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翼:贈我駱駝十一峰

知道趙燕翼的大名，早在與燕翼老師謀面之前。是他的形如利斧砍出的石雕像般的老官布——《老官布小傳》，把他的大名醒目地推現(xiàn)在讀者我的面前。此后，他的《草原新傳奇》中的許多小說，只要能搜到手邊，一定會是我興味濃濃的讀篇。那西部邊野獨具的民族風情，那草原邊民牦牛背上背下傳奇般的日月，吸去了許多讀者的眼球；沉雄而又如夢幻般悠遠的駝鈴聲，之后得以飛出國門，造就了這位西部作家的聲名。文壇泰斗茅盾在他“夜讀”的視野中，搜索到了燕翼的諸如《老官布小傳》等幾篇小說，在《夜讀偶記》中，給予積極又中肯的評價。在當時的甘肅作家中，燕翼獨享此等殊榮。

燕翼是文壇多面手。小說之外，又從事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在民間文學的采編方面，亦有不菲的成就。讀他的作品，你會感覺出民間文學輸給他的寶貴的營養(yǎng)。

說到民間文學，我便想起近乎半個世紀前一次與燕翼的信函交往。時間已不大能記得準確，大約是1962年前后吧，那場大饑饉的災難似乎還未過去。燕翼有信給我，說計劃編一本甘肅民間故事集，要我將根據(jù)民間故事寫的敘事長詩《牧童寶笛》改為散文體入集。這篇習作發(fā)表在1955年的《甘肅文藝》。燕翼和謝寵老師是當時刊物的編輯。我有幸，謝寵老師做了我的責編；很多年后，燕翼的一些詩文中，仍不棄幼稚，提到我這篇習作，令我感念不忘。作為一個初學寫作者，能得著這樣的約稿，高興自不待說。初時確有一試的想法，卻是幾次提筆，一種說道不清的心緒，攪擾得我?guī)谉o下筆的興致。漸漸明白，身處餓鄉(xiāng)，在鄉(xiāng)縣去去來來的聞見，使我有一種繚亂到難以梳理的心境，總也沉不下心來提筆完成燕翼之所囑。耽延許久之后，自知勉強寫出也必不成樣子，只好回函燕翼婉謝。自然不敢有當時真實心境的吐述；我一定是編了一個已不記得是什么形狀的借口搪塞了吧。

但我心存感激。我把這看作是燕翼對一個初學寫作者的扶掖。其實，燕翼的關注和扶持，惠及更多的年輕作者。燕翼每談起甘肅的新人新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常會主動去信鼓勵、指導。他的不端名人架子的平易近人，他對年輕作者的摯誠和熱情，在文界是有口碑的。詩人何來談到過燕翼的一段佳話。當年還是大學生的何來，偕同學黃鶯去拜訪燕翼，高興的燕翼出口便有詩：“黃鶯從何來，飛入老燕窩……”至今是何來們口上的贊念。

燕翼對我的關切，在隨后多年依然是延續(xù)著的。進入新世紀的某年某日，幾位書畫界友人小聚。燕翼見到我，笑臉有問：“那么多童謠，你是怎么收集的？”看來他是讀過我的《渭水源童謠：孩子們的歡宴》那篇文字了。我回說：那是我們那個小鎮(zhèn)孩子們當年口頭的傳唱。“民間有好東西呢。”燕翼顯見對此話題頗有興味，在說道了一陣之后，用他厚重的古浪腔念出兩首河西童謠，約略記得其中一首的片段：舅舅來家，設想的幾項待承，卻總也沒能兌現(xiàn)：“舅舅來了搟長面，搟白面，沒磨下，搟黑面，人笑呢，殺公雞，叫鳴呢，殺母雞，下蛋呢，殺鴨子，鴨子飛到草垛上，嚇跑一堆老和尚……”之類，頗多諧謔味兒，令在座的多已上了些年紀的幾位老者，進入各自似可追憶的童趣之中，很是快樂了一陣兒。

燕翼是上世紀五十年代《飛天》的前身《甘肅文藝》和《隴花》的編輯，九十年代又被聘為《飛天》第一屆編委會的編委。他對《飛天》自有一種感情在。對《飛天》，對當時主持《飛天》編務的我，燕翼別有一種關切的方式。不記得他有在編委會上的侃侃而談；多有在遇面時的似乎是不經(jīng)意間的片段交流。

