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房子里的人生抉擇

（一）

32歲那年，我離了婚，又失了業，獨自帶著6歲的兒子羅伯特住在一所舊房子里。

日子仿佛一下子到了盡頭，除了去買必需的生活用品，我幾乎不出門。羅伯特很懂事，默默地上學，放學，吃飯，睡覺，從不打擾我。我整夜整夜失眠，看著熟睡的羅伯特，心里充滿了愧疚，可是除了吸煙，我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那天，我無意中看到電視臺在做一檔節目——“玻璃房子體驗行動”：把參賽者關進四周全是玻璃的房子里，24小時生活在人們的目光下，誰堅持得最久，誰就可以得到6萬美元獎金。我的心動了一下：6萬美元！

吃晚飯時，我跟羅伯特說了自己的計劃。羅伯特看了我一眼：“我們要跟外公商量一下嗎？”我說：“不用，只是你要跟外公住一段時間了。媽媽別無選擇，一定要得到那6萬美元。”

我去填了報名表，然后把羅伯特的衣物收拾好，送他去父親家。離父親家還有兩條街時，我讓羅伯特自己走過去，并囑咐他：“告訴外公，我要出趟遠門。”

經過一番篩選，我有幸成為最終進駐玻璃房子的25名選手之一。公園的草坪上搭了一排玻璃房子，離地面約有5、6米高，人進去后就像懸在半空中。比賽開始前，我給父親打了個電話，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一時無語，父親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露茜，讓我們都重新開始吧！”

掛上電話，我流著淚走進玻璃房子，心中有種酸楚的感覺。面積不足10平方米的屋子里，沒有任何通訊設備，也沒有電視、報紙，頭頂是天，腳下是攢動的人群。主辦方給了我一個記錄本、一支筆，可以寫心情日記。我拿起筆，無聊地在紙上畫來畫去，仔細看看，勾勒出來的人居然很像父親。

乏味的日子無比漫長。白天，太陽十分刺眼，我覺得自己像是被火烤的牛肉，身體里的水分被一點點曬干。我的思想依舊活躍，在熾熱的陽光下，我不停地想：我的人生真是失敗，婚姻、事業一事無成，就連跟父親的關系也是那樣水火不容。

是從什么時候，我開始記恨父親的呢？

那年，我9歲，母親跟著別的男人去了洛杉磯。傷透了心的父親性情大變，天天借酒澆愁，喝醉了就砸東西。我躲在角落里，想哭又不敢哭。有一次，父親居然把我的日記本撕了去點壁爐，我沖他大發脾氣：“像你這么沒出息的男人，難怪媽媽會跟別人走了……”父親狠狠地打了我一記耳光，我只覺得耳朵里嗡地一聲。兩天后，我怯怯地跟父親說自己聽不見老師講課的聲音了。他愣了一下，拉著我去找鎮上的理查德醫生。就是這一巴掌，我的左耳永遠地聾了。

父親想補償我，帶我去了百貨商店：“露茜，我給你買個玩具吧！”我指著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他盯著價簽，聳聳肩，笑笑說：“買那個娃娃是要總統同意的，我們下次再說吧！”

迫于生計，父親每天早出晚歸。我一個人在家倍感孤獨，只要天黑了父親不回來，我就會想很多很多不好的事：他被車撞了還是遇到搶匪了？我甚至會想，父親會不會也像母親那樣一去不返了……等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我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

在學校，我是好學生。那天，辛普森老師讓我收同學們去郊游的錢時，我捏著那一沓鈔票，眼前突然閃現出那個穿漂亮公主裙的芭比娃娃。我知道，買芭比娃娃是不需要總統同意的，是父親舍不得買。于是，我忽然間有了主意。

（二）

我開始在紙上回憶買芭比娃娃的事，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可所有的細節我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天，我哭著去找辛普森老師，說收來的郊游錢在回家的路上弄丟了。我哭得很傷心，辛普森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說：“你再找找。可憐的孩子，別哭了！”

我當然還是沒能“找”到那些錢，錢早被我換成了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后來，辛普森老師居然沒再問這件事。隔了一天，父親對我說：“這個暑假，你去賣報吧！”他的語氣很嚴厲，聽起來就是命令。我咬著嘴唇，努力地點了點頭。

賣報的那些日子，我覺得自己的命運簡直跟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悲慘。下雨天，我抱著厚厚一沓報紙很想回家，可是那么多報紙賣不出去，就意味著之前的好多天都白干了。于是，我咬著牙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區。

暑假結束，父親問我掙了多少錢。我打開塑料袋，把那些錢嘩啦一下倒在桌上。父親數了230美元放進口袋：“這是你欠我的，學校的錢我已經替你還上了。”我的臉“騰”地紅了，似乎又被父親抽了一個耳光。父親接著說：“買不起的東西，就先不買。你聽著，如果有下次，我就讓警察來解決了……”

