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達,男,漢,甘肅蘭州人,1965年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說《清凌凌的黃河水》、報告文學《敦煌之戀》、長篇小說《所謂作家》。獲得過首屆魯迅文學獎、首屆徐遲報告文學獎、人民文學優秀作品獎等獎勵。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韓文,介紹到海外。文章選入高中語文課本。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甘肅省政協常委、甘肅省作家協會主席。現為甘肅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
一
我往往感到奇怪:兒時的記憶不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消失而淡漠,反因年歲的增長而愈益清晰了。現在,每當我忙完一周的工作,帶著妻兒漫步在黃河邊上,望著那玫瑰般的霞光融入河水之中、河面上漾起一層淡紫色的水氣的時候,望著黃河兩岸的村莊和樹木淹沒在一片煙霧之中的時候,我自己也仿佛回到了一個遙遠的童話世界,眼前便又浮現出一輛古老的水車……
這是一輛大得出奇的水車。從下面往上看,透過結實的輻條和密集的水斗,可以看到瓦藍色天空的碎片。它仿佛和天一樣高,我們叫它天車。它的年代已經十分久遠了,渾身上下披滿了暗綠色的苔衣和深褐色的水銹。它似乎沒有休息過,自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就一直那樣安詳地、不緊不慢地轉動著,巨大的水斗將混濁的河水提上來,倒進寬寬的水槽里,嘩嘩地響著,流向無邊的田野。有時候,我們一群孩子洗過澡,光著屁股,小心翼翼地順著水槽往上爬。雙手緊緊地抓著槽板,腳丫子在長滿了苔蘚的水槽里打著滑兒,顫顫驚驚又興高采烈地爬上水車的頂端。這時候,整個兒的黃河,我們心目中又畏懼又崇拜的黃河,就完全展現在面前了。黃河是那樣長,我們不知道它是從哪兒流來的;黃河是那樣遠,我們不知道它要流向何方。它在我們下面山搖地動般地咆嘯著,一群浪頭追趕著另一群浪頭,急急地向前奔去。泥點子一樣的浪花,濺在高高的山崖上,濺在我們的身上和臉上。一只羊皮筏子,又一只羊皮筏子,從浪尖上飄過去,飄過去……
水車前面不遠的地方,瞧,就是那兒,那有著用黃土和麥草泥起來的一座座房舍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村子。它看上去是那樣的破舊,那樣的不起眼兒。一色兒的土墻,稍有點兒坡度的泥屋頂,破得發黑的門框,街巷里一寸厚的塵土,以及充滿了羊糞和豬糞味兒的空氣。
清晨許多包著鐵瓦的大轱轆車從門洞里駛出來,哐啷啷地在巷道里奔馳,車把式舉著長長的鞭子,不住地炸響,卻不落在牲口的身上。人們上地去了,莊子靜下來。只有幾只豬娃在拱墻,一些老漢則靠在墻邊找蛋子。傍晚,一群綿羊放牧歸來,“咩——咩”地叫著,爭相跑回自己的圈棚。街道上揚起厚厚的塵土,夾雜著羊倌粗野的叫罵聲。整個村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羊臊味兒。然后就又安靜下來。夜里,偶然有一聲或者幾聲狗吠。這就是我們每天的生活。多少年了,都是這樣。在我們莊上,生活就像是凝固了一樣,總是那樣沉寂、單調。
只有在離莊子一箭之遙的客店里,在那個農家小店里,我們才感到一點生氣,一點興奮。這店正設在水車下面,喏,就在這兒。我們扒在水槽上,看得一清二楚。說也怪,那條通向城里的大道,到這兒忽然結束了,打這兒往上走,只有一條緊靠著山崖的窄窄的小路,一面便是洶涌的黃河。客店便設在大道的盡頭,小道的開始處,地形十分險要。不管是往東去的人,還是向西走的人,都要到這兒歇歇腳,或是住一晚上,或是停下來喝點水,吃點干糧。店里大約有三間屋子,其中兩間是打通的。屋里有一張很大的炕,一年四季都是熱的。上面只有一條粗布被子,不管來多少客人,都擠在里面。地當間是爐灶。一只舊風箱,一口大鐵鍋。平時燒的多是麥草和柴禾,做飯時,風箱呼呼地響,滿屋子煙熏火燎。鋪門外面的空地上,搭著個涼棚,擺著幾張桌子,上面放一些粗瓷碗。天熱時,過路的客人可以坐在條凳上,慢慢地品嘗店家用蘋果葉子煮的“茶”,還可以聽到水車轉動時發出的沉重而又緩慢的“吱扭”聲,領略到從水斗里揚出來的水花落在身上的痛快勁兒。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一個十分熱鬧的去處。來這兒歇腳的,有走街串巷的貨郎擔兒,有在四鄉招攬生意的手藝人,有拉著駱駝走長路的腳戶。當然,更多的還是扛羊皮筏子的水手。這些筏子客大都是年輕剽悍的角色,光著曬得黑紅的膀子,露出胸脯上短短的黃毛,從筏桿上取下裝滿了燒酒的葫蘆,斜八叉往炕上一坐,伸出粗硬的指頭,一邊吆五喝六地劃拳,一邊對著葫蘆嘴兒,大口大口地吞下那烈性的辣酒,接著便高聲大氣地講談起來,伴隨著陣陣粗豪的笑聲。喝得興起,還會把頭伸出去,捏著嗓子叫道:“歪姐兒!過來,陪哥哥們喝幾口!”“喝你娘的腳!”隨著一聲脆嘣嘣的叫罵,從隔壁房里走出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這姑娘粗手大腳,面孔黝黑,漂亮的眼睛里透著一股野氣。她走到炕邊,分開兩手,將水手們撥開,大咧咧地往炕上一坐,接過葫蘆,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陣猛喝,直喝得筏子客們吐出舌頭,勸她說:“行啦,行啦!”她才將葫蘆往炕上一摜,嗔道:“怎么,心疼了?舍不得了?既然舍不得,就別請人喝酒!”
晚飯后,她會端出一簸箕自家種的旱煙葉子,放在小炕桌上,便盤腿坐在炕當間,就著小油燈點著,“叭——叭”地抽起來。筏子客們圍著她坐成一個圈兒,閑諞、說笑。她抽完一鍋,磕去煙灰,再裝滿,點著,這才用手抹去煙嘴兒上的口水,將煙鍋遞給身邊的水手。就這樣依次遞過去,大家諞著,抽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夜時分。她將煙鍋往脖子里一插,下去看看炕洞里的火旺不旺,然后便到隔壁小屋里休息去了。
歪姐兒是這客店的主人。“歪”是黃河上游一帶的口語,沒有什么貶意,是指厲害、能干,而且有點兒難纏的意思。這姑娘從小潑辣能干,不好對付,所以筏子客們就給她贈了個“歪姐兒”的大號,真名兒叫什么,反而無人知曉了。我們很小的時候,她爺爺還活著。那是一個白發的老人,走起路來有點兒跛。這客店就是他創立的。據老人們講,店里曾窩藏過洪門會黨的頭子,因為這,老頭被縣知事捉去挑了腳筋。他整天坐在黃河邊上,瞇縫著眼睛,望著遙遠的河灣,一動不動。見了我們這些孩子,就會不厭其煩地講述本地的歷史。“那還是康熙爺的時候,我們莊子就有了……”又搖搖頭,“不,孩子,還要早些哩。洪武爺的時候,我們先人就到這兒來了。剛來時帶著什么?一雙手。這兒又有什么?亂石崗子黃河灘。哎哎,苦死了我們的先人!現在,這兒全是水田,全是果樹,全是村莊啦!娃們,記著我們的先人……”說著說著,他忽然忘記自己在說些什么了,扭過頭去,望著落日前的黃河,呆呆地出起神來。后來他就死了。歪姐兒的父親是一個古代猛士一樣的人物,豹頭環眼,講起話來像山洪一樣,好遠的人都能聽見。他是莊上公認膽量最大的人,人稱“大過天”。有一年夏天,水車的軸壞了,必須爬到五丈多高的立柱上去修理。那立柱由一棵百年大榆樹做成,一人抱不過來,一般人極難爬上去。叫誰上,誰都不去。他脫掉鞋子,冷笑一聲,抱住立柱往上爬。爬到半腰里,一不小心,哧溜一下滑脫下來。摔一跤不要緊,誰知那連在立柱上的粗樹皮竟將他的陰囊劃破,兩顆睪丸滾了出來。人們都嚇壞了,他卻從容地撿起睪丸,放進陰囊,要過一根針線,一針一針地縫住。黃豆大的汗珠像斷了線的珠兒一樣從他的頭上、臉上滾下來,落了一地。他站著的地方全被汗水洇濕了。縫好了以后,他往手掌心唾了口唾沫,第二次爬上立柱,終于修好了水車軸。在他當家的時候,客店成了三教九流的窩子。他敢收留來路不明、形跡可疑的人物,還敢窩藏從軍隊里逃出來的壯丁,后來終于犯事了,被抓去坐了牢房。他的飯量極大,犯事不到兩個月,就餓死在監獄里了。由于這些原因,我們莊上的人都把這座客店稱為黑店,不過那卻是在背地里說的,當著歪姐兒的面,誰也不敢這樣叫。
歪姐兒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黃河邊上的粗獷生活,養成了她強悍豪放的性格。她從小就和男孩子一起游泳,水性很高。她敢于站在陡峭的峽谷頂上,騰空跳進咆哮的黃河。她可以抱著一只吹足了氣的羊皮袋,在洶涌的河水里游四十里路。她的客店除了經營住宿、茶水之外,還兼顧水上運輸。但凡店里的客人要到黃河對岸去,她就駕起一只羊皮筏子,把客人送過去。那筏子是她父親留給她的,一色兒的羯羊皮袋,黃亮黃亮,筏桿兒也特別結實堅固。夏天黃河暴漲時,一般的筏子客都在家里休息,不愿意下水,她卻獨自扳著筏子,在黃河浪尖上飄蕩,追逐著被洪水打懵了以后浮到水面上的魚。每次都能撈到很多。路上碰到熟人,隨手給兩條,剩下的拿回來給客人們改善生活。夜里,如果有人過河有急事,不管風多緊、浪多大,她都會毫不猶豫地駕著筏子橫渡黃河。
她喜歡人,到她那兒住店的人越多越好。連那些算命的瞎子、流浪的藝人她都樂于接待。記得有一位在城里無法糊口的瞎老漢,每年都要搗著竹棍兒,顛顛簸簸地摸到她的小店里,住上一段時間。她也就每天午后牽著他的竹棍兒,把他引到農家住戶去算命,一邊饒有興味地聽瞎老漢胡謅。偶然也來一些耍猴兒的藝人,歪姐兒不但熱情接待,還主動地在涼棚下面為他們拉場子,維持秩序,幫他們收錢。誰看了猴兒戲不給錢,她就揪著誰的耳朵,把他提溜出場子去。有那遠路的客人病了,斷了盤纏,她絕不攆他們,反而好言相勸,讓他們安心養病。病好以后,給幾個盤纏,裝一點干糧,送客人上路。如果是簡單的病,像是傷風啦、受涼啦,她就替他們挑血。挑血是我們那兒治療感冒的一種土辦法。讓病人把上衣脫了,用手使勁地擦病人的身子和胳膊,使血液聚攏到手上來,再用一根麻繩將指尖扎緊,接著用針把指甲蓋下面的地方挑破,放出濃黑的血來。那時候莊稼人極少吃藥,更不知道吃西藥,無所謂抗藥性。因而一般傷風感冒經這樣一挑,再蒙上被子出一身汗,馬上就好。不過給人挑血的,通常都是一些老人。而且是男人給男人挑,女人給女人挑,似乎有一點男女授受不親的味道。歪姐兒卻別致,她一個年輕姑娘,敢于給任何男人挑血,哪怕是二十多歲的俊俏后生也是。因而那些粗豪蠻勇的水手們往往沒病也要裝病,或者故意使自己受涼,賴在歪姐兒的客店里不走。樂得歪姐兒那榆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掌在他們的身上用力摩擦,擦出一道道的血印子來,才覺得過癮。后來歪姐兒識破了他們的詭計。因為生了病的血都是黑的,而沒有病的血卻是紅的。這時候,歪姐兒就會沉下臉來,罵一聲:“沒臉沒皮的東西!滾!給老娘滾!”
