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吳樾覺得,值得自己關心的只有排滿。“排滿之道有二:一日暗殺,一日革命”,他寫道, “暗殺為因,革命為果……今日之時代,非革命之時代,實暗殺之時代也
荊軻刺秦的故事發生于公元前227年。2132年后的9月,26歲的安徽人吳樾秘密潛入了北京。他住進一家小旅館,聯絡城內同志,前往北京火車站勘察地形,謀劃暗殺的種種細節。
吳樾的目標是清廷的五位重臣——鎮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撫端方、商中右丞紹英。他們受慈禧太后的委托,出國考察立憲,為中國實施政治改革做準備。五大臣出洋,名義目標是考察學習,以資政改,其實,經過甲午之戰、戊戌變法和日俄戰爭,以及這些事件引發的長年累月的政治辯論,政改路線圖早已成形,實行君主立憲已經成了唯一選擇。但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消息一放出,就成了朝廷準備改革的活廣告。他們一動身,就是為了昭示中外輿論,意在表明紫禁城內的改革決心。
火車站位于正陽門外,距離紫禁城不過一箭之遙,五大臣預定動身時間是農歷七月二十六日。出發之日,人頭攢動,熱鬧非凡,誰也沒想到,吳樾在自己的包袱里帶了一枚炸彈。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吳樾都更應該是個暗殺的理論家,而不是實踐者。他遺留下一張照片,看上去樣貌普通,盡管很年輕,但絕非頭角崢嶸、鋒芒畢露的人。他生于安徽桐城。桐城距離江城安慶——安徽的首府一不遠,在整個清代都以文化昌盛而著稱。桐城是桐城派的發源地,出過一些非常著名的文人,他們的散文風格風靡100多年,影響十分深遠。最后一個桐城派的散文大家吳汝倫是吳樾的同族,按照輩分,吳樾應稱吳汝倫為叔父。這位族叔顯達一時,但吳樾的家庭卻很貧困。吳樾在后來的自述中說,他8歲就失去了母親,真正撫養他的是他的二哥,但不幸的是,沒過幾年,兄長也去世了。吳樾的父親在外地擔任一個很小的官職,在這種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放棄官職去做商^、——這種轉變一定很不容易,因為吳家的經濟條件一直不好。吳樾回憶說,父親“迫于家計,不得安居,復奔走風塵間,集所得以為予兄弟教養之用”。
吳樾的青年時代和大多數官宦家庭的后代無異,讀書和參加科舉考試是生活的主要內容。他從13歲開始致力于科舉考試,但似乎并不擅長此道,科舉之路從一開始就困難重重。吳樾連考7年秀才不中,從來沒有得到哪怕是最低級別的功名。21歲時,他放棄了這種徒勞的努力,從此絕意于科舉。兩年后他到南京找事做,同樣不順,最后只好孤身北上,到保定去尋找機會。
在中國古代,游宦在外的官員有為同族晚輩謀出路的義務。吳樾離開家鄉到北方之后,因吳汝倫出力,他先入保定的兩江公學讀書,隨后考進保定高等師范學堂。兩江在清代指的是安徽、江蘇和江西三個省份。從字面意思看,這所學校是蘇、皖、贛三省在保定的同鄉集資建立的,目的是為同鄉子弟提供一個受教育的場所。
吳樾在保定接觸到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非官即幕”,以致他也忍不住“怦怦然動功名之念”。傳統上,官員都是取得了功名的讀書人,而他們的幕僚要么是科場失意的讀書人,要么是家境貧寒的候補官員。19世紀中期之后,動蕩的局勢也提供了更多的流動機會,沒有功名的人也有機會通過戰功、經營洋務或編練新軍做官——出身于李鴻章幕僚的盛宣懷就是一例。社會上普遍將保定高等師范學校這種新式學堂作為一種進身之階,對吳樾這種出身的年輕人來說,有“功名之念”其實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但時代的潮流卻把他卷離了原有的位置。在赴北京實施暗殺前半年,他在文章中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正是在新式學堂讀書期間,他的思想發生了根本變化。先是在康梁的影響下,他從一個熱衷功名的年輕人,變成立憲主義者;又在革命黨人所辦的報刊影響下,從立憲主義者變成民族主義者。轉變如此迅速,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張報紙還沒有看完,他就接受了其中宣傳的主義。
暗殺的成敗系于無數細節,即便是心思最縝密的刺客,也無法保證一定成功,更不要說功成身退了。所以,無論成敗,暗殺的結局必定是一場悲劇。到底是什么讓一些不乏熱情和才華的年輕人,放棄“功名之念”,醉心于炸彈和暗殺?
