對炙熱情人，而且是忘年型的。

嘟——嘟——

黃浦江上的輪船，鳴著沉蘊的汽笛聲，勾起了人們對老上海——這座遠東浪漫都市的懷念。眼下，浦東已經是國內國際貿易和金融交易最大平臺，十里洋場的韻味，已消弭在那些萬國建筑群的角落里，或者，演變成時尚街道小店的小資風情。大概，懷舊的人們，只有憑欄外灘，在一聲聲汽笛聲中，才能感懷這里曾有的光怪陸離，醉生夢死。

帶著拿下項目的喜悅和興奮，也帶著酒勁和早已埋在心中的沖動，那天夜晚，劉曉濤和宋菲菲跨越了底線。第二天離開上海的時候，菲菲特意要求劉曉濤去一次外灘。他和菲菲駐足在欄桿旁，看著波浪起伏的黃浦江水，菲菲的長發隨風飄逸，劉曉濤禁不住攬住她的腰肢，而菲菲則把頭靠在他的寬大的肩頭上，兩個人深情對望，久久不語。突然，菲菲掙脫了劉曉濤的手臂，從他包里翻出照相機，跑到一個帶著花格帽的中年男人跟前，讓他拍照。拍照時，劉曉濤立刻又搬出了“劉叔叔”的做派，神色嚴肅，在菲菲身后并用雙手按在她的肩頭，做長者狀。沒想到，就在小帽子按動快門的一瞬間，菲菲突然高舉雙臂，猛地反摟住劉曉濤的脖子，而那個花格帽，接連拍下了四五張濃情熾熱的猛片。

回城后，劉曉濤好幾次想刪除這些照片，但又舍不得。他承認，他的確愛上這個女兒年齡一般的女孩了。他甚至覺著，她和他在性格上，很像。

不過，一想到宋大可，劉曉濤溫情的眼神和面部蕩漾著愉悅的皺紋就收了回去，變得冷酷和無情。一到棘手矛盾的時刻，劉曉濤總是牙關緊咬，四方臉腮幫子上，鼓出兩個葡萄粒大般的疙瘩，露著狠勁和一股子殺氣。公司員工看到他這副表情，都躲得遠遠的，大家知道，劉總每每顯出這副表情的時候，就是一頭狼。

其實，劉曉濤小時候，膽子不如他的伙伴趙子儀和宋大可大。小偷小摸或者出點格兒的事情，他總是跟著，從不打頭陣。后來，他當兵參加了對越自衛反擊戰，起先，聽到彈片撕裂空氣吱吱的聲音，他就本能地抱著頭蹲下，恨得班長一個勁敲他的腦殼。但當他看到自己的班長為保護自己，在一發炮彈落下的瞬間推他倒在一個水坑里，自己被炸得血肉模糊時，他眼珠子發紅，變得不怕死了，任憑子彈耳邊飛過，彈片劃過，他都>中在前面。戰爭后期，在撤退的時候，叢林里竄出一個越寇，冷不丁沖他扔出一顆手榴彈，恰恰砸在他的肩上，然后滾落在地上嘶嘶冒煙。在3.6秒的時間內，劉曉濤竟然冷靜端起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啪啪啪，連發三槍，看到那個越寇中槍倒下，他才一個鯉魚挺躍，滑到一旁的溝壑，手榴彈炸響后，他爬出溝壑，連點擦傷都沒有。他帶著一絲冷笑，踢了踢那個越寇的尸體，吹了一聲口哨，回身追部隊去了。

奇怪的是，后來劉曉濤在辦事的時候，往往想到那顆手榴彈。手榴彈爆炸的時間是3.6秒，男人宣泄也是3.6秒。一種瀕臨毀滅的快感，驚悚得類似。這讓他對生命的質感有了新的發現：快感的獲得，決不是在安全環境下，伴隨著高危風險來臨的快感，是重生，是意志的勝利，是對生理極限的一次成功跨越，是賭徒拿生命做本錢換來的大單。下海經商后，一次次驚心動魄的歷險，包括學會說謊，玩空手道，到那些風月場所和大佬官員們胡混，他的臨界點，就這么突破了。

