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的版畫一直是有戰斗性的,藝術家還原社會還原生活。現在西方資產階級的藝術進來以后,一些版畫家離開了傳統搞現代派。現在的版畫我非常不滿意,從現在的版畫雜志我可以看出來,這些離開了版畫的傳統,離開了版畫的戰斗性。
——力群
力群現在住在北京市昌平區,從市區開車過去至少要花上兩個小時。沿途滿眼綠意,讓逃離了喧囂的記者一行心曠神怡。當我們走入那個種了獼猴桃和花椒樹的院子里,如同來到久違的家鄉。不少老一輩的藝術家住在這個號稱“北京最美的鄉村”里,生活慢悠悠的。盡管這座國際化的大都市就在旁邊,但是他們似乎仍行走在過去那個時代的節奏里。
來到力群家中
力群和他的家人住在鄉村里,普通的房子和其他村民的沒有任何區別,只有走進去才從滿屋掛著的字畫感受到一代大家的風采。家人過著極其普通的生活,他們基本上與外界沒有過多交往,除了電視報刊,他們得到外界消息的渠道只有偶爾來訪的客人了。
力老先生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小毯子,作為近百歲的高齡老人,他已經行動不便,每天大多數的時間就是躺在那里,看書或者看著家人在活動,偶爾畫幾筆,但是已經力不從心了。看見我們進來會笑,但其實他已經聽不見了,我們整個采訪都是寫在寫字板上的,還好,老先生的聲音還算洪亮,視力也不錯,所以進行得非常順利。
“爬黑板”的留級生
力群本名叫郝麗春,但是他不喜歡這個名字,嫌太女氣,而力群這個名字無疑是象征了那個時代所崇尚的力量和精神,因而一直伴隨了他的整個藝術生涯,并寫入了美術史中。力群自幼喜歡畫畫,并在這方面顯示出了極高的天分。他的二爺爺是一名農村畫家,村廟的《鳳凰戲牡丹》就是出自其手。在二爺爺的身教口傳之下,力群對畫畫的興趣日漸增長。
上了中學后,圖畫教員趙瓚之是一位留學日本的畫家,在他的指導下,力群開始接受系統的美術寫生訓練。當時的中學非常重視語文、數學、英語三門主科,力群雖然圖畫課總是一百分,但由于貪玩,主課成績不佳。雖然自動留了一級,但還是跟不上,“我記憶力不如人家,因此英文和語文背不下來,幾何代數也演算不出習題,老師叫上臺,常常‘爬黑板’。”老人家回憶道這段當時并不愉快的往事時,愉快地笑起來。因學習不好而被同學看不起的力群,內心深感痛苦,于是想到了報考專門的美術院校。從事商業的父親原本希望力群子承父業,經不住他的百般乞求,最終同意了。于是在一個同學的哥哥——后來成為著名的美術史家——閻麗川的幫助下,1931年夏天,從太原成成中學畢業的力群投考了國立杭州藝專,當時林風眠任校長。
“我以一個19歲的北國青年,懷著久慕江南的心情,來到渴望已久的西子湖邊。看慣了童山荒野、亂石干河的北國風貌,而今面對如鏡的湖面,碧綠的環山,以及蕩漾在湖上的畫船,點綴在綠波上的白鵝怎能不使我為之陶醉。”這段文字恰能反映力群當時的心境。力群在美麗的西子湖畔如饑似渴地學習著藝術,并得到了方民和李苦禪的親授。
監牢里的故事
好景不長,“九一八”事變的突然爆發驚醒了力群的藝術美夢,在魯迅的新興木刻的極力倡導下,有志的愛國青年不甘心再走“為藝術而藝術”的道路,紛紛拿起木刻刀,走上了“為人民而藝術”的道路。一向具有進步思想的力群自然不甘落后,1933年的春天,原本在杭州藝專學習水彩和油畫的力群與幾位進步同學的商議,成立了“木鈴木刻研究會”,開始專注于木刻的創作。這時的力群還加入了“左翼美術家聯盟”并創作了《病》、《拾垃圾的孩子》、《三個受難的青年》等反映民眾疾苦的作品。
由于學校環境復雜,在一些人的暗算和告發下, “木鈴會”進步的思想和作品引起了特務的注意,1933年陰歷十月,力群以及其他兩位木鈴木刻研究會的同學曹白和葉洛遭到國民黨政府的逮捕。
“在監牢里的日子是非常痛苦的,沒有自由,到處都是被關押的共產黨員,不過也是因為這段生活,我的人生得到歷練,改變了我的一生。”力群回憶起那段痛苦的往事,陷入了沉思之中。當時監獄里大多數都是被國民黨逮捕的南方進步人士,力群在與他們的交往之中,也受到了很多思想啟迪。力群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在監獄中聽來的故事,說是孫傳芳的士兵當時都是把馬的繩索拴在手臂上,一次在行軍途中,一個士兵看到一對母女,女兒貌美,士兵起了壞心,要強奸姑娘。南方多雨,老百姓出門都隨身帶傘,母親看士兵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負女兒,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就這這時哪知馬見傘受驚狂奔,剛脫下褲子的士兵猝不及防,便被馬拖在后面跑了幾百米遠,那對母女得以逃出魔掌。力群講完這段故事,爽朗地笑起來,笑稱“這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難忘的故事了”。
