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舊醅”注文訓詁

作者簡介：周引，女（1987-），四川攀枝花市，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字學方向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9-0149-02

一、“舊醅”注文研究

《客至》頸聯“樽酒家貧只舊醅”一句中，“舊醅”一詞在歷代注文中多被釋為“未漉之酒”，但結合“醅”字本身意義、“舊醅”意象在歷代詩歌中的運用及本詩寫作背景及意境等三方面來看，該注文尚不貼切，筆者竊以為釋作“陳酒”更為恰當。

就筆者所見各家注本中，“舊醅”的注文主要有以下四種：

《九家集注杜詩》【1】：“師云：‘前漢陳遵食不兼味。’陶侃詩:‘ 新釀接舊醅。’趙云：‘《左傳》：盤飡寘璧。《易》：樽酒簋貳。’潘岳作《夏侯湛誄》有云‘重珍兼味。’”

《杜詩解》【2】：“尊酒取之牀頭，然卻是舊醅。醅是酒之未濾者，又託言家貧只此而已。”

《杜詩詳注》【3】文中注為：“鋪杯切。”尾注為“《易》：‘樽酒簋貳。”《莊子》：“顏淵曰：‘回之家貧，不飲酒，不茹葷。’”尾注為：“醅，酒之未漉者。”

《杜詩鏡銓》【4】：《韻會》：“醅，酒未漉也。”

由此可見，“舊醅”被註釋為“酒之未漉者”主要是從明清開始的，宋代注本《九家集注杜詩》中並未直釋其義，僅引陶侃詩之“新釀接舊醅”一句以示“舊醅”的典故出處。

二、字詞釋義

“醅”在各類字典辭書中的釋義主要有以下幾種：

《說文解字注》【1】：“醅，醉飽也。從酉咅聲讀若僰。”段注為：“後人用潑醅字，謂酒未泲也，與古義絕殊。匹回切。古音在一部四部閒。”

《大廣益會玉篇》【2】：“醅，匹才切。醉飽也。未之酒。”

《宋本廣韻》【3】：“醅，酒未漉也。”又“醅，醉飽。又普裴切。”

《漢語大字典》【4】：“醅，《說文》：‘醅，醉飽也。從酉，咅聲。’pēi，《廣韻》芳杯切，平灰滂。又匹尤切。之部。1、醉飽。《說文·酉部》：‘醅，醉飽也。’2、未過濾的酒。《玉篇·酉部》：‘醅，未之酒。’《廣韻·灰韻》：‘醅，酒未漉也。’唐杜甫《客至》：‘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宋蘇軾《謝郡入田賀二生獻花》：‘玉腕揎紅袖，金罇瀉白醅。’《明史·禮志一》：‘酒齊倣周制，用新舊醅，以備五齊三酒。’”

《漢語大詞典》：“醅，pēi，ㄆㄟ。《廣韻》芳杯切，平灰，滂。《廣韻》匹尤切，平尤，滂。未濾去糟的酒。亦泛指酒。北魏 賈思勰《齊民要術·法酒》：“合醅飲者，不復封泥。”宋 辛棄疾《臨江仙·和葉仲洽賦羊桃》詞：“聞道 商山 餘四老，橘中自釀秋醅。”清 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皇都品匯》：“佳醅美醖，中山居雪煮冬淶；極品芽茶，正源號雨前春岕。”

由上可見，“醅”在《說文解字》中只有“醉飽”一義，“未漉之酒”的義項根據段注當屬後起義。有學者（鈕樹玉）推斷《說文》中本列有二義，只是脫訛而至此，但也有學者（馬敘倫）認為此處當爲“醉也酒飽也”，筆者認為後者更具可能性，因為《說文解字》據形系聯，分別部居，其各部中文字排列通常具有一定的內部邏輯，就“酉”部66字而言，其大致順序基本上是酒的原料、制酒的方法、酒的種類、飲酒禮儀、醉酒及酒的其他用途。“醅”在該部恰排列于“醉”、“醺”之前，都是與“醉酒”相關的條目。而“未漉之酒”與“醪”義近，若為此義，則應排列于“醪”附近。所以其本義當是“醉飽也”，在隨後的使用過程中才出現後起之義“未漉之酒”，進而引申為泛指酒。

本文藉助陝西師範大學袁林等編制的《漢籍全文檢索系統》對“醅”作為“未漉之酒”在歷代文獻中的使用情況進行了檢索，發現“醅”以“未漉之酒”的義項在文獻中的最早用例當是出現於北魏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術》一書，可見至少在南北朝時期，“醅”字已衍伸出“未漉之酒”的義項。但是，同樣經過檢索發現，南北朝時期將“醅”用來泛指酒的用例也有出現，如南朝梁蕭統所作的《錦帶書十二月啟·南呂八月》中的“傾玉醅於風前，玉瓊駒於月下。”但這兩種義項在詩文中的用例都較少，並不能明顯反映出字義的引申變化具體軌跡。

“舊醅”在現代詞典中少有收錄，唯在《漢語大詞典》中釋義為：“陳酒，舊釀。唐 杜甫《客至》詩：‘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宋 朱熹《次秀野韻》之五：‘公能顧我傳新句，我欲留公撥舊醅。’”可見，該詞在現代詞典中已被釋為“陳酒”，與歷代諸家所注“未漉之酒”不同。

