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復仇意識貫穿于魯迅一生的文學創作中,成為魯迅精神領域的鮮明符號,以其雙向性和復雜性,豐富了魯迅對于生存斗爭的探尋過程。在痛苦和激烈的《復仇》兩篇中,魯迅整合了對于群眾和自身的思考,并運孕育著下一步的行為。“復仇”也成為魯迅走出無所為和沉默的精神困境,確立行動與反抗的“起死回生”的一場絕地復仇。
關鍵詞:《野草》;復仇;庸眾;啟蒙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9-0014-01
魯迅在《兩地書》中對啟蒙者的命運這樣斷言:“這類人物的命運,在現在,也許在將來,是要救群眾,反而被群眾所迫害,終于成了單身,憤激之余,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對庸眾復仇的這一角度,因為主觀創作意圖,以及歷史背景對于文學革命性的要求,被提高到了作品寓意的中心地位。而另一方向的復仇——對復仇者的復仇往往就被忽視了。
在《復仇》和《復仇》其二中,啟蒙者“自己也歸于毀滅”的結局得到了充分論證。野草中的復仇者,注定是自我毀滅的復仇者。而自我毀滅過程中又得到了什么就值得細細品味了。
一、《復仇》——放棄大歡喜的干枯。
《復仇》從復仇者角度來看,的確完成了對于庸眾的復仇。但是換一個角度,庸眾“干枯失去生趣”的結局是否就意味著復仇者的大勝?
首先,《復仇》之一的這對男女復仇者到底是主動復仇者?還是被逼無奈的被動復仇者?在1934年魯迅致鄭振鐸的信中,談及《復仇》,提到“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竟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于老死。題曰《復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過憤激之談,該二人或相愛,或相殺,還是照所欲而行的為是……”暴露了復仇者的復仇動機。“還是照所欲而行”,可以看出復仇不過是“臨時起意”的無奈復仇。
但它卻使復仇者喪失了其本必得的“大歡喜”。以復仇者“圓活的身體,已將干枯”、“干枯的立著”、“死人似的眼光”,換來了看客“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至“居然覺得干枯失去了生趣”。從中立的立場可以判斷,同處于“干枯”和“被看”的對等狀態下,這種復仇不過是一種“同歸于盡”。與其說是實質上的最終勝利,倒不如說是復仇者無奈的精神勝利而已。
二、《復仇》其二——“神之子”的破滅和“人之子”的死亡。
《復仇》和《復仇》其二同作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復仇》像是一個不求開頭、沒有結尾的充滿“憤激之情”的狂熱斷章,而《復仇》其二可以看到魯迅從憤激的狂熱中慢慢趨于清醒,真正恢復冷靜深刻后的沉痛,在內容上也完成了對于《復仇》的填充。
首先,被復仇者的形象進一步完整。在《復仇》中,庸眾更多表現為“麻木的戲劇的看客”,而在《復仇》其二中,則體現為“暴君統治下渴血的臣民”,是以殘酷為娛樂,以他人痛苦為慰安的“渴血者”。其次,在《復仇》其二中,魯迅給予復仇者耶穌以完整的心理過程。耶穌的心理狀態可以與復仇男女的心理做互文性闡釋。復仇者、被復仇者、復仇行為具備了真正意義上的完整性,而復仇結局才是真正的不具備不定因素的行為結果。
從被戲弄釘上十字架開始,肉體上的疼痛產生了對于庸眾“仇恨他們的現在”的心理,仇恨又帶來了對于他們不自主的“可咒詛”的評斷,“可咒詛”的庸眾的無望前途又使其產生了“悲憫”之情。這種由肉身疼痛產生的“悲憫”返回肉身,形成了“痛得柔和”、“痛得舒服”的體驗。
維持這一過程的是耶穌“神之子”的“旁觀者”身份,在復仇者耶穌疼痛不斷升級的近死關頭,卻發生了戲劇化地轉折——“上帝離棄了他”。原本新約中“道成肉身”的完成意味著“贖罪祭”的最終圓滿。但《復仇》中釘上十字架的耶穌卻在復仇的過程中,把復仇者的雙重身份都喪失了:作為“神之子”,耶穌最終被上帝棄于十字架上。而作為“人之子”,他的拯救最終換來的卻是終被同類親手釘殺。神之子的破滅,人之子的死亡,復仇者真正陷入了無地的“虛空”。
這正是中國啟蒙者尷尬身份的折射。啟蒙者無法超越歷史和時代的局限,最終被終級真理的“上帝”所棄。另一方面,在啟蒙的過程中,他們又因為無法得到群眾的理解而被群眾所棄,最終被他們所拯救的群眾虐殺。
三、路過“無所為和沉默”——雙向復仇的因由探尋
在復仇者這種結局背后,又是誰正在向復仇者“復仇”?上帝、群眾,甚至連創造了復仇者的魯迅都離棄了復仇者,這才是對復仇者最大的“復仇”。
從文本特征來看,《復仇》和《復仇》其二中都帶有明顯的自虐性質。《復仇》中,“冰冷的呼吸”、“慘白的嘴唇”卻是與“生命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相連接。在《復仇》其二中,表現出一種對于享受疼痛的極端體驗。“痛得舒服”、“痛得柔和”、“痛的大歡喜和大悲憫”,自虐傾向更加徐緩和細膩。
從行文安排上看,《復仇》和《復仇》其二流露出對復仇者的一種類似于自嘲似的嘲諷。《復仇》其二的開頭就是“因為他自以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釘十字架”,“自以為”暗含嘲諷。“上帝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這句最終評判帶有自虐般的快意。像是歷經世事之后的自嘲。于是復仇的矛頭最終指向了魯迅自身。
這是魯迅身陷精神危機的心理狀態的展現。“大家”的消極國內形勢和“小家”的兄弟失和,使這一時期的魯迅流露出濃厚的自厭自棄的情緒。“我所憎惡的太多了,應該自己也應得到憎惡,這才有點像活在人間……”。甚至“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產生了對于復仇者的厭棄之感和“復仇”行為。
最終魯迅把意義歸結到了行動本身,無謂結果,行動中的反抗成為了最高意義。這也恰恰印證了信中所說的,“但此亦不過憤激之談,該二人或相愛,或相殺,還是照所欲而行的為是……”,十年后的魯迅不再“無所為和沉默”而是“所欲而行”。而在《復仇》和《復仇》其二的復仇中,就已經開始了“向死”過程之中“行動”的孕育,為后來的“由死向生”做好了準備。
無論是文學藝術性本身的精湛,還是其所呈現的精神世界的繁盛強大,處于精神困境中的《復仇》和《復仇》其二,都以其深刻的思想,無偽冷靜地對自己心靈的剖析,展現了魯迅的獨特生存哲學,獲得的是痛苦追尋之外的不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