暗殺的歷史幾乎和政治的歷史一樣長,但很少有人真正研究過刺客性格對暗殺行動的影響。刺客并不是軍人,更不是職業的殺人專家。他們只是些普通人,沒有接受過專門的訓練,往往是為了某個特定目的,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去殺人。
人們一般會認為,那些處在社會邊緣、遭遇過某種創傷經歷的人,顯然更容易做出激烈危險的舉動。這通常也符合暗殺者的特征。接連失去母親和兄長的經歷,貧困的生活和一連串的失敗,對吳樾的性格肯定有某種影響——也許這讓他比一般人更勇于面對死亡。
自從變成了一個民族主義者,吳樾不再考慮辛苦而前途難測的尋常生活。按照慣例,吳樾早早成了家,并把妻子留在家鄉,自己則過著一種近乎浪游的生活。1903年,他曾和安徽籍的同學一路由北而南,旅行至上海,在那里結識了陳獨秀。沒有資料顯示吳樾曾長期從事某種職業。他個人的自述中也完全沒有這部分的內容。吳樾到過國內許多地方,加入了若干秘密會社,與安徽和浙江的會黨都有聯系,其中一些X--比如陳天華、陳獨秀一是他的摯友,但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的生平。
吳樾交待,如果他在暗殺行動中遇難,就將遺著托付給陳獨秀。這是一部兩萬多字的著作。他在其中表達了對時局的看法,然而,大多數篇幅都在討論暗殺的必要性以及手段。
吳樾心目中的暗殺對象主要是滿族統治者,包括慈禧太后,但五大臣并不在其內。吳樾一而再、再而三地謀刺的對象,是時任江寧將軍、陸軍部尚書的鐵良。在他看來,鐵良對漢族的危害甚于慈禧太后。鐵良是滿族親貴中的能臣,代表了異族統治的利益、責任感和能力。這種人存在意味著漢族人黑暗的未來。吳樾認為,相比起刺殺慈禧太后,接近鐵良的機會要多得多——但事實并非如此。1904年冬到第二年春,他兩次試圖暗殺鐵良,都沒有成功。1905年夏,他離開保定來到北京,也是為尋找接近鐵良的機會。
在北京,吳樾住在桐城會館里。家鄉人都以為這個年輕人來京城是為了考學。吳樾很快和暗殺團體接上了線,不久就參加了陳獨秀的老朋友楊篤生組織的北方暗殺團。吳樾給人暗殺團的其他成員留下的印象是沉默寡言,難以接近;據說他可以和一般的熟人對坐終日而一言不發——這使他看上去讓人捉摸不定。
刺殺目標從鐵良變成五大臣,有點出人意料,但細一想,其實是順理成章的。民族主義者吳樾反對任何可能延長清朝統治的措施——不管是新政還是立憲。
同志們并不都同意吳樾激進的立場。很多人對立憲抱有期待。當他提出暗殺五大臣的計劃時,不少同志不以為然,加上此計劃危險重重,結果幾乎沒人愿意和他一起實施。
1900年代的暗殺團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有嚴密的組織和鐵的紀律。有人參加暗殺團,并不代表他真的會參加暗殺。暗殺團里的人際關系松散,沒人會命令別人去當刺客,即使有這樣的命令,別人也未必會服從——相反,決定刺客人選的時候,大多數人會明確地拒絕參加。拒絕執行任務的原因可能是觀念分歧,但也可能是出于害怕。一些拒絕出任務的暗殺團員如魯迅,則解釋說,家有老母需要奉養,因此不能從事這種自殺性的工作。
但暗殺計劃最終得到了北方暗殺團創始人楊篤生的支持。楊篤生的另一個身份是五大臣憲政考察團的翻譯隨員。他要隨五大臣同行,所以了解考察團乘車的行動細節,這樣就能為吳樾的行動提供指引。行動準備時間很長,可能有幾個月之久。這期間,吳樾還曾返回安徽去安置家小。
吳樾的遺著里有他寫給妻子的遺書,提到他的妻子身材矮小而健康狀況不佳,但僅憑遺書無法推斷他和妻子的關系是好是壞。他在信中寫到了自己對死亡的態度,但基本上屬于哲學探討,而不是在表達感情。他甚至沒有交待后事。這趟旅行心事沉重,吳樾沒有待多久就離開了家鄉,他取道蕪湖和保定,于1905年夏天回到了北京。
五大臣出發這天,正陽門車站內外人很多,五大臣乘坐的車廂另有裝飾,稱作“花車”,非常醒目。吳樾打扮成仆從模樣,登上列車,然后拎著包袱向花車靠近,準備混進五大臣所在車廂。在花車的門口,吳樾被衛兵所阻,雙方拉拉扯扯的時候,列車正接駁行李車廂,行李車廂的慣性推動客車劇烈晃動,引發了包袱中的炸彈。吳樾當場被炸死,另有兩人死亡。五大臣僅受了輕傷。
吳樾事敗身死,遺骸被帶往家鄉,埋葬在安慶郊外的大觀山。
暗殺沒有就此消停,兩年后,正是在安慶,浙江人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一擊得手,舉國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