我從回憶中回到現實，玻璃房子外面鬧哄哄的，又有幾名參賽者退出了。這些天，陸陸續續有人退出比賽。酷熱的天氣還在其次，寂寞、孤單，失去所有與外界聯系的無助，足以讓人精神崩潰。我也總是夢到父親和羅伯特，可是，我從沒想過要退出。

10歲生日那天，父親送給我的禮物是一個小盒子，里面是助聽器。我沒有特別欣喜也沒有說謝謝，那是他欠我的，他應該給我。

我努力長大，父親一直忙于生計。我16歲時，父親領了個女人回家。我知道，父親離我這個女兒越來越遠了，我只是這個家里的過客。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說笑時，我就將自己關在房間里……

14天過去了，參賽者只剩下了5個人。我很疲憊，但仍然堅持著。我相信，這將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晚上，工作人員給我送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您父親病重，請選擇。”我緊張地看了看外面，天空中下著小雨，沒有了看熱鬧的人群，公園里空空蕩蕩。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心想，這會不會是主辦方對參賽選手的一次考驗呢？這樣想著，我不禁笑了：他們或許不知道，我跟父親早已是形同陌路，什么事都不會阻擋我留下來的決心。

大學畢業那年，我把男友肖恩帶回家，不過是象征性地征求一下父親的意見，想不到他卻堅決不同意：“這家伙像個花花公子，跟你不配。”我紅了眼，頂撞道：“我就是半個殘疾人，即便有誰瞧不起我，也是你造成的！”父親的臉一下子變白了，我摔門而去。

我與肖恩結了婚。有3年時間，我一直沒回過家。直到那天，我帶著羅伯特在一個書報亭里碰到了父親。幾年不見，父親蒼老了許多，背也駝了。

我抱起羅伯特打算離開，父親追上來，手里還拿著兩本我剛剛挑選的雜志。他說：“這是我外孫吧？長得真像你，露茜。”我接過雜志，對他說：“謝謝！你快回去工作吧。”我抱著羅伯特走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隔了一周，我讓肖恩帶著羅伯特去了父親家。肖恩回來對我說，你父親總是生病。我聽了也不作聲，心想：這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他當初不反對我的婚事，或許我還可以原諒他。

我常常把羅伯特送到父親家門口，讓他自己進去，我則坐在附近街邊的長椅上看書，到時間再把孩子接走。偶爾父親見到我，顯得有些拘謹，說話小心翼翼。我想，他真的老了……

凌晨兩點，我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在夢里，父親臉色蒼白，劇烈地喘息著，他拉著我的手說：“露茜，我親愛的女兒，對不起！”

眼淚流進了我的嘴里，又苦又澀。我忽然想：父親不會真的有什么事吧？

（三）

清晨，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兒子羅伯特的身影。他一邊喊著一邊沖我揮舞著小手，因為距離太遠，我聽不清他喊的是什么。我拼命敲打著玻璃墻，叫著羅伯特的名字，潸然淚下。

主辦方送進來一張字條：“父親病危，請選擇。”這次，我相信是真的。

我看著自己畫的父親的頭像，心想：6萬美元，這或許是我人生新的起點。這些天，我下了那么大的決心，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與煎熬，如今眼看勝利就在前方，難道就這樣放棄了嗎？

我站起身，焦躁不安地在玻璃房子里來回踱步，一圈又一圈。

此刻，似乎有一把梳子正將我腦中雜亂而又陰暗的記憶一一理清：芭比娃娃事件，父親給我留了足夠的自尊，還教會了我做人要誠實；我第一次將肖恩領回家時，其實父親說的是對的，那個男人不懂得尊重人，即使結了婚也會在外面拈花惹草……這么些年，難道我自己就沒錯嗎？我那么固執地不肯原諒父親，沒有為他洗過一件衣服，沒有給他做過一頓飯。

我的心一點點變得柔軟，我將手慢慢伸向了門邊上的紅色按鈕，只要按下去，就意味著我放棄了比賽。我猶豫了一下，按鈕邊上的屏幕里顯示比賽只剩下最后兩個人了，我有50%的獲勝機會。為了這次勝利，我已經堅持了整整17天！

6萬美元和見父親最后一面，孰輕孰重？如果不見父親一面就讓他離開這個世界，我肯定會后悔一輩子！

我的手按了下去……

回到地面之后，我一把抱起羅伯特，坐上出租車直奔醫院。

站在父親的病床前，護士說：“你父親昏迷了3天3夜，他在等你。”我拉住父親的手：“爸爸，我來了，你的女兒來了。如果你知道我此刻就在你身邊，你能像小時候那樣握握我的手嗎？”

奇跡出現了——父親用他骨瘦嶙峋的手，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他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微笑，那笑容里，充滿了愜意與滿足。

我抬起頭，看到病房里灑滿了陽光……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