三、詩歌意象

藉助《漢籍全文檢索系統》對“醅”在歷代詩歌中的使用情況進行檢索發現，最早將“醅”使用到詩歌中的用例應是南朝梁蕭統所作的《錦帶書十二月啟·南呂八月》中的“傾玉醅於風前，玉瓊駒於月下。”不難看出，該句中的“玉醅”當是美酒佳釀，而根據中國古代釀酒制酒的發展及飲酒習慣，自漢以來，古人便開始飲用濾過的酒液，并逐步取代了最初原始的連糟飲酒的方式【5】。由此，這裡的“玉醅”既是美酒佳釀，加之“傾”字，應當是濾過的酒液，“醅”在此也當是泛指“酒”而非“未漉之酒”。

除“玉醅”外，歷代詩歌中還多有與“醅”相關的其他意象，如“綠醅”，唐代胡曾《姑蘇臺》：“吳王侍霸棄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醅。”；“黃醅”，唐代白居易《嘗黃醅新酎憶微之》：“世間好物黃醅酒，天下閑人白侍郎。”；“醲醅”，宋代張先《醉落魄·吳興莘老席上》：“玉樓苕館人相望，下若醲醅，競欲金釵當。”可見，“醅”的使用，尤其是在詩詞中的運用，並不局限於表示“未漉之酒”，時常也被用作泛指酒。

四、《客至》寫作背景

《客至》一詩黃鶴本編在肅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該詩既創作於中唐時期，而根據我國釀酒製酒業的發展，我國自漢代起就已產生過濾酒渣的意識并開始嘗試濾酒，其後，我國陸續出現了陶製、竹製、草制、布制、毛制的多種濾酒工具，以酒筐、酒籠、漏斗等過濾酒渣，獲取酒液。在《陶潛傳》中，還記錄有陶潛以頭上葛巾濾酒一事，這樣的濾酒方式極其方便簡單，發展至唐代，遂廣為流行，在唐代詩詞中多有反映。【6】且清人況周頤的《眉廬叢話》中寫有：“唐人飲酒貴新不貴陳。白居易詩：‘綠蟻新醅酒。’儲光羲詩：‘新豐主人新酒熟。’張籍詩：‘下藥遠求新熟酒。’皆以新酒為言。杜甫詩：‘尊酒家貧只舊醅。’且于酒非新醅，深致歉仄。李白詩：‘吳姬壓酒勸客嘗。’白以飲中仙稱，而嘗吳姬新壓之酒，尤為酒不貴陳之確證。白又有句云：‘白酒新熟山中歸。’”

由此可見，在杜甫創作《客至》一詩時，濾酒是極為方便的事情，且當時的唐代社會流行濾酒，且崇尚新酒，所以杜甫在此“舊醅”二字或許意在表示自家沒有美酒佳釀，僅有陳酒，故用“只舊醅”。且該首七言律詩，全詩格律非常工整，詩人選用“醅”以泛指酒，也可能出於格律上的考慮。

綜上所述，“醅”古義為“醉飽也”，但在其後的演變中，逐漸延伸出“未漉之酒”的義項，并在詩文使用中常被用於泛指酒。通過歷代詩詞中“醅”的使用情況可以看出，將其用來泛指酒的用例並不少見。而該詩作於中唐，結合當時社會背景及我國釀酒業的發展來看，詩人也不應當是飲用“未漉之酒”，所以這裡的“醅”當泛言酒而已，“舊”則是“舊的，陳舊”之意，故“舊醅”則是“陳酒”。所以，筆者以為“舊醅”一詞當註釋為“陳酒”，而非“未漉之酒”。

注釋：

[1]（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卷二十一，見：紀曉嵐等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出版社1986年。

[2]（清）金聖嘆《杜詩解》，鍾來因整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53頁。

[3]（唐）杜甫《杜詩詳注》，（清）仇兆鰲注，第二冊，中華書局出版社，1985年9月，第793頁。

[4]（唐）杜甫《杜詩鏡銓》，（清）楊倫箋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0月，第342頁。

[5]（漢）許慎《說文解字注》，（清）段玉裁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9年3月，第750頁。。

[6]（梁）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中華書局出版社，1987年7月，第135頁。

[7]（宋）陳彭年等編《宋本廣韻》，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年9月，第27頁、第60頁。

[8]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1986年10月，第3588頁。

[9]參見謝文逸 《談中國古代酒的過濾和酒的過濾工業的發展》，載《釀酒》1999年第6期。

[10]參見謝文逸 《談中國古代酒的過濾和酒的過濾工業的發展》，載《釀酒》1999年第6期。

參考文獻：

[1]［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M］．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79年10月（1985年9月）．

[2]［清］浦起龍．讀杜心解［M］．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61年10月（1978年3月）．

[3]［唐］杜甫著．[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M］．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3月（2007年10月）．

[4][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3月（2009年3月）．

[5][宋]陳彭年等編．宋本廣韻［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年9月．

[6]莫礪鋒．怎樣讀杜甫詩［J］．古典文學知識．2000年第05期．

[7]程千帆 莫礪鋒．杜詩集大成說［J］．文學評論．1986年第06期．

[8]謝文逸．談中國古代酒的過濾和酒的過濾工業的發展［J］．釀酒．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