沒有魯迅就沒有我力群
過了一年多的監獄生活,力群終于在1935年的元月獲得了自由。感受到自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他再次拿起木刻刀,踏上了革命之路。
在力群的人生中,魯迅先生是對其產生過至關重要引導作用的精神導師,魯迅對版畫的倡導讓他走上了木刻的藝術之路,在監獄中,正是通過閱讀魯迅的文章讓他在黑暗和彷徨中找到了一盞明燈。1936年,力群在上海新亞中學的時候,創作了木刻《日寇武裝走私》、《流民》、《魯迅》等膾炙人口的作品,同時通過友人曹白與魯迅取得了聯系,多得其指導、鼓勵。當年10月19日魯迅去世后,在友人池田幸子、曹白的陪同下,在魯迅家中為其作遺像。“沒有魯迅就沒有我力群。”力群的眼神變得非常肅穆,聲音也有些微微顫抖,“他的人品和作品永遠是我做人和作畫的榜樣。”
真正促使力群成長為一代大家還是延安歲月的磨礪。1940年初到延安,任魯迅文學藝術學院美術系教員,并接受馬列主義思想教育。1942年參加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在藝術思想上發生了重大變化。“我雖然是教員,但是在延安的七八年,我實際上是學生,什么課我都去聽,因為我知道我肚子里空空蕩蕩的,所以我要學習馬列主義。”力群把當時共事的同事和戰友一一數來,“江豐、馬達、王式廓、沃渣、蔡若虹等等,不過現在他們大多已經走了。”說到這兒力群唏噓不已,“延安的生活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后來我還把書房命名為懷延齋,紀念那段時光。”在魯藝濃厚的文藝氛圍里,力群也開始進入了藝術黃金時期,《飲》、《伐木》、《豐衣足食圖》、《幫助群眾修理紡車》等優秀作品都是此時期創作的。
《飲》是延安魯藝木刻的代表作之一,力群告訴記者其實那是根據山東美術系教員進修作素描時雇的一位山西老鄉作模特而刻的。這幅作品的成功之處就在于用木刻的方式表現出了肌肉的質感,之前認為木刻版畫無法表現這種肌理效果,力群的這一作品打破了這一局限性,將這位具有健壯體魄的勞動者完美地表現出來。
畫家用形象說話
1960年,力群和文聯的10多名余人員下放到寧夏吳忠市紅旗人民公社進行整風整社工作,力群擔任了公社的黨委副書記和市委常委的職務,并開辦了版畫訓練班,趙寧安和韓美林都曾得其親授。力群一面教學,一面創作,除此之外,他每天還在公社的會議室,和大小隊干部、公社領導一起開了近一年的會,研究整風整社,研究春耕生產。
《春夜》的創作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完成的。這幅木刻稿畫的正是紅旗人民公社院內的夜景。此畫表現了一場春雪已停,清朗之夜的天空出現了皎潔的上弦月,墻邊停放著兩具播種的耬,暗示會議室正討論著春耕播種的事。“畫家是用形象來說話的。”力群的語氣里充滿了得意之情。
這幅作品是力群非常滿意的一幅,不過,他告訴我們卻是屢經修改過的,譬如院子里沒有樹,為了美化畫面,力群把附近田里的梨樹畫到院里;由于公社的會議室房子太平板,他又在吳忠市找到一個好看的房子畫到畫中。“我刻成之后,突然發現窗外的自行車都是男車,沒有一輛坤車,而婦女是半邊天,開會不能沒有女干部,于是把最顯眼的一輛車改成坤車,為此又重新刻過。這樣,我心里滿意了。”嚴格認真的精神在大家身上往往是共同的體現。寧夏之行是力群版畫創作史上的一次大豐收,他創作了許多與公社勞動相關的作品,《社工會后》、《田間歸來》、《女社員》、《林茂羊肥》等都成了公認的代表作。
“毛圪貍”成就的名作
力群的家里養了兩只可愛的松鼠,墻上掛著著名的《林間》,原來力群非常喜歡松鼠,“我們家鄉叫毛圪貍,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我經常逮毛圪貍玩。”力群在《我的樂園》一文中細細回憶了他和“毛圪貍”的故事。《林間》這幅作品反映出他對這種動物的喜愛。創作靈感是力群一次從西北回北京的途中經過下雪的麥積山,看到松鼠在林子里光禿禿的樹上上串下跳,這幕場景激起了力群的童心,回來后就畫了《林間》的初稿。女兒阿霞看到了說:“爸爸,你畫的松鼠不可愛。”力群于是又進行了修改,把尾巴夸張化,女兒這才滿意。這幅作品畫面的刀法非常統一,一只小松鼠正從這枝飛向那枝,生動可愛,既表現了生命的歡躍,也表現了畫家對松鼠的愛。