她的店里雖然簡陋,卻很干凈。她很勤快,每天一大早就起床、灑水、掃地,里里外外,收拾得很清爽。我見過別的農村客店,那種膩歪勁兒是沒法形容的。尤其是被子,要多黑有多黑,要多臟有多臟。那時候,莊稼人都很窮,穿戴打扮十分簡單。夏天只是一身單衣單褲,冬天,棉衣棉褲也都在光身子上套著,并無襯衣襯褲這一說。晚上住在店里,大家都脫光了衣服,赤條條地擠進油膩的被子里去。特別是趕路的腳戶、扛筏子的水手,渾身汗臭。好多人擠在一床被子里,那油汗全都被被子吸收了去。偶然拆洗一次,不過十天半月,就又臟了。許多店家也就干脆不去拆洗,任其蓋破、蓋爛,再換一床新的。我有一次住過一家客店,剛把腳伸進被子里,就感到一陣透心的冰涼,像觸著了一塊鐵板一樣。而歪姐兒卻不然,不管多忙多累,都要隔三間五地拆洗,使那床粗布被子干燥凈潔,溫暖舒適。許多遠路的水手,扛著沉重的筏子,即便多跑十里八里,也要趕到她的店里來住。
每天上午,客人們走了以后,她就坐在店門口做針線。盡管她粗手大腳,做出的活兒針腳很粗,但她總是盡量收住性子,坐在小凳兒上,低下頭,一心一意地縫補,完全像個深閨中的少女,又低低地哼起不知什么調兒的歌來:“一步高,兩步低,走到黃河小店里;小店滿院好春光,涼棚高搭亮堂堂。西路來的筏子客,一晚開錢好幾百;東路來的貨郎哥,帶的百貨好又多。人家店子冷清清,我的店子熱騰騰,人歡馬叫忙不停。又會打,又會算,一年掙了好幾萬,樂得掌柜心花轉,心——花——轉!”
此時,天地間一派令人心醉的靜謐,黃河整個兒地沉浸在一片金色的陽光里。在那一束束光線中,紅的和紫的光波在不停地振顫著。河水雖然很濁,卻可看見淺處白的、黑的,或者花的石子,晶瑩透亮,鋪滿河床。幾匹騍馬在喝水。它們低下頭去,把厚厚的嘴唇貼在水面上,就那樣貼著,一動不動。周圍出現了淺淺的水窩。慢慢地,騍馬的肚子越來越大了,終于抬起頭來,打一個很響的噴嚏,然后回轉身,步態瀟灑地走向長滿青草的河灘。一只小驢兒喝足了之后,立即倒臥在河邊打滾,揚起一陣陣沙土,并且昂起頭來,接連發出好幾聲長長的噪音。一群羝羊被趕進水里,牧羊人抓著它們的角,罵罵咧咧地為它們洗澡。歪姐兒靜靜地低頭做事,一邊側耳細聽土地發出的奇妙的音響,默默地想起了心事。河水拍濺在她的身上,她都不知情。后來,她終于耐不住寂寞了,便自問自答地說起話來。
“歪女子,想你爹不想?”
“想!”
“想你爺不?”
“想!”
“要不要女婿?”
“不要!”
“為啥不要?”
“因為那都是些混賬王八蛋!”
說到這里,她就哧哧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漸漸的,空中那零星的浮云聚合在一起,結成厚厚的云層,遮住了太陽,天陰了下來。在布滿深灰色云霧的天空下,黃河充溢著一片土紅的顏色,一直到了遙遠的山口,變成灰蒙蒙的水氣,和天色合而為一了。這時候,已經到了下午,歪姐兒抬起頭來,習慣地望著大路的盡頭。一會兒,大路那頭隱隱地揚起一些微塵,接著便恍惚聽到水手們說話的聲音。隨之,一排排羊皮筏子就從路的盡頭出現了。這時,歪姐兒便站起來,收拾起手里的活計,匆忙地抱上一抱麥草,進到灶間,去為筏子客們燒水了。這兒的黃河簡直是筏子客們的世界。每天早上,寬闊的河面上,全是這些赤著膀子、扳動筏子,和洶涌的黃河浪搏斗的人們。他們把一筏筏的糧食、瓜果、蔬菜運到城里去。河道里飄蕩著“水面上飄來浪尖上走,漫上個花兒游天下”的嘹亮尖利的歌聲。貨物出手以后,他們又扛著筏子步行回家——黃河水流湍急,不能逆水行筏。有幾十里的,有上百里的。近一點的,到這兒打個尖,歇歇腳,繼續趕路。遠的就住下來,第二天再走。筏子客們賣了貨,手里都有錢。莊上的姑娘們就提了青麥子、炒大豆、染紅了的熟雞蛋,來歪姐兒的店門口賣,一邊和年輕的水手們調笑、嬉戲、打情罵俏。筏子客在姑娘們面前表現得十分大方,本來不吃的都要買一點,而且絕不還價。我們一幫孩子受了感染,也提著沙果子、香瓜去賣,這些水手卻又變得吝嗇起來,挑挑揀揀,討價還價,總不肯痛快花錢。這時候,歪姐兒就噘起嘴來,罵一聲:
“沒見過女人的貨,剛才為啥買得那樣多?”
