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在我工作的蛋糕店對面,總會遇見一個穿工裝外套、頂著爆炸頭的男生坐在廣場花壇邊,支起畫架,給來往的路人畫素描。他身后的栗樹上牽著一根繩子,上邊掛著許多明星的哈哈照以吸引顧客。
看見我停下腳步,他殷勤地起身把小板凳讓給我:“啊,我認識你,蛋糕小妹?!蔽易谛“宓噬稀K谂_階上,捧著速寫簿,揮著碳筆向我示意:“腦袋歪過來一點兒。好,就這樣!”
我歪過來一點兒,再歪過來一點兒。他又說:“雖然是哈哈照,但不用做鬼臉,表情自然就好?!蔽疑詈粑{(diào)整表情:“我沒有做鬼臉啊,我什么時候做鬼臉了,我長得像鬼嗎?” 我作勢打他。他笑得瞇起眼睛,伸長了脖子,像一只驕傲的駱駝。
他的招牌是“立等可取”,可是他畫我,卻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好幾個等待的客人,不耐煩地離去。我?guī)状蜗胍竭^身去看,他卻躲過:“畫好了再看。”
他畫的我,一點兒也不可笑:春天爛漫的向日葵花田,我順著風的方向歪著腦袋,挽著裙擺,笑得沒了眼睛,身后是遙遠的海岸線,一個男孩子跨在單車上,朝我揮手…… 他得意地揚起腦袋問我:“喜歡嗎?”
我拍拍手,摸一摸下巴,嗡聲嗡氣地說:“哎,還不錯哦?!?/p>
他在畫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簽上一行字:秦朗,2009春天于時代廣場。我把自己留作晚飯的蛋糕送給他:“對不起,我忘帶錢包,這個交換你的畫?!边@是我最喜歡的洋蔥煙熏肉蛋糕。他咽著口水問:“那你晚上怎么辦?”我笑:“我減肥?!边@是我剛剛做出的決定。
2
春天是感冒和感情高發(fā)的季節(jié),有人不小心感冒了,有人不小心戀愛了,我屬于前者。
從蛋糕店出來,我用手帕捂著鼻子,揚起頭,準備打一個大大的噴嚏,他在身后猛地拍我的肩膀:“下班啦?”啊啊啊……我打了一半的噴嚏被他嚇回去了,憋得我眼淚掉下來。
他說:“今天我生日,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吃飯。”我說:“好啊,去哪里?”他說:“我想自己煮菜給你吃。”我們?nèi)チ烁浇某壥袌觯I了土豆、芹菜和牛排。
他住在一間廢棄的工廠倉庫里。房東是個搖滾青年,大學時念的是建筑系,把倉庫隔成魔方一樣,租給一些流浪藝術家、行為青年、搖滾女郎……
他有一只巨大的老舊衣柜,打開,里邊不是衣服,全是畫稿。我坐在窗臺上看他的漫畫,他在廚房里煮菜。他真的是個漫畫天才,我喜歡他畫里的少年——劍眉星目,一往無前,卻又瑟瑟蒼涼。我小時侯一直想做個漫畫家,可是爸爸覺得我沒有天分,今天看了他的畫,我終于覺得爸爸是對的。為什么他畫得這么好,卻只能在廣場為路人畫哈哈照呢,他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天地。
他做了蔬菜沙拉,黑椒牛排,還準備了紅酒。他不光是漫畫天才,還是烹飪天才。菜真好吃,我意猶未盡,吮匙回味。
吃完飯,他帶著我,爬上工廠廢棄的天臺。他坐在鐵塔上抽煙,我同手同腳地在他身邊無聊地數(shù)著大步:“喂,你畫得那么好,有沒有想過做一個漫畫家,有自己的漫畫書和擁護者?”