燕翼幾次向我建言，把《飛天》的創(chuàng)刊史梳理一下，“趁當年編刊的一些老同志健在，梳理清楚很有必要。”我的前任楊文林總編亦有此議：“《飛天》的沿革歷史應從1950年《甘肅文學》創(chuàng)刊號算起。”1990年8月，在梳理了刊物歷史后，《飛天》推出了創(chuàng)刊40周年特刊，刊發(fā)了《飛天》創(chuàng)辦歷程的《飛天沿革》，《飛天》總期數(shù)也隨之作了變更。同時舉辦了創(chuàng)刊40周年座談會。會后，燕翼高興地對我說：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了。

他對刊物的的關注，及于某些可以說是細微的地方。他談過對“卷首漫語”的看法：漫語論及作品時，不一定列舉那么多篇目，“撒毛毛雨”，有重點的集中推出，效果會更好一點兒。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在某期《飛天》推出雪漠的中篇小說《長煙落日處》，除“卷首漫語”集中給予積極評價外，又配以專文評析。燕翼對此給以肯定后的建言。

燕翼有時會有對具體作品的看法，肯定或批評意見。顯然，他對這些作品是認真讀過了的。對某些作品，我們的看法也不總是一致的，偶或會有些小的爭論。燕翼是我的師長輩，卻總有商榷的謙和。但我也遇到過燕翼對其看法的不相與讓的堅守。1999年，省文學院（燕翼時任文學院負責人）和《飛天》聯(lián)合舉辦了一次小說大獎賽，對一篇小說的能否入圍獲獎篇目，初選就有分歧，大賽主持人的燕翼與我也有不同的看法。燕翼持論的要點是：獵奇，所寫生活不真實。老實說我對小說所寫地域生活不熟悉；我和幾位同志側(cè)重作品藝術上的比較新奇。有幾番爭論。燕翼單獨找我談過兩次，堅持他的看法。二天評委會就要最后敲定，那天晚上大約過十點了吧，我去燕翼房間，燕翼戴著老花鏡躺在床上，手上審讀的竟是那篇小說。翻身坐起，一二三四……他便向我細析作品中哪些情節(jié)不真實。終于（隨后也為評委們認可）完成了他對自己看法的令我敬重的堅守。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說服了我之后的一句話，大意是：生活不真實，藝術的所謂創(chuàng)新便只能是擺設。

書畫也是燕翼的余興。早年曾見過他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木刻。燕翼于駱駝似乎有一種情緣？前些年，他的一幅畫有幾峰駱駝的國畫并一篇精粹的短文，在著名書畫家陳老伯希創(chuàng)辦的書畫刊物《畫苑英萃》發(fā)表。時我應伯希之邀，幫助陳老在畫刊做一些編務工作。在某次遇到燕翼時，對其畫與文有幾句贊賞之言。沒想到幾個月后，燕翼把一幅裱好的畫有小小大大十一峰駱駝的國畫送到我手上。尤其令我珍重的是，上邊題有燕翼和謝寵老師的兩題七絕。燕翼：“牧童偏愛寶笛吹，白發(fā)登臺能幾回。無奈新歌難入調(diào)，駝鈴恰送小孫歸。”（白發(fā)句大約指我自《飛天》主編任上退休后，復忝列《畫苑英萃》主編吧）謝寵：“四十年來寶笛情，悠悠都是故人聲。曲中多少當時事，莫作尋常折柳聽。”并有附記：“《牧童寶笛》為李君云鵬早期成名之作，問世于今已四十余年。吾輩均已垂垂老矣，觀趙君所畫，感慨良深，聊賦小詩以坿駝尾。”題詩及附記，均由詩人、書法家謝老手書。二位當時已年近八旬的前輩共同謀劃的這幅“詩畫配”所蘊含的盛情，真真令我感慨良深！

高高的身個，微駝的背，行走時沉穩(wěn)卻并未見蹣跚的駝步——是歲入耄耋的燕翼老師留給我的晚近的形象。

贈我十一峰駱駝的燕翼走了，他一生心血的集成《趙燕翼文學精品集》，生香在我的案頭；那跋涉于西部大野的十一峰駱駝在我的眼前悠悠晃動，依稀來自生發(fā)了《草原新傳奇》的燕翼的那片西部大野……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