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看孩子的眼睛。明澈,凈澄。像清亮亮的泉,映著一個清天地。
這天地,是化于自然的,一脈一息,一顰一笑,一如那些花紅柳曳的生命。有著最本初的模樣,和最蓬勃的律動。一切都很簡凈???,或者笑。沒有藏掩,沒有曲折。喜惡亦出本心。心中所念,即會在眸中盡現。那種清,無染,無琢。非赤子稚兒,難入此境。
友家有一囡,兩三歲。因早產缺氧,故落下重疾。不會站立,不會學語。誰見誰都會唏噓不已。可不幸,并不能遮蔽住囡的美麗。瓷般的白,清眉,秀唇。特別是那雙眼睛,像秋水里,潤著兩粒黑玉。常常,那黑玉,總在自顧悠轉著。不看人,像在自己城堡里,沉迷玩耍的小公主。也時不時會笑出來?;蚴歉惺艿搅藡寢尩膼蹞?,也或是為著別人不可知的小喜樂。那眼角上揚著,黑玉似的清眸里,爍出生動的光來。抱著小女孩兒,在懷里,你會忍不住,在她柔軟的臉頰上,親了又親。因為疼惜。
也常會看少年的眼睛。那些花季的男孩女孩,較之純摯孩童,眸光流盼間,已然多了些復雜的意昧。本心開始悄悄隱入扉門。花非花,霧非霧。學會了善意謊言,學會了強裝笑臉。有時,原本簡單物事,一通彎彎繞繞,便繁復起來。像本純澈的水,微微起了濁。想一眼便透視到心底里去,自是不易之舉。心和目,有隔了。不過隱約的隔,卻也在眸光幽深處,悄然布下了薄薄的暗影。
盡管如此,若用心去看,依然能在諸多綺年玉貌間,捕捉到炯炯清眸。那眸的清,是融著真和善的,是淀著愛和美的。讀書時候,同桌是個女孩子。白凈,愛穿紫衣。晚間,有說話課。輪到她去說。她站在燈光下,像朵紫榮莉,清雅,婉約,暗香盈盈。齊耳短發,黑緞子般。大大的眼睛,撲閃著,又黑又亮。她在講一個孩子的遭遇。她的心,完全糾緊在了孩子身上,整個情緒,隨著故事的起伏跌宕,時喜時憂。至高潮處,競不白禁啜泣起來。長長的眉睫,結著盈盈的淚珠兒,微顫著。清眸里彌散著蒙蒙的水霧。那一刻,她柔軟而美好的心,便在那水霧中,緩緩展開來。坦白,真摯,暈著陽光一樣的溫暖七彩。
教過的學生里,有個叫迎的,也是清眸澄澄的少年。那眸,像一碧天宇。又總在笑著。在困頓之際,在歡欣之時。某次考試,排名第一的他,一核分數,才發現無故多出了一分。他趕緊去找老師。老師拍拍他的肩,一笑:一分嘛,不用改了,全當獎勵你。不是自己的,不要!他執意不肯。眸光斂著,有種可愛的決絕。終于,他心安理得地和原本的第二名,并軀第一。這少年,心和眸一樣,誠實而干凈。
只是,在成人的世界中,這樣的清眸,便少之又少了。
也是,時光里,一路仆仆行趕。風霜迫面,濁塵覆心。心不清,何來眸之清?(玲瓏秋心)
舊愛新歡,“歡”是個好詞,長一張典型的美人臉,輕輕一念,吐氣如蘭,像滑滑的綢子,香香的巧克力,心就有點甜絲絲地疼。良人都愛“歡”,而且是新歡,才肯發愿長巧笑,攜手同車歸。相比而言,“愛”就不是個好詞,尤其是舊了的“愛”,一個長了皺紋、白了胡子的字,神情疲憊,雙腿拖拉,像晾跑了熱氣的饅頭,冰涼,’僵硬,硌牙,傷胃。一念之下,頭疼不已,恨不得立時三刻踢出天外,再也不用回來。
反正無論歡是不是愛的現在時,愛鐵定是歡的過去式——人天生是喜新厭舊的東西。不要誤會。我說的不純指男女情感這回事。
一個同事,狂迷下棋,妻子在醫院生孩子,打發他去買必需品,正好路邊兩個人在廝殺,完了,他什么都忘了,老婆也忘了,即將出世的孩子也忘了。等到日頭墜西,他才清醒,飛速趕到醫院,老婆生孩子后大出血,早死在了醫院里。
