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開:先進中國人還是天國政客?

太平天國的干王洪仁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給人以“先進中國人”的印象，這是因為他寫了一本《資政新篇》，成為中國第一個公開主張建設西方式近代國家的人物。然而和晚清許多人物一樣，洪仁玕是個具有強烈兩面性的政治角色，或者說整個太平天國歷史上，恐怕還沒有第二個人如他一般，將先進性與落后性如此戲劇性地集于一身。

革命的觀望者

洪仁玕是洪秀全族弟，兩人血緣關系比較疏遠，但兩人同宗同村，而且從事同一份職業（教書先生兼屢次科舉落榜者），感情是不錯的。洪仁玕生于1822年，比洪秀全小九歲，在許多問題上唯洪秀全馬首是瞻。1843年，洪秀全得怪病后自稱受上帝啟示，要拯救世人，傳播天主教，洪仁玕成為最初三個教徒之一（另兩個是李敬芳和馮云山），要說資格，他是很老的。

問題是他只是洪秀全拜上帝會最早的同志，卻既不是拜上帝會成員，也不是太平天國的元老。事實上，最初的洪秀全并不想造反，而是一心傳教，因此最早的教徒大多是貨真價實的。在太平天國出版物《太平天日》以及其他一些記載中，洪秀全最初的信眾后來幾乎都沒參加起義。這時的洪仁玕自然也沒有任何造反的意思，他的“革命行動”僅限于不拜財神、灶神，以及拋棄私塾中的孔子牌位，此外，就是陪著族兄寫幾首贊頌上帝的詩。

第二年，洪秀全和馮云山去廣西傳教，洪仁玕并未隨行，理由是母親年邁。但1847年洪秀全回鄉，要拉洪仁玕一起去香港，跟美國人羅孝全學習基督教時，他卻興沖沖地跟了去，還差點當上傳教士。后因洪秀全上當，索要工資，兩人被認為“動機不純”才黯然回鄉。此后洪秀全又兩次往返兩廣間，起義前夕的1850年，還特意派人來接家屬，他的母親、哥哥、兒子，以及一些洪姓成員都去了廣西，但洪仁玕沒去。

一些人曾認為，這是革命分工不同，洪仁玕留在廣東做理論宜傳工作，而洪秀全在廣西進行“革命實踐”。但從跡象上看并不像：洪仁玕不樂意去貧瘠的廣西，卻很愿意去發展中的香港，不僅如此，就在起義爆發的當年（1850年），他居然跑去參加了清朝的科舉考試，落榜后情緒低落，就躲到清遠縣教書去了。

從洪仁玕在起義爆發后迅速脫險，以及能對外國人侃侃而談拜上帝會早期事跡可知，洪秀全后來變成一個謀反者，他是知情的，甚至是幫著出謀劃策的。但他并沒下定決心親自參與，而是決定暫且觀望，這也是他既幫著謀反，又跑去參加清朝科舉的奧妙所在。

成為“編外喉舌”

1850年冬天，拜上帝會起義的消息傳到花縣，洪、馮家族都非常緊張，他們深知，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命運。一些洪、馮族人自發踏上了奔赴廣西投靠洪秀全的道路，洪仁玕也在其中，但當他們抵達廣西潯州府境時，卻得知太平軍已經走了，他們只得匆匆返回。

1852年初，洪秀全已經在廣西永安駐扎，派部下來接洪、馮家族。沒想到這位使者居然想自己在廣東打出一片天地來，鼓動洪、馮族人200多人舉事，結果幾乎被團練殺得干干凈凈。并未參加起事的洪仁玕不得不倉皇逃跑，在基督徒的掩護下跑到香港，投奔了瑞典傳教士韓山文。

