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藝禪(女演員,主演電視劇《沂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電影《鄉戀》、《吳運鐸》等) 記錄/房金遠
我叫你“媽媽”
我記得那個傍晚,媽媽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回外婆住的小村莊。
從生下來的那年起我已在這里住了六年。父母是軍人,如今轉業了,也不習慣拘囿在一地的全家福生活,他們要去外地創業。
外婆站在村外的小河邊淘米,她放下米篩,小心牽過我,“就不能不走嗎?你就不怕娃到時和你不親嗎?”
媽媽只是笑,挽著外婆一起回家。村口到外婆家是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我真心祈禱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但媽媽走得決然,吃過飯后交給我一沓零花錢便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我六歲,常常想媽媽想得哭,尤其在村里的小孩嘲笑我是“爸爸媽媽不要的孩子”時。唯一留在身邊的念想是那沓零花錢,我舍不得花,因為被媽媽摸過,上面留有她的味道。
我還會找出其他與媽媽有關的事。比如臨走前她蹲過的廁所,我會半小時半小時地蹲在那里。外婆把我拽出來時,她的眼圈比我還紅。
“真是造孽。”她別過頭不看我,小聲嘟囔。我知道自己這些奇怪的舉動讓她心酸了。
我是家里除了外婆的唯一外姓人。家里人口多,最小的舅舅只比我大3歲,每當糧食不夠吃時他就沖我嚷嚷:“你不是我們家的人!”然后大大小小的孩子扭打成一團。外婆像護小雞一樣護著我,她悄悄領著我去收割過的麥田里撿麥穗,拿到村口作坊里換燒餅吃。
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隨時隨地生活在護佑下,寄人蘺下的生活讓我非常敏感。被打了幾次,我不敢再在人前想媽媽,還會跟著舅舅們一起喊外婆“媽媽”。
外婆每次聽見都會笑起來,然后又別過頭不看我,“真是造孽。” 她說。
我的身體里流著外婆的血
我總不讓外婆省心。
8歲,外婆推著自行車送我上學。路途上有一座石頭小橋,上坡吃力,我坐在車上看外婆下車,把身體繃成一張弓。
小橋沒有名字,我想起那首每個外婆都會哼唱的歌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彎成弓的橋和彎成弓的外婆,這橋在我心底便叫外婆橋。
8歲入學已經晚了一年,我偏沒遺傳到父母的聰慧,學習像一座怎么吃也吃不完的饃饃山,干硬地讓我想哭。我想考100分給外婆爭氣,可每天都會被老師罵:“王藝禪,你怎么這么笨!”
這世上只有外婆會為此比我更難過。我坐在教室里聽課,轉頭卻看到窗外外婆認真記筆記的身影。她只上過小學,和我一起聽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笨辦法——聽明白了回家就可以再教我。
記筆記的外婆感動了老師,她在我的座位旁加了一張小凳,外婆坐在我身旁,我們是最親密的同學。
我終究沒考上高中。父母又一次決定了我的前程,媽媽說:去烏魯木齊當
兵吧。
15歲,我第一次離家去遙遠的新疆,那里沒有外婆的護佑。
領導才不在乎我是15歲還是18歲,他安排我去養豬。新兵蛋子都從養豬開始。
我被豬攆得滿坡跑,邊跑邊想外婆的溫柔。在農村長大,但我沒干過一件粗活,外婆會把所有風雨擋在外。分別時她曾緊緊摟住我,一臉憂愁:“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要處處小心,有啥苦,自己咬牙忍著,天下沒有過不去的事情。”
她還是放不下擔憂,我拉練時摔成重傷,診斷結果卻是重度貧血,最好的解決方案是輸血治療。醫生瞞著我通知了家里人,60多歲的外婆連夜打包坐上火車趕到新疆。“別人的血我不放心,我要親自給我孫女輸。”她對醫生說。
我和外婆躺在一個病房,我的身體里流著她的血。外婆,我要給你最好的生活。
最真的那場哭戲
生活再也不由父母掌控。17歲進部隊文工團,2001年考進解放軍藝術學院。我想變成外婆心里最閃亮的星星,成星的路很艱難,沒有人罵“王藝禪,你怎么這么笨”,只有殘酷的淘汰。
所幸,外婆一直在。我吊嗓失誤導致失聲,外婆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給我求來繼續留在學院的機會;為了能出演電視劇《沂蒙》,我在太陽下曝曬了一個月,外婆寄來大堆番石榴,“防紫外線的,多吃。”她用枯瘦的手、幾乎看不見的眼給我縫護腰護腕護膝,讓拍戲時“鬼子”不會再踢傷我……
那些努力換來的卻是外婆再看不清我。她年逾七旬,患了白內障,只能把電視聲音調大,每天聽我的聲音。
2009年冬天,我把外婆接到北京。她的身體正一點點失靈,看不清,也記不住——唯獨害怕的感覺讓她刻骨銘心。她走失過一次,在下樓為我買早點時偏了方向,在離家很遠的路口打轉,沒有人能聽懂她軟糯糯的江蘇話。
在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外婆和我顛倒了保護與被保護的角色。護著我不被舅舅們欺負的外婆,和我肩并肩聽課的外婆,親眼看著自己的血流進外孫女身體的外婆,用渾濁的眼縫制衣物的外婆,如今卻眼巴巴等著我到派出所拯救她,然后像個孩子在我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從此她再也不下樓了。我想是我兌現諾言的時機太晚了,或者我自以為的“最好的生活”并不是最好的。
2010年7月1日,我正在江蘇贛榆縣拍戲,家里突然打來電話:“外婆走了。”外婆去世的事我沒告訴劇組的任何人,她不喜歡我做事半途而廢。那天沒有哭戲,可我每一場戲都哭著演,導演很犯愁,我說:導演,我控制不住,你把所有的哭戲都放今天拍吧。
每個演員都有哭得最真的一場戲,我最真實的哭戲就在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