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先生續寫《紅樓夢》一事在社會上被傳得沸沸揚揚,又一場“紅學”領域的波瀾在所難免。不過我想,要評價這件事情,弄明白兩個問題可能就夠了。第一個問題,劉心武為什么要續寫《紅樓夢》?第二個問題,劉心武續寫《紅樓夢》,對于《紅樓夢》乃至于中國文化是好事還是壞事?
對于第一個問題,如果是我來回答,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說,劉心武先生一生可能就是為續寫這28回而來的。只要他是一個正常的、有表達能力的文人,他就一定會寫。
大家可以想想劉心武在《百家講壇》里怎么講自己和《紅樓夢》的關系的——
幼年的劉心武站在家附近一座育嬰堂旁邊,聽人們談論一個嬰兒如何被放到墻上的抽屜里,然后,育嬰堂的人又如何從里面拉開抽屜,把嬰兒抱走。對于一個正在充滿好奇觀察世界的孩子來說,這是怎樣的一種刺激呢?再后來,當他能讀書的時候,展開《紅樓夢》,他看到了書中的秦可卿,驚奇地發現,秦可卿的公開身份就是抽屜里的嬰兒。抽屜里的嬰兒是什么樣的呢?細品之下,這個抽屜里的嬰兒太與眾不同了,于是,他發覺自己找到了嬰兒的秘密,這不僅是一個嬰兒身世的秘密,而且是打開《紅樓夢》迷霧的一把鑰匙,結果大家也看到了,那就是劉心武的“秦學”。
用“秦學”這把鑰匙,他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紅樓夢》的大門。他決定在有生之年把自己探索的結果講給世人,第一種講述就是《百家講壇》;作為文人,他還有第二個講述方式,那就是續書。盡管他知道,《紅樓夢》這座迷宮實在太巨大了,自己窮其一生,所能夠打開的這些門,還很難令世人相信,可以沿著這些大門徹底走出迷宮。
我想,劉心武要續書《紅樓夢》,大體就是這么一個心路歷程。從這個過程,我看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提出非議的。相反,劉先生在學術上的執著,包括勇敢,是這個時代所最值得尊重與推崇的品質。
我們當今文化屆最缺少的,就是有建樹的聲音。不論來自草根還是官方,敢于講真話,用獨立思想發出的聲音,都值得人肅然起敬。何況劉先生帶給社會公眾的不是信口雌黃,而是其多年研究的成果,符合學術規則。
劉先生反復強調兩句話,就是學術精神的證明,第一句話叫“多歧為貴,不取茍同”;第二句話叫“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不自矜,不自卑,如實、勇敢地表達自己的學術觀點,這難道不可貴嗎?
那么,劉心武續寫《紅樓夢》對《紅樓夢》以及中國文化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里面的第一個誤區,就是把劉心武寫作水平的好壞,作為續書影響好壞的依據。邏輯是,你劉心武寫得過曹雪芹嗎?寫不過是什么?是狗尾續貂。狗尾續貂是一件很惡心的事。很惡心的事當然是壞事。
平心而論,我對劉心武先生的續書水平幾乎不抱希望,因為劉心武與曹雪芹二者的創作背景實在是相差太大了。
文學藝術是什么?是個人人生經歷、學識素養、性格特點、思維方式等多種因素的融合,尤其是偉大的作品,是當時客觀環境與作者心靈相互激發所產生的,具有不可復制性。換句話說,理解是一回事,體會是另一回事。你可以用一遍遍熟讀,親近曹雪芹的良苦用心,理解作者文字間的深意,但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是作者特有的感覺,你永遠站不到他的歷史位置上,永遠無法真切體會到與作者同樣的感受。
而另一方面,《紅樓夢》中的人物,是作者心靈中活生生的存在,來源于生活,因此,原創作品是一種自然的流淌,真實、生動、鮮活,這是《紅樓夢》打動人心最重要的原因,而續書卻在揣測原文情節的基礎上,主題先行,即先劃定框框,按人物性格設計語言、動作,甚至是臉譜來遷就這些情節,必然會顯得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作為以“秦學”為代表的學術研究,劉心武先生是勇敢的,作為文人,將自己的理解寫出來與曹雪芹作品放在一起,這也是勇敢的,但是,在真正下筆的那一霎那,劉心武卻完成了實際的退縮。面對曹雪芹這樣的巨匠,劉心武有著文學行家的自知。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對自己的續書打出了60分,認為自己“只是恢復出原意,但是不可能恢復原筆”。
“原意”是什么?就是劉心武的學術假想,是結構猜測,是“秦學”的具象化。
