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往往敏感而又執著,常會用一種新的眼光重新審視你周邊的熟人和朋友,哪些可以共飲,哪些可以推心,哪些可以接近但須保持距離,哪些必須疏遠,不能與之為伍。睡不著覺的時候,經常這樣過電影,算來算去,我這一輩子,真正心中惦記忘不了的朋友,也就那么三五個。
李大魚就是我心中忘不了的朋友中的一個。
李大魚酷愛釣魚,和我是魚友,從八十年代中期,我們就經常結伴出行,三十年間幾乎釣遍了油城的所有水面。禪定水邊,享受孤獨,其樂無窮。當然了,垂釣更多的是享受融入大自然的愉悅。每次出行,李大魚都給我們帶來無盡的快樂,偶爾一次他沒來,大家就感到索然無味。許是從小長在江邊的緣故,他釣魚就比別人多了一份精明,別人釣不到魚時,他能。別人能釣上來的時候,他總能釣得比別人多比別人大,叫同行的釣友好生嫉妒,都叫他“李大魚”。
一九七五年春,單位招了一批下鄉青年,其中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青年挺招風的,就是“李大魚”。人事主任招工回來逢人就吹:這回咱招了一個根紅苗壯的寶貝,年輕黨員,毛著積極分子,青年點的點長,民兵連長,大隊黨支部副書記,肇源縣團委副書記。當時,我是第一任團委書記,小名“青年領袖”,很快就和“李大魚”成了朋友。有一天我笑著問他,你小子咋整這么多頭銜?他笑了,我下鄉那個地方偷青成風,屯子人耐于情面,屢禁不止。我是民兵連長,又不是當地人,大隊書記非讓我管治安抓偷青。那時候講階級斗爭,咱又年輕,傻呵呵地,當真事了。我是縣里的長跑冠軍,把偷青的攆拉稀了,一上綱上線,也算是保衛了無產階級勝利果實,于是就出名了,成人物了,到處講用,入黨,成電燈泡了。不過,有時候一想,挺對不起鄉親們的,剛剛走過“文革”,屯子人干活大幫哄,出工不出活,家家都一樣,吃不太飽反正也餓不死,挺寒磣的。每次回家遇著熟人,一嘮當年趣事,心里現在都挺不是滋味的。
后來,有人告訴我,李大魚那個先進典型是拿命換來的。有年春旱,水泵在水下被泥沙淤住了,放不出水來,一邊是黑壓壓一片心急如焚等水種地的鄉親,一邊是埋在帶冰碴的三四米深水下的水泵,關鍵時刻,只見一個小伙子赤條條地潛入水里,探明情況,又幾次潛入冰冷的水里,用鍬挖開了淤沙,拯救了一方旱情。等人們把他從水里拉出來的時候,人已經快不行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人就是“李大魚”。當時我已經快三十歲了,想轉行,黨委書記說行,不過你得先物色一個接你的人,我就尋思,這小子不是一個現成的團書記么!
“李大魚”這人不開玩笑不說話,生活再苦,他也能讓你笑出聲來,讓你忘不了他。他常常妙語連珠,所到之處,笑聲不絕于耳,所以人見人愛,人緣特好。那時,人們的文化生活相當閉塞,小站上也沒啥玩的,一只破籃球就拴住了年輕人的心。每天晚飯后,大家就在球場上斗牛。李大魚籃球打得不咋地,但逢場必到,場場不落沖鋒陷陣,神出鬼沒,特有激情,人稱李大盆。三步上籃,球在手里能繞好幾圈,然后從胯下將球摑在籃板上,每次動作完成,他都振臂高呼,牛哇!球進不進他不在乎,有笑聲就行,如果有女生看熱鬧,人就像充了電,倆腿緊 飭,不惜累吐血。不過遺憾的是,李大盆的綽號沒怎么叫開,隨著李主席的出爐和一路走紅,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他這個雅號了。
有年開春,李大魚神秘地說,周天我上你家喝酒去,我預備個好菜,你就擎好吧。
那時,小站苦哇,生活單調,閑寂難忍,家家飯桌上除了土豆絲,就是土豆片,招待客人頂多買兩瓶罐頭,誰家都沒啥好吃的。李大魚又是獨身,吃食堂,清湯寡水的,就經常和朋友們在周六和周天到我家小聚。剛剛從“文革”中掙扎出來的鐵路人,肚子里普遍缺油水。小站也沒商店,有錢你也買不到東西,路局每周一次向通讓線開行生活車,限量供應點生活日用品,也只能是杯水車薪,遠水不解近渴。小站的閉塞和艱苦,令很多人望而卻步,年輕人誰也不愿意在這里扎根。當時,我曾在一份材料上總結了一段順口溜:沿線小站有九愁,老愁子女少愁妻,新婚愁新居;上學愁通勤,有病愁就醫,拉家帶口的愁買米;大孩愁就業,小孩愁新衣,過年過節愁看戲……很多通讓線的老人嘮起嗑來,都還記得這段順口溜兒。