盡管這樣,姑娘們提著籃兒來,她還是歡迎的,騰出地方讓她們賣,而且幫著她們賣。
莊上更有一幫年輕小媳婦,心里暗暗地羨慕這個地方,卻又不敢來。有時候家里公婆不在,她們就裝做看水車的樣兒,悄悄地溜到店里,紅著臉,低著頭,拿出偷偷積蓄的一點私房錢,交給歪姐兒,托她讓筏子客們帶一雙襪子、幾只卡子,或者一條手帕。歪姐兒一一答應,同時便將這些破舊的票子交給水手,命令他們二次進城時務必買到。小媳婦們離開店里好遠,還心怦怦地跳著,唯恐被人發現。一邊卻又忍不住地回過頭去,飛快地瞟一眼坐在條凳上喝茶的筏子客,眸子里露出幽幽的情意。
有時水手們閑得無聊了,晚上就在炕頭上擲骰子,“幺二三”、“四五六”地吆喝,用銅錢玩小賭博。雖說是小玩意,一般店家卻都不讓玩。因為傳出去,很可能被說成是招眾聚賭。如果讓鄉鎮上知道了,店里是擔著干系的。而歪姐兒卻不在乎,水手們玩起來,她反而把燈捻得亮亮的,往炕洞里燒一些洋芋,然后坐在旁邊,端個碗抽頭子。誰贏了就往里面放一個麻錢或者銅板。半夜里,水手們玩餓了,她就跑出去,從炕洞里掏出燒得又黃又酥的洋芋,抱一兜襟進來,滾到炕上,讓水手們去搶。每次玩下來總能抽幾十個麻錢的頭子。那麻錢有“康熙”,有“乾隆”,有“光緒”,她用一根紅毛線把它們串起來,掛在墻上,當做店里的裝飾。在這眾多的水手里,有一個叫做尕虎的,似乎看中了歪姐兒。說也怪,像歪姐兒那樣粗野的人,卻也有著自己獨特的韻致。她從不打扮自己。我們這兒地處偏遠,民風守舊。雖然已經民國多少年了,姑娘們卻依然要裹腳。不過裹得比前清時候大一些罷了,謂之“半大腳”。如果哪個姑娘敢于不裹腳,就要受到親友們的鄙視,家里人也感到臉上無光。裹腳,在我們這兒依然是女人所以為女人的重要標志。我的一位遠姑就因為腳裹得太大了,出嫁時費了許多周折。而歪姐兒卻不然,她是我們莊上唯一不裹腳的姑娘。而且為了下水方便,也不穿襪子,經常光著腳丫子穿一雙老布鞋。村里的女人們暗地里稱她為“大腳姑娘”,那里面明顯地含著鄙薄和嘲笑的意思。至于衣服,她更不講究,一年四季一身粗布褲褂。有時忙了,將她爹的衫子一穿,就去扛筏。別人笑她,她也全不在意。盡管這樣,她仍然透出一股野性的美。一雙眼睛大而黑,且極有光彩,看起人來豪無顧忌。來了生客,她總要把你上上下下打量半天,倒好像她是個男子。哪個客人長得俊一點,或者性格靦腆些,她還會撲哧一笑:“喲,像個小媳婦!”她的鼻梁很棱,嘴唇薄薄的,笑起來臉上還有酒窩。配上那健美的身材、高聳的奶頭,以及風風火火的性格,確也另有一番風味,就像是黃河邊的野芍藥,猛看上去粗糙,仔細一瞧,還很鮮很嫩哩。相比之下,尕虎的衣著打扮就要講究多了,這位年輕的筏子客經常穿一身細白布對襟褂、黑絲布褲子、直貢呢松緊鞋,系一根大紅褲帶,褲帶頭子露出衣服的下擺約一拃左右。有時他還在筏桿上掛著鳥籠。下河時,那鳥兒隨著筏子客們的唱腔在水面上鳴叫出各種花兒曲調,給航行增添了不少風趣。到店里歇腳時,他就將鳥籠往房檐下一掛,自己則坐在茶桌上,一邊品茶,一邊拿眼細細地瞧歪姐兒。尕虎的莊子其實離這兒并不遠,如果走快一些,當天是能夠趕到的。但他卻并不著急趕回去。他總是要找各種借口在店里住一夜,和歪姐兒多說些話,將她多看幾眼。每次從城里來,他總要給歪姐兒買一些東西,頭繩啦、手絹啦、把把糖啦,悄悄地塞給歪姐兒。歪姐兒嘴一努,做個媚眼,照收不誤。有時候,尕虎給東西的空兒,擰歪姐兒一把,一面涎著臉皮嘻嘻地笑。歪姐兒也不發作,權當沒有這回事。人們都以為這個濃眉大眼的年輕水手,配歪姐兒是再合適不過了。有人甚至在喝酒喝得臉紅時,粗聲大氣地說:“哈!歪姐兒,尕虎,過來!老子給你們保大媒……”
歪姐兒只是笑罵一句:“放你娘的狗屁!”卻并不認真生氣。這更助長了尕虎的勇氣。有一次他來得特別晚,臉上閃著興奮的光彩,把歪姐兒叫到水車下面,在融融的月光下,從懷里掏出一對銀鐲子,低聲叫道:
“歪姐兒!”
“嗯?”
“你過來。”
“干啥呢?”
歪姐兒過去了,尕虎抓起她的手,把鐲子戴她的手腕上。歪姐兒偏著頭問:
“給我啦?”
“嗯。”
“好,我收下啦。”說著就走。
“就這樣走啦?”
“還要干啥?”
“讓我親個嘴。”
尕虎說著,就要摟抱歪姐兒。歪姐兒緊退兩步,一邊往黑暗處走去,一邊不住地回過頭來,七斜著眼兒,笑嘻嘻地瞧著尕虎。那時節,月光如水,夜色正濃。歪姐兒明亮的眸子中流盼著綿綿的情意,兩個酒窩在臉蛋上旋起。尕虎心醉神迷,越發不能自持,已忘了身在何處,只是跟著歪姐兒一步步走去。納悶間,不覺來到崖頭上。忽然腳下被人一個拌子,身子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掉入河中。崖上傳來歪姐兒“咯咯咯”清亮的笑聲。尕虎栽進水里,連喝幾口黃湯,心中暗暗喊“辣”。好在他水性極好,不過半個時辰,就已爬上岸來。然而一身嶄新的衣服鞋襪已經泡濕,渾身上下泥豬似的。此時歪姐兒早已回到小房中,在熱炕上呼呼入睡了。尕虎神情沮喪地回到店里,貼著小屋的窗紙悄聲質問道:
“既然不愿意,為啥收鐲子?”
“活該!誰讓你騷情?——老娘是開店的,不是賣身的,你把眼睛擦亮!”
“我什么地方對不住你?你這樣戲弄人!”
“老娘一輩子不嫁人,更不嫁你這個繡花枕頭!”
說實話,歪姐兒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尕虎。他是個啥人喲!有時鄉上請來戲班子唱大戲,他總是和一幫死皮混在一起,吹口哨起哄。有一年夏天,城里有名的七齡童來莊上演戲。卸裝后,他一直跟在七齡童后面,她停在瓜攤兒上,他也停在瓜攤兒上。七齡童吃了一塊西瓜,走了。見她已經走遠,他連忙將那瓜皮拾起來啃了幾口,算是過了癮。噫!
不過歪姐兒畢竟是歪姐兒。她依然和尕虎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好像什么事兒也沒有發生一樣。尕虎給她買的小零碎兒她照舊要,她也給尕虎燒熱茶,做熱飯,招待得很周到。唉,在這座偏僻的黃河小店里,生活好像披上了一層迷蒙的輕紗,一切都是那樣朦朦朧朧的,捉摸不透;而一切又都是那樣單純和明朗,恬靜和美好,那樣叫人留戀。它和古老而又雄渾的水車、寬闊而又泥濘的河灘、輕如云快如箭的羊皮筏子、兇悍但同時卻又多情的水手一起,構成了一幅奇妙的黃河圖,一個童話般的世界,深印在我的腦海里。
然而,后來,這種古樸之中帶著一點兒野氣、一點兒粗鄙的生活,這露水之中混合著泥土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它變化得是如此之快,就像清晨枝葉上的雨珠,突然抖落了。以至我現在想起來,還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如何發生的,這改變了歪姐兒命運的力量,是怎樣悄悄地來到黑店的。也許,在那個桃花盛開的季節,在那次世代相傳的賽筏會上,這變化已經開始了?
二
黃河流淌得太久了,它流過了我們的家門,流過了我們的土地,它從我們的心上流過。下雨的季節,它顯得是那樣兇猛,那樣無情,一霎那間,我們的田園,我們的莊稼,全被淹沒了,從天的那頭到天的這頭,到處是混濁的河水。河水和烏云連接在一起,我們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河,只見它氣勢洶洶,怒氣沖沖,如雷鳴,似閃電,一路喧囂而來,嚇得我們心驚膽顫。我們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事情,只是呆呆地站在岸上,怯怯地望著向我們腳下撲來的深褐色的泥水。然后就是持續的干旱。黃河的脾氣突然變好了,它低著頭,躬著腰,屏聲斂息,步步后退,終于緊縮到中流,成了一條細細的、淡紫色的帶子。
我們恐懼地感到,黃河就要消失了。于是手拉著手,懷著無限惋惜的心情,跑去尋找它,呼喚它。我們多么想挽留住這朝朝夕夕和我們一起度過寂寞歲月的黃河!好啊,它還在!聽,它的聲音何等柔和,像低吟,似幽咽,如泣如訴,充滿了感情。我們明白,它這是在向我們說話呢。于是我們也和它說話,向它喊叫。說夠了,踏著泥濘的河灘,怏怏地回到家里。此時的河灘是多么寬闊啊,它沾滿了泥漿,堆起一層厚厚的沙子。我們的先人在這沙灘上栽起一行行的桃樹。一輩輩傳下來,桃樹越栽越多,蘭州一帶數十里方圓的河岸上,栽滿了桃樹。五月里,桃花盛開。深紅的、緋紅的、淺紅的、粉白的,在明麗的陽光下,云蒸霞蔚,看上去像一片輕輕閃動著的火焰。如果是細雨蒙蒙的天氣,則又變成淡紫色的輕煙,隨著河風顫動、飄拂,并且送來一股又一股叫人聞不夠的香味。有時候,我們站在山頭上,遙望那迷人的花海,似乎感到很神秘。我們不知道在那桃林的深處,有著什么樣的精靈。我們跑去看它。此時黃河已經漲水了,許多桃樹浸在淺水里,清涼涼的河水,在它們的根上漫過,浪花跳躍著打在樹葉上,洗去它們身上的塵土,使它們顯得如此鮮嫩和活潑。我們折下一枝沾著水滴的桃花,在河邊奔跑、歡唱,心里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大人們和我們一樣,也來觀賞桃花,本地的,外鄉的,駕著筏子、騎著毛驢,全家人往桃樹下一坐,唱開了秦腔或者花兒。餓了,掏出糜面里和著棗兒的饃饃,就著黃河水,吃一頓別有風味的野餐。年復一年,便形成了規模盛大的桃花會。每到這種時候,大小戲班、各種雜耍都來拉場子演出,倒也熱鬧紅火。不過人們最感興趣的還是賽筏。水手們云集河面,駕著羊皮筏子競渡,可以說是桃花會的高潮。久而久之,人們將桃花會稱為賽筏會。
那時間只見千筏點點,萬筏逞能,如流星劃過長空,似疾風擦過河面,如飛碟驚走,似天馬狂奔。小小皮筏,在白浪滔天的世界里掙扎、搏斗、沖擊、奮進,一會兒撲向最高的浪頭,一會兒跌進深深的漩渦,穿過一條條峽谷,越過一座座險灘。忽然天色驟變,烏云滾滾,河面上掀起狂風巨浪,筏子被掀翻,水手們跳進河里,踩著浪尖,一只手拖著筏子,緩緩地前進,并且做出各種姿勢。有時候,筏子劃到河心,他們將筏板收起,卻用兩只腳劃水,將筏子引向對岸。他們還可以將筏子放遠,遠得已經看不見了,才赤條條游著水,奮力趕上筏子,到了跟前,手不挨筏邊,一躍而起,騰空跳上筏子。在這眾多的水手里,沖到最前面的就是尕虎和歪姐兒。尕虎的本領最高,他常常可以不用筏板也不用
手腳,只是憑著一股氣,就可以使筏子在河面上縱橫馳騁。他甚至可以閉上眼睛,睡在筏子上,使筏子平安地駛過激流險灘,所以每次賽筏,他都穩拿第一。歪姐兒雖然沒有那許多花樣,但卻潑皮膽大,賽伐時有一種拼命精神,加之女人的細心周到,因而也往往跑在前面。不過這次賽筏,尕虎卻一直讓著歪姐兒,自己故意劃得慢些,想讓歪姐兒爭到第一。歪姐兒從他身邊擦過,瞟了他一眼,罵一聲“沒出息”,隨即超過尕虎,沖向前面去了。河岸上站滿了黑壓壓的觀眾,見是一位姑娘摽到最前面,立即萬頭攢動,歡聲迭起。
“加油!加油!”
