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頭牯
頭牯是什么?其他地方的人肯定不知道。其實它是我們老家農人們對驢、馬、騾三種牲口的總稱。也就是說這三種牲口可以叫它們各自的本名,也可以統稱為頭牯。
但也有區別,驢、馬雖也稱頭牯,但也常叫它們本名。惟有騾子,我們那里的人從來就是只叫頭牯的。比如我們那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誰家孩子娶媳婦,說新媳婦是騎著頭牯來的,實際就是騎著一頭騾子來的。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菊豆》的劉恒小說里的菊豆就是被染房老板讓侄子張青山用一頭大青騾子娶(買)回來的。看來他們那地方和我們那里的舊時的娶親方式相同,只是對騾子的叫法不同而已。
長大了才知道,騾子是一種很奇怪的牲口,它們本身不會生育,是驢馬交配的產物。也就是說騾子是標準的雜種。而且這雜種也分為兩種,公驢和母馬交配生下的叫驢騾,公馬和母驢交配生下的叫馬騾。因此它們的特點也非常明顯,驢騾長得像驢,耳朵長,但長不過它的爹驢。但身架大,大過了它的爹驢卻大不過它的媽馬。總之驢騾是驢的特點強而馬的特點弱。而馬騾正好相反,耳朵沒有驢騾長,但身材卻比驢騾高。馬的特點強而驢的特點弱。但這雜交的優勢卻是,不管驢騾還是馬騾力氣都比驢或馬大。不管是馱糧食拉車,騾子都是百姓的好幫手。所以我們那里的人從來不叫它騾子,只親切地叫頭牯。頭牯,分明有濃濃的愛意在內。只有罵人時才用它的名字。如果哪個男人沒有生育能力,或有陽萎的毛病,他老婆或和他不對勁的人會在背地里罵他是“騾子球”。其實騾子也有外生殖器。但那生殖器沒有生育功能,只是排便而已。所以騾子從來不會像它沒成色的驢爹一樣,時常展示自己雄壯粗長的生殖器(因為公驢發情時生殖器格外粗大,百姓們就謔稱為“驢圣”)。好像騾子天生只知出力干活,從來也沒有那種動物性想法。
隨著工業社會化的發展,農村現在干活越來越依賴于機械了。這樣的結果是現在農村也越來越難以見到頭牯了。甚至我們幾千年農業社會耕地的老黃牛也越來越少了,更別說驢、馬、騾。尤其是騾,因為不需要它干活,現在人們也不在費事讓驢馬交配了。八十年代后出生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騾子是什么東西。騾子,這種雜交牲口,已經甚至正在絕種了。因為我們現在連它們的父母體——驢馬也越來越難見到。這是頭牯們的悲哀,也是人類社會的悲哀。物種的多樣性正在越來越少。如果哪一天這個世界物種少到只有人時,我們將會多么孤獨。
我不反對現代化。農民不能永遠是貧窮的代名詞。現在農民越來越多地走向城市,成為城市建設者的一員。既便是農村,也在向鄉鎮集中。許多僻遠的農村正在消失。有許多發達的農村鄉鎮,農民們也住上了和城市毫無二致的高樓洋房。看到電視報導,山東一個村的農民駐在鄉鎮里,去地里干活像城里人上下班一樣坐著大巴車。其現代農民的發展趨勢可見一斑。將來的某一天,連農村也消失了,更何況這些曾經是農村農民幫手助力的頭牯們。只是不知為什么,我總是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過去的未被工業化侵染的自然鄉村,民房高低錯落,綠樹掩映其間,頭牯家畜成群,雞鳴狗叫,飲煙裊裊。這才是自然的鄉村。這才是有味道的鄉村。我懷念這樣的鄉村,懷念在鄉村里的山道上負重拉車或馱麥送糞的頭牯們。如今這些只有在我記憶的黑白畫面里才能找到。好在驢馬盡管少,如果哪一天有關領導想起來,不能讓頭牯消失,就讓驢馬交配一回。哪怕是把“無用”的頭牯入到動物園里讓今天的孩子們認識認識也好哦。
童年的水泉
