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已無蘭陵王

時間已過去了一千四百三十四年。

北齊覆滅了。

那一年的春天，北周又一次吹響號角，集結(jié)大軍。晉陽被攻破，皇帝高緯逃到了鄴城，面對即將亡國的命運，面對城下的將士，他卻把準備好的激勵士氣的慷慨陳詞忘得一干二凈，呆立半晌，忽然大笑不止。

時間回到武成帝河清四年，這是蘭陵王高長恭時代的開始。

北周集結(jié)大軍，包圍洛陽。蘭陵王率領(lǐng)五百騎沖入周軍陣營，一路殺到金墉城下。夕陽，勾勒浸染出城墻輪廓，城上的戰(zhàn)旗被風吹得獵獵呼嘯，戰(zhàn)火狼煙裊裊直上。金墉城被圍幾天，士兵早已疲憊不堪。只聽得城下周軍叫囂，戰(zhàn)馬嘶鳴……忽然，金墉城內(nèi)一片肅靜。齊軍觀望著，不知來者何人。但見蘭陵王戴著紅色的鬼面，一路沖在最前面，周軍的箭齊齊地射過來，帶著風以及血的味道。

蘭陵王大喝道：“吾乃北齊蘭陵王高長恭！”

歷史上真正的蘭陵王是東魏權(quán)臣、北齊奠基人風流丞相高歡的孫子，名長恭，又名孝瓘。高歡死后，長子高澄當上東魏第二任權(quán)臣。高澄政治上精明強干，卻于29歲死在奴隸手里，丟下六個兒子，其中的老四就是日后的蘭陵王。正史里忠實記錄了另外五兄弟的母親出處，僅有長恭例外：“蘭陵王長恭不得母氏姓。”這除了為高長恭的身世披上一件謎衣之外，也似乎預(yù)示了這位王者既定的命運。不久長恭的叔父高洋踢走皇帝，自己稱帝，北齊建立。

蘭陵王驍勇善戰(zhàn)，先后任并州刺史、尚書令、大司馬、左丞相，在突厥圍攻晉陽和北周多次來襲的戰(zhàn)役中擔任主帥，大敗敵軍，尤其是在洛陽城外邙山之戰(zhàn)中，身先士卒，帶領(lǐng)騎兵大敗宇文護率領(lǐng)的周軍，贏得了極高聲譽。相傳蘭陵王容貌絕美，不足以威懾敵人，每上戰(zhàn)場常遭對手嘲笑，于是就總戴著一個表情兇悍的面具，一般人都難以見到他的真面目。史載邙山之戰(zhàn)中，北周軍隊數(shù)萬人圍攻洛陽，城內(nèi)固守盼援十分緊急，高長恭帶領(lǐng)五百騎殺入重圍，沖到城下，要求開門。城上守將聽說是蘭陵王帶領(lǐng)援軍來救，但又怕是敵人的計策，就要求蘭陵王脫下面具（其實是畫著面飾的全罩式頭盔）以驗明身份，于是蘭陵王在數(shù)萬人面前脫下了他的面具，一霎那，全軍俱靜，繼而歡聲雷動，北齊軍士氣大振，城上眾兵奮勇殺出，外圍援兵也乘勢夾擊，周軍大敗而撤。此役之后，軍隊編制了歌舞劇《蘭陵王入陣曲》到處傳唱演出，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娛樂保留節(jié)目。

蘭陵王不但人長得好，聲音也很優(yōu)美，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品行也很好。據(jù)《北齊書·高長恭傳》記載，長恭貌柔心壯，音容兼美。為將躬勤細事，每得甘美，雖一瓜數(shù)果，必與將士共之。初在瀛州，行參軍陽士深表列其贓，免官。及討定陽，陽士深在軍，恐禍及。長恭聞之曰：“吾本無此意。”乃求小失，杖士深二十以安之。嘗入朝而仆從盡散，惟有一人，長恭獨還，無所譴罰。武成賞其功，命賈護為買妾二十人，唯受其一。有千金責券，臨死日，盡燔之。

可惜蘭陵王的政治覺悟較差，一次宮廷家宴，正好演出《蘭陵王入陣曲》，高緯說“入陣太深，失利悔無所及。”蘭陵王一時沒用腦子就說：“家事親切，不覺遂然。”高緯覺得“家事”二字刺耳，就生了殺心。蘭陵王察覺后，就以王翦為榜樣，故意收受賄賂，好讓后主覺得他貪圖錢財沒有政治野心。他的部屬相愿勸告他，皇帝既然已經(jīng)忌諱他，現(xiàn)在這樣做只會給人口實，并出主意讓他以身體不適為由，辭去朝內(nèi)外一切職務(wù)，不要再干預(yù)政務(wù)。他真這樣做了，有病也不治療，以免高緯再盯住他。其實不管他怎樣做，他這樣的人都是無法被那個時代所容的。武平四年五月，皇帝的毒酒終究還是送到了蘭陵王的面前。長恭謂妃鄭氏曰：“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鴆也？”妃曰：“何不求見天顏？”長恭曰：“天顏何由可見！”遂飲藥薨。

都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也許蘭陵王命中注定要受到昏庸暴戾的當權(quán)者的忌恨，風華絕代的王者卻僅留下一句“天顏何由可見！”便匆匆離開了人世。高長恭、斛律光（高緯結(jié)發(fā)皇后的父親）是北齊的兩大支柱，先后都被高緯冤殺。因此，此后不久，北齊亡國滅族。

《碧雞漫志》卷四引《北齊史》及《隋唐嘉話》稱：“齊文襄之子恭，封蘭陵王。與周師戰(zhàn)……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武士共歌謠之，曰《蘭陵王入陣曲》。今《越調(diào)·蘭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遺聲也。”《清真集》正入“越調(diào)”。毛開《樵隱筆錄》：“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宋以來，周邦彥、劉辰翁、辛棄疾等大家都以“蘭陵王”為詞牌作過詞，如辛棄疾作《蘭陵王》之“恨之極。恨極銷磨不得。萇弘事，人道后來，其血三年化為碧。鄭人緩也泣……”詞曲中多發(fā)如泣如訴的不平之音。

同樣《蘭陵王入陣曲》也成為中古時期文藝的代表作，到了唐朝，宮廷里也還經(jīng)常上演這個劇目，還有人把它改編成《秦王破陣曲》，后來就失傳了。這是中國歷史上有記載的第一部“戲劇”，不僅有歌舞表演，還有人物、有劇情，標志著“戲劇”這種文藝形式正式出現(xiàn)在中國文化史上。據(jù)日本學(xué)者考證，《蘭陵王入陣曲》中演員都帶著面具扮演角色。日本的國粹“能劇”正是借鑒了這一點，到現(xiàn)在還是帶著面具演出的。而根據(jù)我國學(xué)者考證，《蘭陵王入陣曲》是我國史籍記載最早的戲劇，中國古代的戲劇開始也是帶著面具演出的，但是后來到宋朝時人們覺得面具又呆板又缺乏表現(xiàn)力，就開始直接把面具畫在臉上了，這就成了我國的國粹——京劇臉譜的鼻祖。

一千五百年前，他脫下面具的一瞬間，迷倒的竟是數(shù)萬名敵我雙方的男人將士。那一刻的絕代風華，千年之下都可以想見。這樣的場面早已被后世文學(xué)作品在美人出場的描寫中用濫了，當代的影視作品更是不厭其煩地反復(fù)運用，《蘭陵王入陣曲》也被后世一次次搬上舞臺，可惜，世間已無蘭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