“小姑娘加油!”
認識他的人更為興奮:
“歪姐兒,爭氣!好樣的,歪姐兒!”
看到黑店主人領先,河面上千百只筏子頓時放慢了速度。筏子客們懷著興奮的心情,目睹他們喜愛的姑娘第一個駛向對岸。
這時候,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有一個黑色的亮點閃了一下。隨之,那黑點越來越大。近了,近了,顯然是一只漂尸。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會兒被浪頭打下去,一會兒又浮上來。忽然,那漂尸的一只手伸出水面,似乎揮動了一下,就不見了。同時伴隨著黃河的喧囂,仿佛可以聽到一息微弱的呻吟。那呻吟是如此細微,就像光的影像一樣,轉瞬即逝,粗心的人是絕對聽不到的。然而歪姐兒卻聽到了。她憑著一雙聽慣了河風的耳朵,敏銳地捕捉住了那低得讓人無法辨識的聲音。
“救……”
還活著!她想。于是她調轉筏頭,向溺水者的方向劃去。
“喂——歪姐兒!”
她回過頭去,尕虎站在筏尖上,滿臉不高興的樣子,向她吆喝。
她瞅了他一眼。
“咋,你不賽了?”
歪姐兒抬起下巴,向溺水者的方向指了指。
“咳!管那么多閑事干啥?”
說著,伸長筏板,想撥回歪姐兒的筏子。
歪姐兒用筏板輕輕一擋,架開尕虎的筏板。同時用力一蹬,那筏子便箭也似的向著遠處去了。
尕虎怒悻悻地望著歪姐兒的背影,轉頭向著對岸駛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觀眾對賽筏頓然失卻興趣,一齊將目光投向遠方,隨著歪姐兒的筏子而轉動……
到了,到跟前了。歪姐兒把筏板伸下去,夠到溺水者的身邊。落水人吃力地撲騰著,伸出一只手來,向著筏板抓去。抓住了,抓住了,驀地又松脫了,掉進水里,沉了下去。看來,落水人已經筋疲力竭了。歪姐兒扔下筏子,跳到河里,幾膀子便游到那人跟前。那人在昏迷中本能地抱住歪姐兒的胳膊,死死地拽著,將她拖下水去。歪姐兒猛的一掌,打在那人的腦門上,拽著歪姐兒的手立即松開了。歪姐兒一手鳧水,一手托著那人的頭,游向筏子。接著便揮動筏板,緩緩地向黑店劃去。
岸上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氣。
當我們跑去看的時候,那人已經躺在店里的熱炕上。這是一個面孔蠟黃的年輕人,眼睛緊閉著,氣息微弱。頭上和胳膊上都有被刀砍的傷痕。身上什么東西也沒有。人們說,這個不幸的小伙子肯定是在上游什么地方遇到了土匪,被搶劫后又被推進黃河的。顯然,這是一條硬漢,當時一定和土匪進行了激烈的搏斗……
歪姐兒里里外外地忙活著,又是燒姜湯,又是找紅糖,一邊還吆喝著讓人們去尋治療跌打損傷的藥。
“回去!回去!”她張開雙臂,將我們一幫孩子推向門外,“有什么好看的?——小心回去晚了,你媽揪耳朵,你爹扇耳光。”
第二天一早,我又偷偷地溜進黑店。只見那人已經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很有神的眼睛,向四處張望著,仔細地打量著店里的每一個人。臉色十分蒼白,鼻翼邊不停地滲出細細的汗珠。被土匪砍傷的地方已經敷上了藥,用干凈的白布包了起來。歪姐兒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小米稀飯,拿勺子攪了攪,坐在小伙子身邊。小伙子用感激的目光注視著她,嘴角扯動了一下,做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一邊伸出手來,想把稀飯接過去。歪姐兒好像沒有看見似的,輕輕地擋回他纏著白布的手,舀起一勺子稀飯,略帶點兒強迫的神情,給小伙子喂了起來。小伙子猶豫了一下,也就羞怯地張開嘴巴,乖乖地讓歪姐兒給他喂下去。
“嘖……”
有人笑出了聲。
歪姐兒臉一板:“少見多怪!還不撒起蹄子跑遠些?”
經過半個多月的養息,那小伙子終于能下炕了。但是人們遺憾地發現,他原來是一個啞巴。多精神的小伙子,太可惜了!這啞巴個頭很大,肩膀寬寬的,一臉倔強的神氣,人長得挺威武。他雖然不會說話,卻能用眼睛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他的眼神里始終充滿了感激之情,友善地望著年輕的店主人。他的臉上堆起和藹的笑容,向每一個來到店里的人致意。
慢慢的,不論歪姐兒,還是筏子客們,都對這個啞巴產生了好感。他的傷好了,歪姐兒問他的家在哪里,他用手指著山那面,表示在很遠的地方。問他有沒有父母,他搖搖頭,表示沒有。問家里還有什么人,他打了半天手勢,人們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看樣子是沒有什么人了。于是歪姐兒就將他留了下來。她早就想雇個幫手,這樣大的一攤子,里里外外,粗活細活,也確實不是她一個人能擔負得了的。啞巴干活很賣力,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挑水、掃院子、和煤、拉風箱,粗活兒重活兒他全包了。有時候,歪姐兒過意不去,搶著去擔水,他馬上就耷拉下眼皮,滿臉不高興的樣子。直到歪姐兒放下扁擔,他才喜笑顏開地擔上水桶,邁著雄赳赳的步伐,到河里去挑水。一直挑得滿頭是汗,把所有的水缸都裝滿,他這才蹲在門檻上,一邊用草帽扇著涼兒,一邊望著歪姐兒憨憨地笑。莊上有些人說,歪姐兒真會打算盤,精得很哩。雇一個啞巴,既不付工錢,干活又老實,何樂而不為?不過照我們看來,歪姐兒可沒有虧待這個啞巴。她給他縫了一件新里新面的黑布褂子,做了一雙新鞋,又找出她爹穿過的一條六成新的褲子,把啞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吃飯時也讓他先吃。有時啞巴不好意思吃菜,她就給他的碗里一個勁兒地搛,像對待親兄弟似的。碰到筏子客們喝燒酒吃狗肉的時候,她把啞巴也叫去。如果啞巴不愿意去,她就牽著他的耳朵讓他參加。
一個夏天過去,啞巴緩了過來,臉上有了血色,眼睛愈發有神了。
這期間,尕虎來過幾次。
他一來,將鳥籠掛在涼棚下,斜斜地往茶桌上一坐,一邊呷著茶水,一邊神氣十足地吆喝道:
“喂,啞子!給鳥兒喂點食。”
啞巴馴順地從柜里抓一點小米,放到鳥籠里面。
“喂,啞子!給鳥兒飲點水。”
啞巴又馴服地從缸里舀一點清水,倒進小盅兒里。看得出來,這是—個膽小聽話的角色。
一天后晌,尕虎扛著筏子來了。店里沒有客人,只有啞巴在拉風箱燒水。問起歪姐兒,啞巴向店屋后面指了指。那兒有個小麥場,歪姐兒的莊稼收了以后就堆放在那里。此時歪姐兒正盤腿坐在麥垛后面,用心用意地簸糧食。她的頭上包著一塊羊肚子毛巾,細細的汗珠順著鬢角流下來,臉上泛出了淺淺的緋紅,眼睛顯得特別明亮。尕虎踮起腳尖,悄悄地來到她的身后,用雙手將她的眼睛蒙住。
“誰?”
“噓——”
“死不要臉的!你要干什么?”
“別吱聲,別吱聲。”
說著便去咬歪姐兒的臉蛋。
歪姐兒猛一下站了起來。尕虎涎著臉兒,向歪姐兒身上靠去。歪姐兒往后躲閃著。兩個人就這樣在麥垛后面轉著圈兒。
“上次你得我好苦,這次再不能放過你了。”
“你敢!”
“噓——!”