稍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生命存活的三大要素是要有水、空(氧)氣、合適的溫度。尤其是水,首當其沖地重要。因為有了水,就有可能形成空氣,就可調節適當溫度。這樣,就可能形成生命。而在碩大無朋的茫茫宇宙中,我們居住的地球之所以可貴,就是正好都符合了這三個條件。尤其是地球上百分之六十的面積被海洋所覆蓋,海洋的咸水被太陽蒸發到空中凝聚成云汽,一遇冷空氣,便更聚集成有了份量的水滴落到地面上來,經過空中蒸發和地表植被過濾的山泉或井水就成了可供不食用的淡水。所以地球上就仿佛有了用之不竭的水源,也因此繁衍生息了萬千種生命。使我們這個在宇宙中并不起眼的藍色星球充滿了勃勃生機。
在我們吃飽喝足之余,在我們科學發達之后,我們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天空。我們想在大得無邊無沿的浩瀚宇宙中間,尋找其他兄弟星球上是否也有生物,使得我們地球人不至于“孤單”。可惜沒有,太遠的我們無法可達探知,就近的太陽系幾個星球上都沒有發現生命跡象。要么是氣體的聚集,要么全是石頭砂礫,一片荒涼。所謂的UFO入侵地球,只不過是地球人企望天外來客的自慰想象。那些眾多得數不清的星球之所以沒有生命,皆因沒有水。水是生命之源。我們地球人——包括所有生命在內的“我們”,應該感到該是多么的幸運。
在我童年記憶中,我們全村人吃水憑的是下溝底的一孔水泉。在那泉眼的地方,村人挖了個丈深的大坑,坑口蓋了棚木,就成了一個肚大口小的天然水甕。那倒映藍天的清純泉水,就世代供應著我們全村人的吃喝用度。每天早上,村人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下溝里挑水。那確是有些不易,大家得像陸定一在《老山界》里所寫的那樣在“之”字形拐來拐去的小道上挑著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步地向上努力。如果遇著下雨天,路險腳滑,常有人仰桶翻的事故發生。我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常年在外地教書,所以我們家擔水的重擔就落在了我和姐姐稚嫩的肩膀上。開始是姐姐擔,后來是我擔。我們個頭太小,只能將水擔挽起來擔兩半桶水。我們姐弟在擔水的那些年,吃了多少苦頭,摔了多少跤,掉了多少淚,能數得過來嗎?不過我們挑回家倒進水缸里的水確實清涼甘甜。我們就是喝著我們千辛萬苦從下溝里挑上來的泉水長大的。我們就是在那孔沁涼如怡的泉水的滋養下長大的。
我們本家笆簍哥是個孩子王,他比我只大一歲,可仿佛他什么事都知道。他那年春上和大人一起趕牛“上山”放青(我們那里的丘陵山區,再往后走二十多里就到了深山區,荒無人煙,生長著茫茫的原始森林。所以我們那里每年春天都趕著牛上山“放青”,讓牛吃新鮮的青草,好快快上膘),回來后向我們繪聲繪色地講了大山里的新奇見聞。他說在他們上的那座叫青龍寨的大山的山根處有一個“土球”——也就是一座酷似小孩子雞巴的小山包,他說從那壺嘴處長年流著一股水,喝一口,還真有一股子尿臊味兒呢!我們對笆簍哥的講述深信不疑,并對神奇的大山充滿了向往。第二年,我們央求笆簍哥一起上山放牛。我們終于見到了他說的“土球”。當我們真的見到那“土球”時,才知道我們被笆簍哥充滿想象力的講述蒙騙了。那里確有一個圓圓的小山包,從山包的底下確流著一股清徹的泉水,不過根本沒有那個像小孩子雞巴的“茶壺嘴”,那股泉水喝一口和我們村的泉水一樣的清涼甘甜,根本沒有什么尿臊味兒。
這些年由于人類活動的加劇,大工業生產不計后果的掠奪性開發,使得自然環境不斷惡化。降雨量減少,而地下水又過度開采,導致地下水位不斷降低。水位的下降是整體性的,城市對環境的破壞殃及到了鄉村。我們下溝的那孔養育了不知幾代人的泉水早就干涸了。甚至連離我們村子不遠的那條終年翻卷著藍色浪花的清涼河也干涸了。這幾年我數次回家,看到兒時那條美麗的清涼河現在暴裸著一河床骯臟丑陋的黃白色卵石,一滴水也不見了時,不禁感到觸目悲心。我們那過去天無三日晴的山區如今也干旱少雨。泉水枯竭,河水斷流,吃水早也成了鄉村面臨的難題。