在左邊，他是狗，在右邊，他是狼。盡管狗是由狼演變出來的，屬于同宗物種，但狗返祖到狼以后，那就是超越了狼的狼，是狼中之狼，但決不是一條見人就咬、聽到點動靜就狂吠的瘋狗。劉曉濤推崇狼性文化，專門請書法家寫了一段狼性箴言掛在辦公室里：他常在那些話前思忖，然后習慣地照照鏡子，露出牙齒，做猙獰狀。

當一匹狼知道自己的目標去向時，世界就會為它讓路。獵槍不可怕，挨餓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喪失了野性和攻擊性，變成一條搖尾乞食的狗!

狼的生命歷程，就是為了征服，讓草原上的任何事物都成為自己的戰利品。而現在，劉曉濤要完成企業擴張和登上企業王者寶座的使命，就要把菲菲當作祭品來用的時候，他突然痛苦，矛盾。他曾有過什么也不顧的沖動，帶著這個女孩遠走天涯，生一大堆孩子。何況，菲菲可能已經懷上了自己的骨肉。但，很快，他在回首了和宋大可發小的純真友誼后，回憶了那張照片的甜蜜場景后，還是決定和宋大可攤牌；要么出具恢復開工的證明，要么讓你女兒出丑，讓你老臉蒙羞，他確信，這一把，他能賭贏。

臨走，他照了照鏡子，做露出牙齒的表情，做了一個端槍瞄準的動作，嘴里發出“啪、啪、啪”3聲，回放那個敵人倒下的一幕。這是每當遇到重大談判之前，劉曉濤習慣性的程序。

2

宋大可接到劉曉濤的電話，就知道他為什么如此急切地要見面了。肯定是為了那塊地，那座老建筑。作為市文物主管部門的業務負責人，他深知這片地底下可能有無數戰國乃至更早時期的墓地，這座城市曾經是漢代幾個王的分封之地，出土的文物，填補了國內很多空白。作為老城的核心地帶，春秋戰國時期的文物肯定更多。對于文物部門來說，這就是個取之不盡的聚寶盆啊。

果不然，挖地基的時候，就真的挖出了幾處戰國的墓穴，還出土了一些玩雜技的陶瓷人像，甚至，連精美的生日動物肖像之類的小擺設也完整出土了一組。這可不得了，這座城市的歷史，一下子就往前推了整整500年啊。一座3000多年的歷史古城，堪比古羅馬的龐貝城啊。宋大可無限欣喜，幾乎每天都要在工地上轉。深夜，那些龐大的挖掘機如同巨大的怪獸，靜靜地呆在工地上，看著宋大可的影子如同一個幽靈徘徊不已。他已經多次給市政府打報告，要求無限期停工，甚至要求取消在這片古老文化土地上建造一個所謂的玻璃幕墻式的怪物。但遭到分管上級的嚴厲呵斥。說他考古考成了木乃伊了，招商引資，改變城市老舊土的面貌，是政府決策，只能服從，服務。因為媒體曝光，不得已要做做樣子，上頭的意思，盡快恢復開工，是鐵命令，是剛性原則。后來，有同僚戲弄說：老宋，十幾年的副所長，帶括號的正處級，想帶到退休啊。你可是還差一點點，就夠著局級干部了，還是好好領會領導的意圖吧。

顯然，地下的文物考古肯定保不住了，那就只能留下那座清代的四合院吧。他就是在四合院里轉悠的時候，接到劉曉濤的電話的。作為發小，作為給他女兒宋菲菲體面工作不菲待遇的老同學，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們，他珍視這情分，這友誼。但，底線是不能任這些無良的開發商糟蹋古城的魂魄啊。當時，他沒好氣地回復劉曉濤說：如果是為了這老建筑，別找我，直接找領導去，你神通廣大啊，我就是磨坊的驢——聽喝。然后，掛掉電話。