他終于將她壓倒在麥垛上了。于是他們就在麥垛上翻滾,打斗。尕虎嬉皮笑臉,歪姐兒怒目而視,但都不吱聲,默默地進行著一場力的較量。兩人的身上和頭上都沾滿了麥草。
啞巴忽然出現了。他漲紅著臉,飛也似地跑過來,將尕虎一把推翻,拉起歪姐兒就走。
尕虎的臉立時變成了豬肝色,嘴唇嗦嗦地抖動著,從筏子上取下筏板,劈頭蓋臉朝啞巴打來。啞巴一閃身,將筏板接住,再使勁一拉,筏板就到了手里。此時他眼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臉上閃現出令人生畏的表情,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他將筏板放在膝蓋上,只一磕,就折成了兩截。手一揚,扔到了黃河里。尕虎怔住了。他根本沒有想到啞巴會有這樣大的力氣、這樣好的手段,特別是這樣倔強的性格。他一步步往后退著,驚恐地望著啞巴陰森森的目光、鐵鑄一般的面容,低低地囁嚅道:
“這……這是咋回事?”
自此以后,尕虎再也不敢欺負啞巴了。啞巴呢,依然默默地干著活兒,一刻也閑不住。他真是個勤快的小伙子,日常的事情之外,還幫著歪姐兒上了房泥,粉刷了墻壁,修補了門窗,又在店子前面開出一塊菜地來,種上了各種蔬菜和花草,使破舊的黑店變得煥然一新了。而且他們的關系也似乎愈加密切,簡直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有時歪姐兒下河出去,回來得很遲。啞巴做了飯,擺在小炕桌兒上,等到月亮好高了,他都不動筷子。直到后來歪姐兒回來了,他忙不迭地替她掃土,端洗臉水,顯得十分高興。吃飯時,他忽然停下筷子,目光長時間地駐留在歪姐兒的身上,有一種悵然若失的神情。歪姐兒抬起頭來,發現了他古怪的眼神,罵道:“壞啞巴!老看我干什么?”有時啞巴上山砍柴,很晚了還沒回來,歪姐兒就提一盞馬燈,到山上去接他。昏暗的夜色中,啞巴背著柴捆,歪姐兒唱著花兒,一路走下山來。
尕妹打的是尕雨傘,
毛毛雨,
淋透了花布的衣衫;
腳下踏成了泥灘,
心兒里熱,
尕嘴里唱的是少年。
黃河峽口的苦絲蔓,
長得懸,根扎在青石頭崖上;
尕妹是河邊的牡丹,
長得端,
根扎在阿哥的心上。
這時候啞巴總是靜靜地聽著,眼里放著光。
“喂!”歪妞兒問他,“能聽懂嗎?”
啞巴點點頭。
“告訴你:乖乖的當我的兄弟,再別胡思亂想了。”
接著,便一前一后,悄沒聲兒地回到店里。
老人們惋惜地說:咳!這小伙子如果不是啞巴,他倆倒是蠻合適的一對。
一整個夏天就這樣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日子就像樹上的葉兒一樣,落了一片,又是一片……
西北高原的冬天到來了,寒冷而又漫長。寒風吹著河邊光禿禿的樹干,吹著地埂上枯黃的芨芨草,發出“嗚——嗚”的叫聲,單調、重復,仿佛在訴說著一個永遠講不完的凄涼故事。此時,黃河已經結了冰,筏子客們已經不見了,各種手藝人和腳戶也很少來。店里冷清了下來。這陰冷的冬天似乎也影響著啞巴的心情,他忽然有些說不出的愁悶,眉頭微微鎖起,嘴角抿得緊緊的,好像有了什么心事。歪姐兒知道,他這是想家了。于是就讓他去參加村里的社火。那時候,一到冬天,莊子上就有人玩社火,有人打鼓,有人敲鑼,也有人耍獅子。打鼓和敲鑼是比較容易掌握的技藝,而耍獅子則很難,除了要有強健的體格和很大的力氣,還要心靈手巧、動作敏捷才行。特別是,要有一股雄獅一般的氣質和神威,那百獸之王的兇猛氣勢才能顯示出來。歪姐兒領著啞巴來到耍社火的麥場上,讓他挑。啞巴看了看打鼓的,搖搖頭,看了看敲鑼的,也搖搖頭,卻偏對耍獅子很感興趣。歪姐兒就讓他先當獅子的“尾巴”。當尾巴畢竟簡單些,只要躬著腰,抓著當頭的腰緊緊跟著轉就行了。哪知啞巴并不滿足這個“角色”,他雖是尾巴,卻認真地體會著獅頭的每一個動作和招式,沒到半個月,就全記在心里了。一次當“頭”的人有事沒來,他就毫不畏縮地抓起了獅子頭,威風凜凜耍了起來。那會兒,莊家人很窮,置辦不起講究的“獅子”。那個獅子,就是用舊麻皮織成的,上面染了些黃顏色,再用紙漿做個頭畫出眼睛和鼻子。所以現在想起來,那原是最簡單和原始的一種玩具。然而就是這樣一件道具,在啞巴手里卻突然變得生龍活虎、威風八面,幾乎像真的一樣。人們感到很奇怪,平常只會憨笑的啞巴,只要一披上“獅子”,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怒氣沖天,殺氣騰騰。透過那層厚厚的紙漿,人們似乎可以看到他眼里射出的兇光,和他臉上憤懣的表情。大約在他的心靈深處,蘊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久久無處發泄,只是利用獅子示威罷了。以至于在一次演出中,竟然嚇走了一些婆娘娃娃。當然也贏得了越來越多的莊家人喜愛,一整個冬天里好多村子都請他去耍獅子,有人還吹著長長的嗩吶,向啞巴致敬。而這種場合,也是少不了尕虎的。他提著鳥籠,穿著燈籠褲兒,紅褲帶頭子放得長長的,跟著社火隊伍,從一個村莊來到另一個村莊,耍不盡的風流倜儻。當然他的目標還是歪姐兒。他遠遠地盯著她,一刻也不放松。他同時感到郁悶:一個殘疾人何以將獅子耍得如此逼真,如此虎虎生威?他隱隱地從啞巴身上感到了一股可怕的力量,一種潛在的威脅。他有些恐懼了。一次啞巴正耍在興頭上,那獅子橫沖直撞,龍騰虎躍,系在鬃毛上的黃銅串鈴嘩啷啷的響,人們鼓起一陣陣掌聲。這時尕虎一個蹦子竄到場子中,猛的掀起獅子頭,高聲叫道:
“大家都來看,這是啞巴嗎?”
此時啞巴正耍得興起,猝不及防,一時竟呆立在那兒了。人們循聲望去,只見他眼里淚光閃閃,臉上顯出痛不欲生的樣子,整個身子就像一座復仇的銅像。
尕虎的這聲吆喝,猛的觸動了歪姐兒,使她的心為之一顫。她以一種奇異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在她的店里生活了半年多的啞巴,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似的。看著看著,她的臉上變了顏色,眼里現出了復雜的表情:驚疑,喜悅,猶疑不定……然后,她的頭低下去,深深地埋在胸前,再也沒有抬起來。
第二天,啞巴沒有來耍獅子。接連幾天都沒有來。聽說是病了。我有些想他。于是在一個雪后的晚上,悄悄的溜去看他。我踏著厚厚的積雪,一步一個溜兒,艱難地向著黑店走去。
月亮孤零零地掛在高空,灑下冷冷的光輝。遠處,積雪閃動著微微的白光,一晃一晃,忽然又消失了。大地顯得格外寂寞空曠。一會兒,月亮又不見了。天空像涂上了一層鉛,變得灰暗而又沉重。零星的雪花,打到我的臉上、手上,冰冰的、癢癢的,似乎還有一點疼。空氣中散發著一種特別清新的濕漉漉的氣息。
我終于到了黑店。門虛掩著。屋里靜得出奇。我悄悄的站在外面,沒有敢進去。因為在我的記憶里,歪姐兒的店里還沒有這樣清靜過,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難道是啞巴的病重了?里面,歪姐兒正在燒水。她將粗大的木柴一根一根地投進爐灶去,不斷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濺起點點火星。不一會兒,黑暗的屋子里便升起一個紅彤彤的光圈。在跳動著的火苗的映照下,歪姐兒面容蒼白,心事重重的樣子。在那黑黑的眸子的深處,一汪清澈的淚水隨著火苗閃動著粼粼波光,那波光穿過門洞,投向廣闊的河道。這時候,河里已經結起了厚厚的冰層,形成連接兩岸的巨大冰橋。牧羊人吆喝著羊群,從冰橋上走過去,夜色中傳來羊鞭甩動時發出的清脆的響聲。這情景似乎感動了歪姐兒,我分明聽見了她低低的吟唱:
花兒本是心上的話,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鋼刀拿來頭割下,
不死時就這個唱法……
啞巴蓋著被子,睡在炕上,不時地在夢中呻吟著,像是發高燒的樣子。歪姐兒燒好了水,拿起一塊用冷水浸濕的毛巾,輕手輕腳地走到炕邊,將毛巾敷在啞巴的額頭上。嘴里在輕輕地說著什么,眼里掛著亮晶晶的淚花。啞巴似乎感到了他身邊輕微的腳步聲,以及那溫柔而情切的細語。一陣濕潤的氣息向他臉上吹過,有人把傷心的淚水灑在他滾燙的面頰上。他睜開了沉重的眼皮,看到了站在面前的歪姐兒。他的嘴角上現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眼眶里卻涌出了淚水。他慢慢的拿起她的手來,放到自己的嘴唇上面,溫柔地親吻著,不斷地用手撫摸她的手。歪姐兒顫栗了一下,臉色變得煞白。但隨后全部的血色涌向她的面龐,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閃起了異樣的光芒。最后她猛地甩掉了啞巴的手,吃吃地笑起來,給他蓋好被子,跑到自己的小屋睡覺去了。
好像從那天晚上起,歪姐兒的性格發生了某種變化。原來她是不愛打扮的,現在卻開始注意收拾,一條粗而長的辮子每天梳得黑油油的。辮梢上系了一根紅頭繩。紅襖兒,綠褲子,走路時加快了腳步,一陣風兒似的,在那耀眼的雪地的襯托下,顯得越發俊俏了。眼睛越明亮了,臉上神采飛揚,鮮活的面龐上總掛著笑靨。
這種變化首先引起了尕虎的注意。
“喲,歪姐兒!”他酸溜溜地問道,“打份得這樣俏,干啥呀?”