自從曾養育了我們的那眼泉水干涸了以后,我們村人就不遠萬里地到范長生水泉去挑水。范長生是我們童年時代鄰村的一個孤寡老人,舊社會給地主扛長工,標準的貧雇農。但他在那地早已充公的大集體年代跑到離村不遠的一條土溝里開荒種地。那年他種的小麥獲得了大豐收,可同時“割資本主義尾巴”把他的辛勞成果割了個一干二凈,并因此讓他和地主富農一樣數次挨批。他一氣之下喝農藥而終。但就在他開小片荒時也在那條土溝里開掘出了一眼泉水。多年后我們村和他們村的泉水都相繼干涸后,他的那眼泉水卻還旺盛著,成了我們兩個村子的救命水。大家都想起了范長生的好處,就親切地叫這泉水為“范長生水泉”。我們村的水泉無水之后,雖然要負重多走三四倍的距離,可沒辦法,人可是一刻也離不開水呵。
“范長生水泉”又堅持了幾年?因那時我早已在外,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范長生水泉”數年后終究也還是干涸了。后來我們村人吃水就更加艱難了,據說翻山越嶺到十里地外的一條大河(那時也變成小河了)去挑。可想而知,鄉人為吃一口水付出著多么大的力氣!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幾年?幸喜的是,前幾年回老家給母親過“三年”時,才知道村人也用上了“自來水”。那是早已是我們村村長(相當于過去的大隊長)的笆簍哥帶領大家經過一年多奮戰,埋設管道,將后山的那股“土球”水引了過來。現在我們村——不光我們村,和我們相鄰的幾個村子的人們都飲用的是從“土球”引過來的這股自來水。“土球”因藏于深山,所以它還能長“尿”不干。
可它真的能細水長流嗎?但愿,但愿。但愿那海拔兩千多米的青龍寨千萬不要再搞什么開發,但愿那蒼蒼茫茫的原始森林不要被亂砍濫伐。那樣才能長保我們的生命之源。因為有水的地球就這么一個,彌足珍貴。如果我們不愛護,就等于不愛護我們自己。如果我們毀了它,就等于毀了我們自己。不能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地球上沒有了水,沒有了一滴水會怎么樣?那所有的生物就會干渴死絕。地球就會變得像月球火星一樣冰冷荒涼。那該是多么地悲哀。
一群黑老鴉從城市上空飛過
一群黑老鴉從這個城市上空飛過,鋪天蓋地。早上從南到北,晚上從北到南。黑鴉鴉地飛翔,規模巨大。幾百只,幾千只,幾萬只,幾十萬只。數不清的黑老鴉從和我十六樓窗戶看上去差不多高的空中成片成片地飛過,對下面的車水馬龍視而不見。或者說它們早已熟視無睹。像蜂擁進城的農民工一樣,它們也早已成了城市的一員。我目送著它們,擔心它們似乎要撞上遠處更高的樓群,可它們卻總能及時轉寰躲避,它們有天然的飛翔技能,和精確的方向感。
黑老鴉何時從農村來到了城市?這是我曾經的困惑。小時候,在我家鄉的深秋季節里,到處都飛翔著這種呱呱亂叫的黑老鴉。它們撿吃地里剩下的糧食,甚至還會偷吃樹上的紅柿。農人們都知道,老鴉叨過的紅柿是最甜的。它們吃飽了,喝足了,甚至是飛翔玩鬧夠了,就落在葉片凋零的樹上休息,像是結著一樹樹的黑果子。可現在,農村里沒有黑老鴉了,沒有花喜鵲了,沒有了好多在那年代叫聲好聽的各種鳥類。既便是深秋,也見不到黑老鴉飛過天空的盛景了。我曾就這個問題問過鄉鄰,他們給出的答案令人無奈,他們說現在農業生產使用農藥越來越多,鳥兒吃了拌有巨毒農藥的種子或果子就會死掉,因此,在農村反而鳥兒越來越少。比如黑老鴉,比如花喜鵲。
幸而,這些鳥兒并未滅絕。我們在城市里越來越多地看到了過去在農村才可看到的黑老鴉和花喜鵲。適者生存,它們見勢不妙,早已從農村搬遷到了城市。我驚喜于它們的聰明。它們在城市找到了它們新的生存之地。它們吃城里人吃剩的殘渣余孽,起碼安全無毒。于是,它們活下來了,照樣繁延生息,成群結隊。至于空氣污染,它們顧不了那么多了。保不定它們會想,既然人類能忍受他們自己制造的污濁空氣,我們為什么不能?和生命之憂比起來,這已不算什么。
黑老鴉從城市的上空飛過,蓋城普天,尉尉壯觀。鳥兒越來越多地從農村搬遷到城市,我不知道這是城市的幸運,還是農村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