洪仁玕在香港口述了一篇《洪秀全來歷》，后來又提供素材，讓韓山文寫出一本《太平天國起義記》，其中對洪秀全的來歷、太平軍的宗旨和早期歷史有不少翔實的記載。

然而洪仁玕的敘述并非沒有問題。

首先，為了贏得西方同情，他曲解了拜上帝教，將之描繪成正統基督教。當有去過天京的外國傳教士回來聲稱，拜上帝教是“異端邪說”時，他便竭力為洪秀全辯解。

其次，為了神化洪秀全，他竭力將洪秀全父子描繪成通天人物，并一手炮制了一系列洪秀全的“革命詩篇”。這些詩是什么時候寫的，內容是什么，一直被洪仁玕反復修改，時間越改越早，內容越改越邪乎，到了最后，這些有大量基督教內容的詩，居然會在洪秀全知道基督教前寫出，甚至在洪秀全還只是個大清朝老百姓時，就敢在光天化日下，在廟里落款“太平天王題”，有關士紳、官員居然當沒看見——當然，這都是洪仁玕說的，信不信由您。

1854年，太平軍已定都天京，國力蒸蒸日上，洪仁玕決定前往投奔。這年陰歷三月，他拿著韓山文給他的錢（《太平天國起義記》稿費的一半），搭上了去上海的輪船，打算取道小刀會控制下的上海去天京。誰知道小刀會的人根本不相信他跟洪秀全的關系，把他晾了幾個月，花光銀子的他只好跑回香港，在英國教會當了傳教士，并跟著英國人理雅各、詹馬士學習西方歷法——幾年后當上天國“總理大臣”的他，將這段史實稍作修改，改為他是老師，兩位洋人是學生，直到被俘時，供詞也是這樣寫的。

從上海歸來后，他為太平天國宣傳的聲音反倒小了，這可能因為當時列強早已和太平軍接觸，知道洪秀全的上帝跟他們的并非一碼事，所以對洪仁玕云山霧罩的說辭也失去了曾經有過的興趣。

離奇的旅程

事實上，洪仁玕一心想去天京，但是他沒有錢。他希望兩位英國老師贊助，但負責的理雅各反對，后來這位傳教士回憶稱，洪仁玕聲稱，自己去天京后，可以“改正洪秀全教義的錯誤”，使之回歸“正統”；而他則認為洪仁玕到了天京，不但不能改造洪秀全，反而會被洪秀全改造。因此，理雅各在任職期間，一直不許洪仁玕出走，還反復叮囑詹馬士“看牢洪仁玕”。

但詹馬士對洪仁玕的說辭似乎比較動心，他不但借給洪仁玕一筆不菲的盤纏，還答應照料其妻兒。就這樣，在1858年，洪仁玕踏上了再赴天京的旅程。

這一次他走的是陸路，但這一路走來也頗多蹊蹺。

他大約是這年陰歷六七月動身的，從南雄過梅嶺進入江西，經過贛州、吉安到達饒州境內，卻進入了清朝副將蔡康業的營盤。那年八月，太平軍大將楊輔清進攻蔡康業，洪仁玕居然跟著蔡康業一路敗退，連行李都丟了不少。

到了安徽辰塘河地界，他發現當地有一支太平軍駐扎，就甩開同伴，跑去自報家門。守將黃玉成不敢怠慢，趕緊派兵把這位“天王的弟弟”護送到天京，到達的那一天，是1859年3月13日。

按照洪仁玕的說法，他很有才能，因此洪秀全“內舉不避親”，把他提拔到總理朝政的位置上。而且因為有才，他被文官們尊為“文曲星”。他盡力調和天王和各大將的關系，并“處事公平”，因此遭到大將們的猜忌，屢屢被打壓?！拔那恰钡姆Q呼是有的，問題是太平天國重武輕文，文官們對他尊重，其實就意味著武官們并不尊重，可見洪仁玕的威信也不過如此。

到天京幾天后，他就被封為護京主將（和石達開、陳玉成、李秀成同級），四月初一就封為開朝精忠軍師、欽命文衡正總裁、干王福千歲。除了已經出走的石達開，他是當時太平天國惟一的王爵、惟一的軍師，地位被明確為“同南（馮云山）”，也就是說，石達開如果回來，也只能是他的下級。