“要嫁人!”歪姐兒硬邦邦地說。
“嫁給誰?”
“啞巴。”
“哈……”尕虎狂笑起來。就在同時,他感到了歪姐兒向他射來的冰冷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滿了鄙視。于是沒有笑完,就溜走了。
但她終于沒有嫁給啞巴。
一天中午,鎮公所的丁師爺坐著轎車子來到了黑店。丁師爺長得很瘦,細細的腰身,白而且長的手指,走路說話都像個女人,唯獨那雙三角眼睛,卻不住地轉動著,流露出一種奸詐的光。他到炕上坐定以后,接過歪姐兒遞上的三泡臺碗子,掀起蓋兒,慢慢地啜著茶水,細聲細氣地問道:“聽說,店里雇了個很有本事的伙計?”
此時啞巴正坐在灶火邊,彎著腰,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拉風箱。說話時,丁師爺的目光不斷地在他的身上瞟來瞟去。
“哪里!”歪姐兒笑答道,“一個啞巴。”
丁師爺故作驚異地叫了起來,拿茶碗蓋兒的手停留在空中,“這我倒要是見識見識。聽說他的獅子耍得像活的一樣哩。”
說著他便踱到灶火邊,在啞巴的肩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小兄弟,歇會兒嘛!”
啞巴怯生生地站了起來。丁師爺細細地端詳著他,眼里閃過一絲陰冷的笑意。
“哦!怎么,臉上有刀傷?”
“土匪砍的。”歪姐兒在一旁回答。
“好狠的土匪!”丁師爺憤憤地說,“砍得好深哪!瞧……”他掀起啞巴的領子,“一直砍到了肩胛上。好像是馬刀砍的?”
“這誰能說得上?”歪姐兒朝丁師爺嫵媚地一笑,“丁師爺,中午就在小店吃飯吧?”
“當然,當然。”丁師爺欣然應允,“聽說你的黃河魚做得很不錯哩。”
吃飯中間,歪姐兒坐在丁師爺旁邊,殷勤地給丁師爺敬酒、讓魚,直喝得丁師爺大醉而歸。臨上轎車子之前,丁師爺斜著眼兒瞟著歪姐兒,奸笑道:“你的啞巴,哈哈,啞巴……”
第二天清晨,啞巴就離開黑店了。聽說他跟上一幫外地的腳戶走了。
幾天以后,半夜里,莊子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緊接著便聽到一片河州話和西寧話交織在一起的叫罵聲,以及槍托聲、馬嘶聲。有人說:“黑店出事了!”人們從炕上爬起來,懷著驚懼而又好奇的心情跑去看熱鬧。老遠里就隱約地看到,黑店被一隊騎兵包圍了。一盞白晃晃的汽燈掛在店門口,回子兵正在各個角落里翻箱倒柜地搜尋著,嘴里發出各種難聽的咒罵聲。
走近了,才發現歪姐兒被綁在柱子上,撕去了上衣,露出胸脯。一個留著短髭長須的軍官正在喝問:“日奶奶的,你把共產藏到阿里去了?”
我們那時還不知“共產”是什么意思。聽到后來,才明白指的是啞巴。
歪姐兒嘴巴閉得緊緊的,一聲不吭。
“驢日鼠,你認識這個?”那軍官從一個騎兵手里接過一把燒紅了的馬刀。
歪姐兒還是不說話。
“胡大!”軍官叫了起來,“你驢日鼠的臟腑硬!”說時,將那馬刀向歪姐兒的奶頭上烙去。我們的心都縮緊了。“嗞”一聲,歪姐的胸前冒起了一股青煙。人們全都低下了頭,但是歪姐兒仍然死死地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我們不忍心再看下去,都心情沉重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打聽,才知道是馬步芳的黑馬隊從西寧開來,專門追捕流落的“共產”的。而這情報又是丁師爺提供的。那么丁師爺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據大家分析,多半是由于尕虎忌恨在心,向鎮上告的密……
我們去看時,店門已經關閉了,上面貼滿了封條。旁邊有一張告示:
茲查:黑店主人歪某,一貫藏污納垢,有傷風化。近更窩藏叛逆,圖謀不軌。為安靜地方,特予查封云。
黑馬隊走時,將歪姐兒也帶走了。從此,這個給了我們歡樂,給了我們喜悅,伴隨著我們度過童年生活的黃河小店,便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兩年以后,在抗日戰爭的高潮中,歪姐兒被放回來了。過著孤苦零丁、十分凄苦的日子。她和啞巴的那段往事,人們已經淡忘了。唉,莊稼人嘛,哪有時間記得那樣多的閑事?
一個殘疾人在店里住過一段時間,過后又走了,這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一件事情,有什么可以念念不忘的呢!
但是歪姐兒卻永遠記著這件事。春天,桃花盛開的季節,她總要駕著羊皮筏子,漫游在黃河浪中;夏天,每當黃河漲水的時候,她總要徘徊在河岸上,不住地向前眺望。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河消了,結上冰;結上冰,又消了……
她就這樣躑躅在黃河岸邊,度過了許多個年頭。這期間,不斷有人向她提親,她總是猶豫、彷徨,拿不定主意。一次,我的伯父給她介紹了一位很老實的山里后生,她見了以后似乎有些同意了。隨之她便跑到水車下面,用手搭起涼棚,長久地凝望著黃河消失的地方。后來,她雙目低垂,烏黑的睫毛遮住了蓄滿淚水的眼眶。
第二天,歪姐兒找到我的伯父,低聲地,然而卻堅決地說:“這事兒,就算了吧!”伯父苦笑地搖搖頭,長長地嘆了一聲:“唉……”
她就這樣一直等待著,等待著……
三
后來我便離開了家鄉,到城里去上學。解放戰爭中參了軍,以后就一直在外地工作。多年來忙忙碌碌,竟沒有再去家鄉看看。因而對于黑店和歪姐兒的情況,也就一無所知了。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戴上“走資派”的帽子,在河西的一個農場接受監管。這個農場在千里戈壁的腹地,下了火車以后沒有公路,要步行好幾天才能到達。它原是一個勞改農場,“文革”開始以后,大批的“牛鬼蛇神”被送往這里。這是一個理想的集中營,周圍百里之內沒有村莊,也沒有樹木。一般人逃跑出去以后,即便不被抓到,也會迷失方向,渴死或餓死在沙漠之中。因而,這一帶除了我們這些人之外,是絕對看不到一個生人的。在農場的西北角,有一塊不大的菜園。因為我是農村出身的人,對農活較熟,便被派出管理菜園。后來又給我派了一個助手,名叫杜義。這是個老干部,已經五十多歲了。額頭上留著一條被馬刀砍傷的淺淺的印記,一直延伸到耳根后面。每當休息時,他便蹲在地埂上,叼一根短短的煙鍋,“吧噠、吧噠”地抽著,眼睛冷冷地望著遠方,嘴角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哼,老子是叛徒?”他用濃重的四川口音說,并且揭起衣服,讓我看身上的傷疤,“這些龜兒子!”
慢慢的,我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他原是四方面軍的一個連指導員,在河面走廊被馬步芳俘虜后又逃了出來,經過七災八難,到了延安。后來轉戰半個中國。解放后當過縣長、專員、地委書記。他的妻子石玉蓮也是一個老干部,他們是在抗日戰爭勝利后結的婚。有一個兒子,在大學念書。石玉蓮是他們那個地區醫院的院長,“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被整死。他被揪出來后,兒子用大字報發表聲明,和他斷絕了關系。現在他實際上是單身一人了。別人都經常收到一些信件和包裹,他卻從來不曾收到過這類東西。
他的性格豪放、開朗,盡管是在那樣惡劣的環境里,也經常是有說有笑的。特別是笑起來,有一股感染人的力量。和他在一起干活,感到心情舒暢。但是有一天傍晚,他默默地坐在紅柳叢下,呆呆地望著蒼白的夕陽在地平線上慢慢地消失,臉上現出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他一定想起了什么憂傷的事情。在茫然和凄清的眼神中,似乎透露出對往事執著的追憶,對逝去的某種東西久久的留戀。
他一直那樣靜靜地坐著,坐到了深夜。起風了,沙子一注注地打在他的臉上,他都沒有覺察。躺在窩棚里以后他還翻來覆去,好久睡不著。
“睡著了嗎?”他問我。
“沒有。有什么心事嗎?”