他笑:“怎么會不想呢?以前我也想紅啊,想得都快發(fā)瘋了,現(xiàn)在不想了,絕望了?!彼麃G掉手里的煙,看向遠方,無比憂郁的模樣。
我突然覺得好心疼:“我可以抱你一下嗎?”他愣了一下,來不及反應。我飛快地跑到他旁邊,狠狠地抱了他一下,然后跑掉,留他一個人在原地發(fā)呆。
3
我從秦朗那里帶回一本他的練習冊,是他2006年的作品:《男孩愛女孩》。我把他的畫稿寄給一家又一家漫畫出版社,只有一個編輯打來電話:“他的畫風還不錯,筆法也見功底,可是情節(jié)不夠連貫,太情緒化了,而讀者需要一個完整的故事。”
我躲在蛋糕店的雜物間,焦急地沖電話里喊:“我們可以修改啊,你希望怎樣修改?”同事在外面拍門:“喂,工作時間接電話,還這么理直氣壯?!本庉嬅銖姷卣f:“那你到出版社來一下吧,具體意見我們詳談?!?/p>
我立刻去找秦朗,可是他并沒有我想的那么興奮,只是無奈地朝我笑笑。他正在給一個胖女人畫像,胖女人想讓他把自己畫瘦一點兒,可是秦朗把她畫瘦了,她又不肯給錢了,嫌秦朗畫得不像。
我推推秦朗:“我約了出版社的編輯,你到底去不去?”秦朗說:“我沒時間,顧客還在等我修改她的臉?!?/p>
我推開那個胖女人:“這是畫畫,不是整容!”我憤怒地爬上巴士,我要趕在編輯下班之前,拿到修改意見。秦朗朝著我的背影喊:“你不要浪費時間,沒用的,我早就看透這一行了?!蔽翌^也不回,甩給他一句:“我也看透你了,差勁。”我坐在巴士的角落,翻看《男孩愛女孩》,它給我力量。
編輯是個40歲模樣的男人,瘦得干尸一般,一雙小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后面肆無忌憚地打量我。盡管我心里無比厭惡,但還是堆滿笑臉,伸出手:“沈老師,您好?!彼斐鲭u爪子一樣的兩只手,熱情地握過來:“你好你好,請坐請坐。”他點了根煙,手指在秦朗的畫稿上跳躍著,像是在思考:“書,修改修改肯定能出,只是,各個行業(yè)有各個行業(yè)的規(guī)則。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回頭把制作方案和宣傳計劃書給你?!?/p>
我疑惑地離開出版社,隔天便收到一份快遞——計劃書果然詳盡,“百萬元打造漫畫家”。計劃書的最后一頁,夾著一張梅江假日酒店的房卡。
那天晚上,我嚴重失眠,心里一陣一陣惡心。半夜3點鐘,我給秦朗發(fā)短信:“我睡不著?!彼麊枺骸盀槭裁??”我說:“因為你不是我的?!彼f:“那你現(xiàn)在可以安心睡了。”我笑出來。
我沒有開燈,藉著窗外的月光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氣喝完,然后幽靈一般下樓,站在午夜無人的街上攔出租車:“梅江假日酒店。”司機看我滿臉的眼淚,路過警崗的時候,特意放慢速度:“姑娘,你沒事吧?”我朝他擺手:“開吧。”
4
秦朗修改了一版又一版,可編輯還是不滿意。秦朗每天悶在房間里修改,不想再改下去了。我掉了眼淚:“求求你,就當是為我修改的好不好?”
書出版后真的很成功,有一天在商場,有讀者認出了秦朗,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歡秦朗。她激動地尖叫,脫掉外套,讓秦朗在她的T恤上簽名。很快,商場里的人全都圍過來,我攔在秦朗前面:“往后退、往后退,不要擠、不要擠?!?/p>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好夢,夢見我站在一片燦爛的向日葵花田里,秦朗站在遙遠的海岸線邊。醒來后,我剛準備打電話告訴秦朗,他的電話就打過來:“你和姓沈的那個老混蛋到底做了什么!”他在電話那頭哭了。
我掛斷電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隔了一會兒,他的電話又打過來,他哭得聲音都啞了:“對不起,謝謝你比我還愛我……”還沒說完,電話就斷了。
我去秦朗住的地方找他,他躺在地上睡著了,滿地的啤酒瓶。我默默地打掃,拎著瓶子站在門外的垃圾桶前,一只一只狠狠地把瓶子砸進去。我蹲在地上,抱緊膝蓋。
不知什么時候,他出來了,蹲下身,輕輕環(huán)著我的肩膀。
我轉過身,抱著他,哭出聲來。
他拍拍我:“乖,早點回去睡吧?!?/p>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我們蜷在狹小的鐵床上,有那么一瞬間,我腦袋里一片空白,我真想就這樣死掉。
電話突然響起來,是出版社編輯,他咆哮著:“你們的漫畫是不是抄襲了日本青年作家的小說做腳本?”
我看向秦朗。他愣了一下,無聲地低下頭。
我問:“為什么?”他難過地開口:“我只是不想讓你失望?!?/p>
我默默地起身穿衣服,他伸手抓我的手臂,我推開他。我突然覺得厭惡,突然覺得一切都那么的不值,包括愛。
什么時候,外面下起了雨。我走在荒黑的夜里,裹緊外套,猛烈地咳嗽。風刮得這樣大,雨下得這樣冷,流感鬧得這樣兇,都傳說2012年是世界末日,而我的末日,為什么如此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