這樣的火箭提拔，武將不服是肯定的。洪仁玕在被俘后稱，他曾多次肯辭未果，但當年他留下的詩集《軍次實錄》里有一首詩正好是寫自己被提拔的，詩中以張良、姜太公自比，甚至為自己比姜太公年輕30多歲就當上首相而自豪，似乎并無半點推辭、謙讓的意思。

自相矛盾的政見

洪仁玕的《資政新篇》得到很高評價，甚至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都驚呼：“此文頗有見識，于夷情為諳熟，以此量之，似賊中不為無人也?！?/p>

這部書強調“事有常變，理有窮通”，應因時制宜，審勢而行，不僅要引進西方先進武器、設備，還應系統學習其法規、制度，與“西人并雄”，平等發展外交；主張興辦新型教育，培養人才，主張廢除避諱等不合時宜的舊體制，主張“慎殺”、善待輕罪，依靠法制治國等。這些構想不僅超越了魏源的《海國圖志》，甚至連只主張學習西方技術、不主張借鑒西方制度的洋務派也自嘆不如。如能實現，的確是一樁幸事，太平天國也許能就此改造成一個近代化國家。

然而，這本書雖然被洪秀全拿去親筆批注，允許推廣，但除了增加幾個新潮官銜外，幾乎沒有任何推進的跡象。一些人認為是太平軍戰事倥傯，沒有推行條件；另一些人認為洪秀全對此興趣不大，推動不力；還有一些人則認為，是大臣、大將們不服所致。這些固然都有道理，但洪仁玕自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的朋友英國翻譯富禮賜，曾批評他能提出各種精辟的見解，卻缺乏堅持和推動的勇氣。比如他認為洪秀全的拜上帝教有很多不合理之處，試圖糾正洪秀全的“錯誤觀點”，結果在洪秀全的斥責下立即180°轉彎，變成拜上帝教的鼓吹者。他曾堅決反對避諱，認為這種做法不合時宜，但兩年后那本集中太平天國所有避諱字，甚至連“火”、“師”、“主”、“光”、“明”等常用字都不許用的《欽定敬避字樣》，正是由他領銜編篡的。

洪仁玕似乎是很反對亂封官爵的，并對這種亂相痛心疾首，還促使天王以幼主名義發布詔旨，暫時停止保薦、提升官員。然而《立法制喧諭》正式頒布后，官爵之濫封不但沒有收斂，反倒愈演愈烈，主將名額由數員變成數十員，六爵的數量也顯著增加了，以及一大批各類職官。更荒唐的是，1860年12月29日，“暫免保封文武屬員”的幼主詔旨下達后僅僅兩天，洪仁玕就一口氣保舉了37名官員升官，且其中很多人僅僅參加了一場規模很小，而且似乎根本就不是勝仗的“南陵之役”。

如此多的自相矛盾，其實根源只有一個：洪仁玕的意志始終服從洪秀全的意志。凡是他原先主張、洪秀全也不反對的，就可以堅持到底；凡是他原先主張，而洪秀全不以為然的，最終一定會照著洪秀全的意思辦。洪仁玕只能吃力地去適應“新思維”，并將之轉化為自己的思維。

權術與詐術

洪仁玕在朝中似乎沒有什么盟友，卻有一大堆的政敵。

最初，他和陳玉成關系不錯，《立法制喧諭》的藍本就是陳玉成的一份意見書，他還極力主張把遠征軍的權力交給陳玉成。但安慶失守后，他卻和陳玉成互相傾軋，最終導致兩人被洪秀全雙雙撤職。失和的原因，在于兩人互相推諉安慶失守的責任。洪仁玕曾親自領兵救援安慶，但毫無戰果。平心而論，讓他這樣毫無軍事經驗的人親自帶兵打如此重要的戰役，責任不該由他一個人來負。