“唉……”他翻身起來,披著衣服,點上煙鍋抽起來。夜空中,煙鍋一明一暗,閃出點點的火星。遠處,戈壁灘上游動著輕煙一般的白光。
“我這一生,對于黨和人民,總的來說是問心無愧的。唯獨對于一個人,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卻……”
他說到這里停下了,眼里透出模糊的淚光。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個叛徒,叛徒……”
“你說得太過分了。”
“一點也不過分,你聽一聽就知道了。這還得從西路軍講起……”
那是一段悲壯的歷程。1936年冬天,天寒地凍,風雪茫茫。一支衣衫襤褸、神色疲憊的紅軍,行進在祁連山下的河西走廊。這里是沙漠、戈壁和荒原。沒有水,沒有糧食,沒有人煙。悍匪馬步芳、馬步青的騎兵正在瘋狂地追擊……
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戰斗。軍長董振堂率領已經幾乎彈盡糧絕的戰士和數萬名擁有飛機、大炮的國民黨軍隊展開了血戰。鏖戰士七天七夜,最后全軍覆沒。董軍長在敵人的重重包圍下,用最后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隊隊饑餓的紅軍,在兇殘的馬步芳騎兵的押送下,穿過祁連山口,向青海走去。刀光閃閃,血跡斑斑……
在西寧,他們被送進集中營里,干著人世間最臟最累的活計。凡是擔任過紅軍職務的,一旦被查出來,就被拉出去槍斃、活埋。西寧城外的野地里,飄蕩著我紅軍戰士的忠魂。
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一個年輕的俘虜爬過鐵絲網,跑出了集中營。他就是曾經擔任過紅四方面軍連指導員的杜義。晝伏夜行。餓了,悄悄地摸到莊稼地里,掰幾個生棒子。渴了,爬到水溝里,喝一點混雜著泥沙的水。原來的衣服不能穿,干脆把它扔了,光著上身。好在是夏天。不知道路,又不敢問,一問,南方口音就會暴露。長期的行軍作戰,使他學會了憑著星空的位置,辨認方向。他不知紅軍現在還有沒有了,更不知道他們在什么地方。他只能憑著本能和感覺,一直向東走。
敵人發現他逃跑以后,派出黑馬隊,從東西兩個方向同時追捕。他們終于在黃河邊上追上了他。于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斗在峽口展開。他站在高高的崖頭上,抱起一塊又一塊石頭,向著敵人砸去。好幾個敵人被砸下馬去,滾落山崖。一些戰馬揚起后腿,發出驚恐的嘶鳴。就在他又一次舉起石頭時,騎兵沖到他的身邊,幾把明晃晃的馬刀同時砍到他的身上。即將昏倒的一剎那,一個清晰的念頭從他的腦海里閃過:就是死,也不能被他們抓去!于是他向前打了一個趔趄,并且拼著最后的一點力氣,跳下懸崖,掉進峽谷。只一瞬,他便被滾滾的黃河吞沒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已躺在一個農家客店的熱炕上。店主是一個粗手大腳、皮膚黑黑的年輕女子(聽到這里,我不由地“噢”出了聲),待他十分熱情。這女子表面上看起來放蕩不羈,有點粗野,實際上心地非常善良。她精心地看護他,伺候他,使他終于養好了傷。那時候,敵人到處搜捕流落紅軍。他是川北人,不會說本地話,于是就裝成啞巴。傷好以后,那女子見他無家可歸,就把他留下來,讓他給店里當伙計。在這個過程中,他倆慢慢地產生了感情。盡管這樣,他還是日夜思念著紅軍,思念著革命。但是,交通閉塞,他不知道紅軍的任何消息。他不知道他們到哪里去了,還有多少人……那女子看出他的憂傷心情,就用各種辦法寬慰他,給他溫暖。說真的,如果不是那個女子的搭救、保護和同情,他是活不下來的。或許早就淹死在黃河里了;即便飄落在河灘上,也會凍死;或者又被敵人抓去,折磨而死;退一萬步說,就是安全脫險,如果沒有那女子的真情和安慰,由于已經找不到紅軍,絕望的心情也會使他痛不欲生……說到這里,杜義抹了一下眼淚,聲音哽塞起來。
冬天到來了,他的心情愈加愁悶。那女子就領著他去玩社火。當他披著“獅子”向前猛沖時,他把長期以來淤積心頭的對于蔣馬匪幫的仇恨,火山爆發似地發泄出來了。就在這時,他和那女子產生了愛情。他向她吐露了真情。她知道了他的身份以后,不但沒有驚惶,反而更愛他了。如果不是尕虎作梗,說不定他們就結婚了,他也就永遠生活在黃河邊上了。丁師爺的光臨,使他們產生了一種危險的預感。恰好那天晚上店里住進了一幫陜西的腳戶,他們從青海販運了皮貨,要回寶雞去。那女子就央求腳戶把他帶走。腳戶嫌他是個啞巴,不情愿帶。她就把自己多年來積攢的箱底拿出來,給了他們。腳戶們這才勉強地帶他上了路。一路上,他才知道了抗日戰爭的消息,而且知道了紅軍還在,黨還在。到了寶雞以后,用那女子給他的盤纏買了去西安的火車票。
幾經周折,找到了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又從那里去了延安……
講到這里,杜義停下了。大顆的淚珠在他的眼眶里旋轉著,只是由于竭力克制,才沒有掉下來。
“后來呢?”
“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后來,天各一方,我在解放區,她在國統區,就再也沒有機會……”
“咋沒有等她?”
“咳……”杜義苦笑了一聲,“許多年音信全無,她是否還活在世上?是否已經出嫁?這些我都不知道。再說,當時誰也說不上什么時候能夠解放……”
“可是解放以后,你為什么不去看她?”
“去了,去了……”
我猜想,這一定是一個感人肺腑的會見,用文學家的話來講,是一種戲劇性很強的場面。于是便催他說下去。
那是我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時候,杜義嘆了口氣,接著說。“解放戰爭勝利以后,我的第一個愿望就是去看歪姐兒——想念已久的親人。這是我最大的一樁心愿。它埋藏在我的心底已經很久了。所以我到了地方上,手續剛剛辦好,就打了一個月的請假報告。那時候,百廢待興,工作十分緊張。地委書記看了我的請假條,猶豫了一下。
“怎么,黃河邊有你的親人?”
“有哇!”我激動地說,“比親人還親。”
“是你什么人?”
“是……”我一時語塞,回答不上來。
“父親?”
我搖搖頭。
“母親?”
“對,母親,是母親……”
“可你是南方人啊!”
“這一時說不清楚,用一句老話說:一言難盡。首長同志,你就準了假吧!”
“我如果不準假呢?”地委書記瞇縫著眼睛問。
“那我就自行其事了。參加革命以來,我還沒有犯過紀律,就讓我犯這一次紀律吧!”
“嘿!”地委書記笑了,“連縣太爺也不當了?”
“為了看望這個親人,我寧可不當縣太爺!”
“呀,問題嚴重了!”地委書說,搔了搔頭皮,“那么只好批準嘍?”說著便在我的報告上簽了字。
他理解我的心情。長期以來,在艱苦的革命斗爭中,我們的同志曾經認識了多少患難相交的親人。現在革命勝利了,還不應該去看看他們嗎?
我是和我的妻子一起去看歪姐兒的。我們坐著一輛舊吉普,穿行千里,來到了黃河岸邊。啊,黃河,這是我日思夜想的地方。戰爭過后,黃河兩岸一片蕭索景象,到處是馬步芳逃走時丟棄的槍支、大刀,被打死的戰馬,以及倉促筑成的一座座破爛碉堡。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里感到說不出的痛快。馬步芳這個血債累累的軍閥,終于被我們打垮了。
這些日子,陰雨連綿,黃河邊一片泥濘。我們的車子在爛泥中艱難地跋涉著,開過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細雨蒙蒙,天地間好像蒙上了一層透明的輕紗。到處是灰蒙蒙、濕漉漉的。人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就覺得模糊不清了。在這種天色下,黃河是那樣開闊,那樣遼遠,浩淼之中帶著一點虛幻的色彩。
無數羊皮筏子在湍急的河水中逍遙地游弋著,似乎是從天上飄下來的,不知道他們在撈魚還是運送貨物?扳筏的水手中,有一些年輕女子,老遠里看起來一個個都像我記憶中的歪姐兒:黑黑的皮膚,明亮的眼睛,粗獷而又堅實的面容。唉,時間隔得太久了,我已經不能確切地記起黑店的地址了。你可以想像,我當時是在那樣一種情況下到的黑店。而到了店里以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也沒有到處走過。后來跟腳戶逃走時,又是夜里離開的。因而在我的腦子里,只記下了那樣一個河灣,那樣一個客店,和那樣一個水車。可是天哪!黃河邊,像這種普通的農家客店,像這種高大古老的水車,到處都有,數也數不清。而名叫河灣村的莊子,那就更多了。到哪兒去找歪姐兒呢?
但是我終于見到了她,離老遠我就聽到了她的歌聲:
尕馬兒騎上槍背上,
人間世上浪一趟;
年輕的時節草尖上飛,
老了時再不后悔。
這歌聲還和原來一樣,高亢,奔放,粗野中帶著一股甜味。隨著歌聲,遠遠地駛來了一只羊皮筏子。扳筏姑娘白衫兒、黑褲子,梳著一條又長又粗的辮子,吊在胸前,辮子梢兒上扎著紅頭繩。赤著腳,褲腿兒挽得高高的。是她,正是她!多么熟悉的身姿,多么熟悉的神態!我急忙讓司機把車停在黃河邊,大聲呼喊:“歪姐兒!”她好像沒有聽見,筏子一晃,就從我的面前過去了。
“歪姐兒!”
“歪姐兒!”
黃河驚天動地的濤聲淹沒了我的聲音,筏子眨眼之間已經駛到了云水相連的地方。
“追!”我斷然地說。
司機笑了一下,掉過車頭,加大車速,在河灘上狂奔起來。泥漿濺滿了車身,甚至濺到車箱里來,這些我們都不管。我只是一個勁兒地吆喝著:
“快!”
“再快!”
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場面:一輛現代化的汽車在拼命地追趕一只古老的羊皮筏子。這情景引起了河岸上人們的注意,他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帶著吃驚的神情,呆呆地望著我們。他們可能在想:這車子出啥毛病了吧?就在黃河轉彎的地方,我們追上并超過了那只筏子。車子戛然停住,我急急地奔向河邊,一邊不停地搖著手:“停下!停下!”
那姑娘聽見了我的喊聲,愣了一下。
“把筏子停下,歪姐兒!”
她停住了,但并沒有向岸邊駛來。她的眼睛里充滿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啊!她難道不認識我?