這次，宋大可同意和劉曉濤見面，是因為劉曉濤說要聊聊菲菲的事情。說她在公司出現了一些問題。宋大可最近也發現了菲菲的異常，回家就悶到自己的屋子里，不吃不喝，甚至，連畢業論文都擱在一邊不寫了。問她病了還是怎么了，她不說，眼看像一只小鹿一樣活蹦亂跳的女兒變成了一只呆木偶，宋大可心中焦急，這可是他的掌上明珠啊。他開始自責，女兒大了，該找個對象了。正好，他要把菲菲的終身大事，拜托老友，老同學幫忙，他信任劉曉濤，因為是光腚長大的發小。當然，這還是和那老建筑無關，那座精美的建筑，如同城市的活化石，必須保留下來。他反而做好了準備，要說服劉曉濤多掏1個億，為保護古城風貌，當個功臣。這樣，他也能給市里交差，算是圓滿完成了任務。

宋大可走進酒店，按照說的包間號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房間。后來，問了服務員，才被領著走到酒店后面的一個小樓，又拐了好幾個彎，才找到了777房間。一進門，看到奢侈豪華偌大的房間只有他們兩個人，便沖著劉曉濤嚷開了：“這是干什么，就咱哥倆，講什么排場，還不如到老城墻根街雷家粥鋪弄兩碗熱粥，喝一瓶二鍋頭呢。”

劉曉濤急忙迎上來，笑容滿面：“大哥，大可同學，大可所長，咱哥倆就不能瀟灑一回啊。這是貴賓內部專用包間，領導專享，提前好幾天才定下來的。”

3杯酒落肚，宋大可先發話了：“你，曉濤，要不要當這座城市的功臣。”

“功臣?我是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功臣，怎么又成了城市的功臣了?”劉曉濤明知故問。

“打仗你是功臣，蓋房子，你也能成為功臣，而且是千秋萬代、能讓后人、讓這座古城記住你的大功臣。“宋大可說著，拿出幾張那座老建筑的照片，如數家珍地擺在酒桌上。”看看，看看，多精美的老建筑啊。這回廊，這天井，這門柱，這窗欞，這屋檐，真的是狀元樓的氣派啊，帶著中式古典的美，帶著王氣。就說這青磚吧，歷經200多年不變色，石灰粉摳都摳不動，哪像現在的建筑，偷工減料，華而不實，千篇一律。”

劉曉濤冷冷看著宋大可擺弄那些照片，心里想著公文包里的另一張照片，無疑，它就像一顆手榴彈，只要拿出來，炸響的時間就剩下3.6秒了。可以想象這張照片的殺傷力，但，他不愿意輕易拉弦。小時候看電影《地雷戰》的時候，他記住了民兵游擊隊長說的一句話：不見鬼子不拉弦。時機不到，不能輕易傷害這位老友啊。想著，他看了一眼公文包，神色有些嚴峻。心想，只要達到目的，這照片就不拿出來了。和菲菲的事情，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吧。

那邊，宋大可繼續滔滔不絕：“曉濤啊，對于你們地產商來說，多花1個億算什么，可對于這座城市，保留住這片建筑，那可是功德無量，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啊。你和投資商，那個香港佬說說，只要你們同意追加投資，保護老建筑，我立刻打報告，而且，要給你們在老建筑前立功德碑。”

劉曉濤聽罷，突然狂笑起來，并且起身在房間里邊走邊笑，指著大可笑，笑得宋大可莫名奇妙，甚至有點恐懼。因為，他從劉曉濤的笑聲里，聽到了狼嚎一樣的聲音。

3

趙子儀和采菲菲談得很艱難，好心疏導，威逼恐嚇，全都不管用。菲菲瘋瘋癲癲的，時而摔手機，時而傻笑，時而痛哭，趙子儀窘迫萬分，結巴著說：菲菲，別，別，叔叔害怕。他靠近大門，做出隨時要奪門而逃的架勢。菲菲帶著輕蔑的眼神對趙子儀說：“你們男人不就在乎女人的身體么，你老實說，你到底玩弄了多少女人?弄到手就煩了，厭惡了，想扔了。”然后，菲菲突然聲嘶力竭喊了一聲，“沒門!我要死給你看!”