若問他愛妻子不愛?愛!當初娶進門來,像好容易到手一個寶貝,一定要同進同出,同行出止,整整演了半年的正版“夫妻雙雙把家還”。誰知道時間長了,愛就老了,婚外戀的黑洞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鉆的,但是另覓新“歡”是必然的——他迷上下棋了。
我不會下棋,不知道里面是怎樣的福地洞天,不過凡是沾上它的人,必是一臉的沉醉迷離,不惜一切也要琢磨透它的玄機?!巴嬉惨娉鼍辰纭保酥^也??上н@個東西,活長就一副“歡”脾氣:你對它有情,它對你無義,絕不會在你流連忘返的時候提醒你?;丶铱纯矗粫裼行┣槿饲樯钏坪?,不忍心見你在老婆和她之間左右為難,于是抽身而退。這東西就是冷冰冰幾粒黑自子,長著一掛冷心冷肺,你愛陷多深就陷多深,它才不理會。這種酷美人的性格,比狐貍精還厲害。
“歡”,就是這樣的。有生命的,沒心肝;無生命的,有魔力。一旦著道,不玩你個七素八葷,它就不算“歡”得迷死人。在尋“歡”之路上傷于“歡”的無情劍下的,絕不止一人。
鄰居一個小伙子。迷上了cs,連睡覺都在掛機。班是打死不上了,飯也干脆不吃,家里的空啤酒瓶子擺了偌大一整間屋子,行色壯觀,蔚然成陣,他卻面如菜皮,眼神癡呆,長毛如賊。剛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新婚之夜把新娘子一個人晾在華麗的洞房里,他跑到書房,插起門來,玩得昏天黑地。新娘子不明就里,以為他另有新“歡”——果然是另有新“歡”,不過不是女人——一氣之下割了腕,割腕都喚不醒郎君,雖然沒死成,但是三個月不到小兩口就打了離婚。小青年到最后醒悟過來,可惜事到臨頭后悔遲。
你看,“歡”這種東西,形同鴉片,不能上癮,一旦上癮,誘得人拼了命也要享受一時快意。
細算起來,人這一輩子,不一定要愛上多少東西,小時候迷收集畫片,少女時迷英俊的男老師,成年后迷超女。到現在迷網聊、網游、網上戀愛,把它們迎進家里,把舊愛踹出門去。
時移序易,愛不斷變舊,歡不斷出新,這是一個多彩多姿的時代,我們的世界真是歡樂如醉。時間太多,精力泛濫成災,一場又一場地談戀愛,一局又一局地玩游戲,一個又一個地見網友和舉行網婚,妻妾成群。這種生活方式令人著迷,如同水上漂流的浮萍,雖無根基,但是水上風光絕美,哪里管這刻飄到東,下一刻又飄到西。
愛人、父母、兒女、愛讀的書,每天為謀衣食而必做的事,生命里最根本的一切一切。這些東西雖一日不可或缺,卻沒有生就美麗的外表,也不會誘惑人的心志,只如同一個人穿著透明衣,或者一缸清水,水里養著你這條游魚。平時并不在意,只顧迷戀繁花嫩柳,欺紅胭脂,卻忽略了“愛”這種東西如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唏,若不善待,瞬息枯萎,到最后只能是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間。愛已消失,“歡”也失去根基,成了一堆華麗殘骸,誰也不是至尊寶,可以時光倒流,一切重來。
蘇軾筆下的“清”十分有味,“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边@種清歡的有趣之處是十分清淡,適足養性怡情,濁歡卻如同八爪魚,伸出勾勾須須,勾魂攝魄而去。所以新“歡”當前,還是要警醒一些,小醉無妨,莫要不歸。(涼月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