“原筆”是什么?就是細節豐富的藝術作品的本來面目。
“原意”與“原筆”具有本質的不同,因此,劉心武只代表劉心武,而不代表曹雪芹,劉心武只承擔學術研究水平與寫作水平的相關壓力,僅此而已。即便是劉心武把續書寫得一塌糊涂,也不構成對原著的傷害。你無法想像,劉心武寫了續書之后,人們會因不滿把《紅樓夢》扔到垃圾堆里。
“我不是教授,不是紅學所的,就是一個領退休金的老頭,我只要問心無愧就行。認為我寫得不好可以不看。”劉心武的表態真實而痛快。
有趣的是,劉心武與其聲討者,都使用了一個相同的比喻,那就是《紅樓夢》的續書,很像給維納斯接上胳膊。只不過,劉心武認為此前的《紅樓夢》續書,胳膊接得都不符合原意,而其聲討者則認為,你根本不可能為維納斯接上胳膊,接胳膊這件事你就不應該做。
這個爭議就很有意思了。我覺得我們向來很喜歡這一口兒,因為這句話的實際意義是,對于經典,要有神圣性的維護。
維納斯是西方藝術的經典,多年以來,我們一直認為,這件雕塑是殘缺之美的代表,能夠欣賞殘缺,是藝術水平的體現。與之相比,《紅樓夢》則屬于東方不能觸碰的經典,而這樣的經典,今天正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在席卷全球的“國學”熱中,讀經,讀史,讀孔子,古人之神明越來越具有不可侵犯性。
對中國古文化懷有神圣感沒有錯,但不加理解、不予分析地頂禮膜拜,那不是對中國古文化的維護,而是迷信。對古文化的尊崇,也不意味著用古文化畫地為牢,自我束縛到不越雷池一步。相反,只有更開闊的胸懷才是中國文化的精髓所在,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蒙娜麗莎》與維納斯應該同樣被視為西方藝術經典吧?但是,杜尚給《蒙娜麗莎》加上了胡須,成為了新一代藝術大師。想一想,今天關于《蒙娜麗莎》的各種改畫甚至惡搞版本可謂鋪天蓋地,他們毀壞、動搖《蒙娜麗莎》的歷史地位與形象了嗎?同樣,如果維納斯保留殘缺之美可以被很多人所接受,那么,為維納斯接上胳膊又怎么了?如果有人將維納斯復原是不是就該送到宗教裁判所發落呢?
這一陣子,《三字經》等問題被廣泛爭論,就是以上思維方式作祟的結果。
2010年歲末,山東省教育廳要求不可不加選擇地全文推薦如《弟子規》、《三字經》等內容,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時,引發全社會熱議。
一方認為,《三字經》、《弟子規》等蒙學讀物,是古代先人留給我們的經典,憑什么“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誰能“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而另一方則認為,把《三字經》、《弟子規》直接拿給孩子要求背誦,不僅不是對歷史文化的有效繼承,甚至可能是對孩子們的毒害。
為什么?
因為目前的社會認識中,缺乏《三字經》的準確坐標。很多人盲目以傳統文化來為當代問題滅火,而且是社會發燒,讓孩子吃藥。有觀點認為,今天的所謂“國學”熱只是“虛火”,徒有其表。中國古文化的繼承,不是樹立孔子的塑像,而是讀懂中國古文化精神。讀懂,就是理性選擇,不惟書,不惟上,不拘泥,不束縛。
可不可以讓孩子讀《三字經》,當然可以,但是,我們的出發點是什么呢?是要孩子奉《三字經》為圭皋,以《三字經》作為思想與行為的規范嗎?不是。我們的責任和義務是,告訴孩子,在《三字經》的那個時代,先輩是如何理解各種問題,并處理各種關系的,其中很多東西一脈相承,值得我們珍惜。如果不能把這些話說明白,孩子如何把《三字經》倒背如流都毫無意義。
《三字經》是文化遺產,而不是一本法律,《紅樓夢》也一樣。劉心武續書的意義,就在于它為尋找曹雪芹原著精神提供了另一個參考坐標,這一功能是有意義的,是好事,以“紅學”的開放胸襟,怎會容不下一個劉心武呢?
人物小傳
劉心武,1942年6月4日出生,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紅學研究家。筆名劉瀏、趙壯漢等。曾任中學教師、出版社編輯、《人民文學》主編、中國作協理事、全國青聯委員,加入國際筆會中國中心。以短篇小說《班主任》成名,被視為傷痕文學代表作。其作品以關注現實為特征,長篇小說《鐘鼓樓》獲得茅盾文學獎。20世紀90年代后,成為《紅樓夢》的積極研究者,曾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進行系列講座,對紅學在民間的普及與發展起到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