第二天一大早,李大魚就找上門來,手里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兜子,沉甸甸的。看我一臉的疑惑,他說,走,打鳥去!說著,把兜子打開,原來是一兜子鳥夾子。他比比劃劃地說,我從電務要了點鐵線鋼絲,自己沒事彎(wei)的。
我樂了,這小子,真能琢磨,原來他說的好菜就是鳥啊。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李大魚別出心裁的這頓野味,享受大自然的無盡的快樂,至今還留在我的記憶里。
前不久,有個叫崇光的朋友來電話,邀請我參加他的花甲壽宴。他說,人老了,退休了,就想大哥,你得來。
大概是九五年左右,我受命組織大慶鐵路地區文娛宣傳隊參加鐵路局匯演,正為沒有合適的“男獨”發愁。時任車務段工會主席的李大魚給我打電話,說銀浪車站有個叫崇光的,天生的男低音,比那個唱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楊洪基還低。我說,你讓他來找我。李大魚說,那人不愿意湊熱鬧,除非你來請他。
撂下電話,我有點納悶,在鐵路企業,但凡愛唱歌的人,巴不得有這個上臺的機會,抽上來唱幾天歌,匯演完了到處巡回演出,好吃好喝的,就當旅游了,多好的差事啊!這個崇光何許人也,咋恁大譜呢?但我求賢心切,還是學了一回劉皇叔。
崇光的歌聲果然厲害,渾厚低沉,繞梁不絕,石破天驚,令在場的音樂精英們目瞪口呆。歌聲落處,一片掌聲,經久不息。唱罷,我特別興奮,我拉住李大魚的手:你小子真辦了一件人事!遂決定崇光隨隊參加路局后天的匯演,明天出發。崇光說,我后天早車去行不行?車站還有些事需要料理,我說沒問題,行。心想,只要你能去,咋的都行啊。末了,我囑咐李大魚,你可盯緊點,別再整呲嘍。
遺憾的是,鐵路局匯演那天,崇光終于沒來。從此,李大魚一見崇光就急眼:沒你小子這么玩的!
東風新村是大慶最繁華的鬧市區,崇光的宴會就選在這里的一家豪華餐廳,壽字高懸,壽字旁邊掛著我畫的一幅梅花,挺打眼的。來賓多是崇光的親屬和朋友,百十人的樣子,我認識的人沒幾個。
崇光拉著我的手,聲音有點顫抖,胡哥你能來,我真高興。
宴會的第一個亮點是李大魚,他親自當主持。這廝妙語連珠,幽默、詼諧、煽情,制造了連綿不斷的笑聲。介紹來賓時,拿我開涮:今天是一個好日子,我們尊敬的胡總書記不遠萬里,坐飛機來到大慶,親自出席一個普通工人兄弟的生日,讓我們以最最熱烈的掌聲,表示歡迎!一片疑惑之后,我只好起身抱拳,惹來滿堂善意的笑聲和掌聲。
宴會的高潮出現中午十二點整,李大魚說,下面請欣賞幸福的老壽星崇光的歌聲——
崇光兩眼淚花閃爍,握著話筒的手在顫抖,答謝雖簡短,歌聲卻鏗鏘絕倫:
一九三七年哪
小鬼子就進了中原
先打開了蘆溝橋兒
后進了山海關
……
一首似乎與壽宴毫無關聯的懷舊歌曲,唱得人們全場起立,所有人屏息靜氣,聽得如癡似醉。他是在唱一種感覺,唱一種意境,宣泄內心,呼喚真情,如空谷回聲,群山震蕩,山石斫裂,令人心動神飛,蕩氣回腸。我對身旁的李大魚說:聽這樣嗓子唱歌,很多唱歌的人就該自殺了。我們的崇光不到春節晚會上亮亮相,可惜了!可我就不明白了,當年,這小子咋就連鐵路局的舞臺都不上呢?
李大魚說:咳,啥也別說了,咱哥們今兒個才鬧明白,人家就是這個活法呀!來——為了快樂地活著,干杯!
一支小曲品人性,一杯薄酒悟人生。李大魚的話,讓我的心頭燒起一把火,我突然悟到:人生的苦難,一半來自生活的奔波,一半來自攀比的愚蠢。人生真正的美麗和精彩,原來就在這里——快樂地活著。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感謝李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