人在某種特定的環境和氣氛中,會產生一種超人的勇氣和力量。我當時就處于這種狀態之中。我的心情是如此急切,意然忘記了面前是洶涌的河水,把黃河當成了平地,興沖沖地向她跑去。渾濁的河水在我的身邊翻滾著,包圍了我。但我全然不覺得有什么危險,只是一步步向她走去。近了,近了,眼看著就要走到筏子跟前了。就在這時,河水忽地一下子涌到了我的脖子里。我忽然感到胸悶、氣憋,腳下輕飄飄的,身不由己。只要再有一個浪頭,我可能就要被打入急流之中了。這時那姑娘好像才清醒了過來,將筏子劃到我身邊,把我拉了上去。她輕輕地扶我上了岸,并且一直扶我走到小車跟前。旁邊走著我的妻子和司機,他們低著頭,默默無語。
“歪姐兒!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我幾乎要哭了。
“同志!你認錯人了。”那姑娘平靜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沒有,沒有!”
“不,你認錯了。我不叫歪姐兒。”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珍珍。”
“珍珍?”
現在輪到我自己疑惑起來了。真的,這不是歪姐兒。我猛地拍了一下腦袋:搞錯了,搞錯了。我把年齡記錯了!掐算起來,歪姐兒如果活著,現在該是近三十歲的人了。而面前的這位姑娘,充其量不過二十出頭。在我的印象里,歪姐兒還是十年前的歪姐兒!唉,有什么辦法呢?黃河上的姑娘,一個個都是那么相像:她們的氣質,她們的神態……
一幫老鄉圍了上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問:到底要找誰呀?河灣村?可灣村多得很哩!歪姐兒?不知道……
這時,一位赤著胸脯的漢子走了過來。他想了一陣,忽然說:“噢,對了!你們是要找黑店吧?那還遠呢!多少路?遠。往上走。要走好幾天哩!”
于是我們就又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去找,一個客店一個客店地去尋。可想而知,當我們最后找到黑店,找到了歪姐兒時,心情有多么激動。啊,黑店!還是那樣低矮、那樣古樸,老遠里,我就聞到了一股蘋果葉子和炒麥子煮成的茶味兒,聞到了一股叫人呼吸不夠的草泥和白楊木的味道。看見它,我的心里整個兒地充滿了那樣親切、那樣柔和的感情。哦!年復一年,這座小小的農舍,給了闖蕩黃河的好漢,給了長途跋涉的旅人多少溫暖、多少安慰啊!它靜靜地坐落在那里,默默地承受著風吹、日曬、雨淋,和中世紀遺留下來的水車廝守在一起,朝朝暮暮傾聽著黃河的低訴,任勞任怨,不聲不響……我的心頭涌上了一股淡淡的悵惘。
聽見了我們的聲音,歪姐兒從屋里出來了。我悲傷地發現,她老了,她已經不是當年的歪姐兒了。細細的魚尾紋爬上了她的眼角,面容憔悴,眼窩周圍還有些發青。整個身體顯得干瘦,已經沒有當年的那種青春活力。這一切表明,這些年來,她走過了多么艱難的一段道路。顯然,她的日子過得不順心。
看見了我,她先是一愣。隨即,她的眼睛猛然發亮,一種驚喜的、百感交集的神情出現在她的面孔上。她急切地向我走來,嘴唇哆嗦著,步態有些失常,像喝醉了酒一樣。我也急忙向她走去,大聲地招呼:歪姐兒!你好嗎?我來看你了!忽然,她停住了腳步,凝立在那兒了,眼神變得黯淡下來,剛剛燃燒著的火焰一下子熄滅了。她發現了緊挨在我身旁的石玉蓮。只一瞬間,她便明白了一切。一種深深的失望出現在她的臉上,她的表情復又變得冷漠和呆滯了。
“同志!”她冷冷地問,“你們要喝茶,還是住店?”
“我是來看你的呀,歪姐兒!”
“看我?看我干什么?”
“你難道忘記我了?我是杜義呀!”
“杜義?”她看了我一眼,“記不清了。”
“歪姐兒!”我拖著哭腔說,“你怎么會忘了我呢?多少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記著你、念著你、想著你啊!”
“可是我忘了!”她加重語氣地說,眸子里隱隱約約地閃過一絲怨恨,而且出現了點點淚花,但那淚花馬上就消失了。
“不,歪姐兒,你說的不是實話。”
“這還有什么假的呢?我的店已經開了幾十年了。幾十年來,成千上萬的客人住過我的店,喝過我的茶,吃過我的飯。來了一批,走了;又來了一批,走了。俗話說:人一走,茶就涼。我咋會一個一個地記著這些客人呢?再說,我記著他干什么呢?”
“你看,”我摸一摸圍墻,又指指菜園,“這還是我砌的,那還是我開的……”
“唷!”她淡淡地笑了,“也可能吧。我這個小店,多少年來就全靠著客人們的幫襯。這個拿一把菜,那個添一把柴,沒有鹽了,向賣鹽的客人要一點,沒有面了,打發個住店的小伙子去磨……你住過我的店,吃過我的飯,幫我砌了一堵小土墻,有啥稀罕的呢?”
看樣子,她是不會認我的了。她的眼睛已經向我表明了一切:那里面空空如也,任何感情的火花都沒有,就像一對黑洞,令人不寒而栗。
我們只得回去了。臨走時,石玉蓮從車子里抱出了許多禮物,她都堅決不要。我對她說:“歪姐兒,你好好地想一想,我就是你當年救過的那個啞巴。以后我還要來看你。今生今世,不管走到哪里,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都永遠記著你,記著你!”
“哼!”她冷笑一聲,“記著我干啥呢?一個粗手大腳的鄉下姑娘!”
坐上車離開以后,我悲哀地想到,她這是不肯原諒我。她恨我背叛了愛情,背叛了她。可是……唉!
“后來呢,再沒有去看過她?”我問道。
“沒有。”杜義沮喪地說,“后來就一直這個運動、那個運動,東奔西波,沒完沒了。縱然有了空閑,但一想起她的性格,就又猶豫起來了。”
“這不能怪她絕情。”我說,“有些情況你大概還不太清楚……”
“噢?”
“你跟上腳戶走了以后,多少個年頭,她都一直等著你,等著你……”
“什么?你說什么?”杜義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知道她的情況?”
“知道,知道……”說著我哭了起來,并且把他走后,歪姐兒如何受苦,如何在黃河邊上徘徊躑躅的情況告訴了他。
這事給了他很大的刺激。以后他經常提起歪姐兒,提起往事,一種負債的感情壓在他的心上。一天鋤草時,他忽然直起了身子,感慨萬千地說道:
“唉,農民!農民……”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遙望著黃河的方向,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色彩。那里面既有愧疚,又有感激,似乎還透露出一種希望和信心。
1969年底,杜義以“叛徒”和“走資派”的罪名被宣布開除黨籍。
這個烈漢子當場撕掉了處理決定,并且用絕食來表示抗議。在他生命垂危時,場方派人給他輸液。他睜開眼睛以后,斷然地拔掉了針頭。彌留之際,他用微弱的聲音連連呼喊:“歪姐兒,歪姐兒……”
他死后,被埋在了農場外面一個山包下面。那兒,已經埋葬了不少的走資派、臭老九、殘渣余孽等等屬于“文化大革命”橫掃的人們。在他們的墳前,插著一個個木制的牌子,寫著這些“牛鬼蛇神”的名字、年齡和籍貫。北風陣陣,荒草凄凄。一個個孤魂,默默地沉睡在黃沙漫漫的戈壁深處,無人祭奠他們,哪怕是一粒米、一滴水,給這些冤死的鬼魂以告慰……
后來,我將杜義的情況以及他的懺悔,寫信告訴了我的伯父,希望他轉告歪姐兒,讓她了結這樁心事。
1970年冬天,杜義逝世一周年的時候,有人來到他的墳上祭奠。那天,天陰得很重,約摸中午時分,從遠遠的小路上來了兩個鄉下人:一老一少。老的是個農婦,小的是個嫩生生的少年。那少年穿一件寬大的很不合體的老羊皮襖,戴一頂藍布棉帽,護耳拉下來,緊緊地裹著兩個臉蛋。他們先問了崗哨,然后來到墳塋,一個個地查看著木牌。后來終于找到了杜義的墳墓。他們跪了下來,從筐兒里取出幾張錢紙,用石頭壓在墳頭上。又拿出一些食物,獻在杜義的墳前。農婦取出一瓶酒來,在杜義的墳前澆了些,其余的讓少年拿去灑到別的墳上。接著便趴在墳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先還控制著自己,聲音壓得很低。到了后來,干脆放聲嚎哭起來。那少年也在一旁啜泣著,不住地用手擦眼淚。一時之間,哀聲遍于荒野。似乎受了這哭聲的感染,天空忽然暗了下來,刮起陣陣陰風。不一會兒,大片大片的雪花便飛舞著、旋轉著,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農婦和那少年的身上、頭上落了厚厚一層雪,但他們并無回轉的意思,繼續在那里悲悲切切地啼泣著。
后來,他們站起來了。農婦悲痛得厲害,搖搖晃晃的,好像已經無力行走了。那少年攙扶著她,聲聲呼叫:“娘,走,我們走,娘!”
風雪茫茫中,這一老一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顛躓著、蹣跚著,一步一回頭,一步一回頭。兩個佝僂的莊稼人的身軀,終于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消失在廣漠無垠的大地之中。
就在他們逝去的一霎那,我忽然頓足失聲:“天哪,這不是歪姐兒嗎?”我撲到鐵絲網跟前,雙手緊緊地抓著鐵刺,睜大眼睛,想極力追尋她的身影。但已經晚了、晚了。一綹綹殷紅的鮮血,從我的手上流下來,掉落在黃沙里。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