趙子儀渾身一哆嗦。

可以不愛，不可無情。這是趙子儀最想對劉曉濤說的話。看來，這丫頭是動了真情了，拉不回來了。在情場上，兩個都真，便刻骨銘心愛一場；兩個都假，無非逢場作戲一場。最要命的，是一個真，一個假，這就惹禍上身了。對于真情，不能生硬切開，更開不得玩笑。說不定，要出一條人命啊，不，可能兩條甚至三條命。菲菲有個三長兩短，宋大可，他老伴，估計也都要搭進去了。

想到此，趙子儀急切地要穩住菲菲，讓她安靜下來。然后抽空給劉曉濤打電話，讓他親自趕來。這丫頭，他是拿不下來了。于是，趙子儀拿出演員的天分，用醇厚的男中音憤怒地高聲譴責，很像在舞臺上朗誦：劉曉濤啊，你瞎了眼啦，你可真不是個東西，不像個男人啊。看啊，看看這個純真癡情的女孩吧，她就像王子復仇記里的索菲莉亞，高貴，典雅，勇敢，在如同夢幻的山澗小溪里，捧出了一顆滾燙的心，透明，純潔，真誠，專一；可你呢，你的心，比巴黎圣母院里敲鐘人卡西莫多的外表更丑陋，你就是臭狗屎一堆，你什么狗屁老總啊，什么大丈夫啊，你這個負心漢，王八蛋，狗日的，難道你要把宋大可兩口子逼瘋么?說到這里，趙子儀用余光偷偷窺視了菲菲一眼，顯然，在提到她父母的時候，菲菲肩頭抽搐了一下，她開始安靜下來。接著，他又轉回話題，對菲菲說，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為愛而死，感天動地，但太慘烈，太傷害自己的親人，并不浪漫，也不美好；相愛到死，堅持到底，才是愛之花，愛之果，愛之魂。菲菲啊，為了愛，首先應該活，活著才能愛。放心，我這就打電話，讓劉曉濤趕過來。

菲菲點點頭，喃喃說著，我也想他了，好幾天不見他了。然后，又輕聲啜泣起來。

趙子儀立即出門，走到一個角落，掏出手機，急切按動劉曉濤的號碼。

4

看著宋大可弓著身子，如獲珍寶似地擺弄那些照片，還不時掏出放大鏡看局部細節，劉曉濤感到，自己從小就敬重的這個智多星，小頭領，老同學，眼下的形象很猥瑣，很像一條狗。這還是那個小諸葛式的宋大可么?這還是那個在中學時期就敢于反叛權威的天不怕么?唉，官場就是一個大染缸啊，這是一個讓人的性格與品質都極容易扭曲的環境。他知道，宋大可的局級干部考察已經提到議事日程，而他，為了自己所謂的專業理想，為了那座破房子，忽悠起人來，竟然也挺上道的。

劉曉濤回憶起在北大讀總裁班時，一位知名經濟學家講到了官場和商場的區別：在商場，要做王者，就要按照商業生態圈的規則生存。優勝劣汰適合所有的物種，但對于人來說，特別是對于商人來說，共同進化是一個比競爭和合作更為重要的概念。物種的進化其實是共同進化的結果，也就是說，相互依存的物種是在一個無窮的交互圈中進化的。物種A的變化，為物種B的自然選擇變化提供了場所。就像狼獵取虛弱的馴鹿，促使鹿群變強，同時，狼的存在避免鹿群數量膨脹，由于鹿群更強壯，狼也必須進化，使自己更強壯，以便捕獲能夠成功。

所以，狼和鹿群的關系不僅包含競爭和合作的關系，更是一種共同進化的模式。他之所以選擇和香港大佬合作，不惜一切代價拿下這塊地，就是要在企業的拓展階段，取得最大的市場覆蓋率，然后，他才能作為頭狼，在企業的領導階段，參與爭奪勝利果實的更高級、更慘烈的競爭。

“宋大可啊，宋大可，”劉曉濤前所未有地直呼這位老同學、老大哥的名字，讓宋大可有些驚訝，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鏡，抬起頭來，看著表情奇怪的劉曉濤，突然感到有些陌生。劉曉濤端起酒杯，帶著一絲揶揄的口氣：“不，不，宋副所長，來，我先敬你一杯，再說那塊地的事情好么?”

就在兩個人酒杯相碰的瞬間，劉曉濤手機鈴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