尾聲:大家帶來的心靈震撼
老先生雖然已經高齡,精神卻很佳,在他的講述中,不知不覺一上午的時間悄然流走。他沉浸在那些往事的悠然回憶里,完全不覺我們的采訪問題已經結束。不過大家都不愿動,我們聽著那些崢嶸歲月的藝術人生,感受著那個遙遠時代的純樸美麗,它與我們當下無關,卻足以震動每一顆被塵埃蒙蔽的心靈。
我們驚嘆老先生的記憶力之好,幾十年前的事卻連很多微小的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力群的三兒子卻神色黯淡了一下,說:“50年前的事都記得,剛剛發生的事都不記得。”筆者的心再次為之一震。
離開的時候,老先生斜臥在沙發里,一上午的采訪讓他累極了,眼中已有了困倦,但是還會朝我們擺擺手以示作別。我走出那個院子,心里無限感慨。對于我們而言,力群就是屬于近現代美術史中的一位具有重要意義的大家,他活在書本里,是新興版畫運動的一名革命斗士。而力群,似乎也從來沒有從過去的歲月中走出來,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是他一生的歸屬。
與力群對話:為人生而藝術
文化月刊:您對當下版畫的發展怎么看?
力群:我們的版畫一直是有戰斗性的,藝術家還原社會還原生活。現在西方資產階級的藝術進來以后,一些版畫家離開了傳統搞現代派。現在的版畫我非常不滿意,從現在的版畫雜志我可以看出來,這些離開了版畫的傳統,離開了版畫的戰斗性。
文化月刊:您的藝術理念是什么?
力群:我初進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時候,受老師們的影響,認為藝術應是“為藝術而藝術”。“九一八”以后,覺得藝術不能與國家沒有關系,我們的藝術該為國家效勞,“為人民而藝術”。
文化月刊:您既繪畫又有文學創作,怎么看待二者的關系?
力群:文學創作和繪畫創作基本上是一樣的。第一,必須有進步的思想才能寫出好小說來,畫出好畫來;第二,都要深入生活,沒有生活,既寫不出小說來也畫不出畫來。
文化月刊:您認為藝術的靈魂是什么?
力群:藝術的靈魂應該是人民。脫離了人民,藝術家就算不上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力群其人:
力群(1912-)原名郝麗春,山西靈石人。著名畫家、作家、文藝理論家。1913年考入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曾師從潘天壽、李苦禪先生學習中國畫。
1933年與同學組織“木鈴木刻研究會”,從事版畫創作,進而成為中國新興木刻最初的開拓者之一。同年參加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一九三六年其木刻《采葉》得到魯迅先生的教導與鼓勵。1940年任延安魯迅文藝學院美術系教員;一九四二年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奠定了他一生為人民的藝術道路。
1991年獲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國版畫家協會中國新興版畫杰出貢獻獎。
1992年獲中共山西省委、省政府人民藝術家稱號。
1993年獲中國文聯、中國美術家協會金彩獎成就獎,同年獲文化部造型藝術成就獎。
曾任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輯,中國美術家協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美術》雜志副主編,《版畫》雜志主編等職。
現任中國版畫家協會名譽主席、山西省文聯名譽主席。
美術出版有《力群版畫選集》、《力群中國畫集》、《力群美術論文集》等;文學出版有《野姑娘的故事》、《我的樂園》、《馬蘭花》等小說、散文集。小說《我的樂園》榮獲上海兒童文學園丁獎及山西省第二屆文學藝術創作金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