他和李秀成的關系一直就不睦。在洪仁玕后來的供詞里，他說李秀成打破江南大營的“圍魏救趙”是他的計策，而第二次西征攻武漢而救安慶失敗，則是李秀成沒聽他的。不過從1859年到1860年李秀成的活動軌跡看，“圍魏救趙”計策制訂之初，洪仁玕應該并不知情，而“二次西征”是在行動中逐漸演變成“攻武漢救安慶”的。

他對于諸王割據是反感的，抵制的，可他抵制的辦法，一是把兵權、財權收歸洪姓子侄、駙馬，二是“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把諸王手下部將調離、封王，結果造成整個太平天國軍政體系紊亂、人心渙散，以至于湘軍兵臨城下，李秀成親自調集各王赴援，竟然異常吃力。

他對于政敵的仇視毫不掩飾。章王林紹璋是他最厭惡的人，他的幾次起起落落，都和兩人的糾纏有關。在他的記載里，林紹璋一無是處，1863年被派去江浙籌集糧食支援天京，“一無所獲”，然而曾國荃的奏報里有多份提到攔截林紹璋糧隊，足見洪仁玕的說法頗為夸大。

他為了貶低李秀成等人，將洪仁發、洪仁達等洪氏諸王、駙馬稱為“忠直人”，認為洪秀全只是出于血親而封他們虛職，李秀成等人純粹是紅眼病。但洪氏諸王貪鄙無能，并非李秀成一人如此說，太平軍、清方乃至民間許多記載都可以為佐證；至于“虛職”，連幼天王洪天貴福都說一切朝政系洪仁發、洪仁達等人在管，洪仁達“并管銀庫及封官錢糧等事”，這些哪有半點“虛職”的意味？

歸宿與評價

1863年11月16日，洪仁玕帶著長達52個字的官銜離開天京，去各地催救兵，但各地將領皆以“無糧”為借口按兵不動，他只能留在湖州觀望。次年7月24日，幼天王從失陷的天京出逃，他從湖州去迎接；8月28日，他和堵王黃文金、佑王李遠繼等保護幼天王離開湖州；10月9日在江西被清軍夜襲，全軍覆沒，他本人被俘；在寫下許多表示效仿文天祥，忠于太平天國和繼續神話洪秀全父子的文字后，11月23日被凌遲處死于南昌。

在太平天國的人物中，洪仁玕的見識、學識都有過人之處，《資政新篇》的歷史意義再怎么評價，也是不過分的。但他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而且到了最后，甚至毫無愧色地推行起自己曾激烈反對的“惡政”來，洪仁玕身上所透出的兩面性，其根源在于他的“家天下”思想。

他原本主張變法、主張改革，是因為“事權不一”，中央權威不受尊重，而實際上所謂“中央”，無非是洪氏而已。因此當大將們被濫封官職時他嚴厲抨擊，但洪秀全和他本人更瘋狂的濫封，卻被他熟視無睹。說到底，他反對的哪里是“濫封”，僅僅是“非洪氏的濫封”而已。

他原本希望通過改革和思想建設，實現上下思想的統一，但這個統一說到底，是統一到“洪氏江山”上來，因此當洪秀全實行的一套神權戲法，較諸變法改革可以“多快好省”地達到目的時，他便毫不猶豫地自我否定，成為洪秀全最忠實的吹鼓手，至死不渝，而原本強烈的革新沖動，也畸變為把秀才改為“莠士”、把舉人改為“約士”之類的文字游戲了。

多年的游歷、漂泊，讓他獲得迥異于普通中國人的洞察力，但幾年宦海浮沉卻讓這一切重新喪失。1860年10月，他的老朋友、革新派人物容閎來到天京，向他提出改革建議，他雖然贊賞卻不能采用，最終竟以一枚“義爵”的木頭官印，試圖將這位晚清著名的改革派人才留在太平天國——如果還是香港、上海的那個洪仁玕，他又怎會不知道，容閎要的不是一文不值的太平天國官爵，而是實現理想、一展才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