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畫而生
他的一生就是一個傳奇。
一個出身農家的孩子,只念過兩年私塾,識得三百字。少年時拜師學做木匠,他刻的木雕,喜鵲登梅,松鶴延年,栩栩如生,深得眾人喜愛。過年時,他為鄉親們畫門神,惟妙惟肖。做完了木工活,就捧著《詩經》《論語》看個不停,他讀書癡迷得忘了挑水、砍柴。那時他僅14歲,還是小少年,卻要挑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擔。
他便是大師齊白石。
我喜歡白石老人筆下的瓜果菜蔬,魚蟲蝦蟹,世間任何一種植物、小生物他都能入畫,透著塵世生活的煙火氣與喜悅,洋溢著尋常人世的一縷溫情。
在那幅《他日相呼》中,畫上有兩只毛茸茸的小雞,正在爭搶一只蚯蚓,兩只小雞緊緊咬住蚯蚓,都不松口。這兩只小雞何嘗不是兩個小孩兒?為搶奪好吃的食物動起手來,爭得面紅耳赤,打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雨過天睛,人又和好了,如小雞一般擠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的畫酣然純樸,有一顆天真未泯的童心。
白石老人暮年時,筆下的蝦愈發鮮活,栩栩如生,猶如一群漫步清流的小蝦,一不留神游到了紙上,靈動之極。自石老人常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則媚俗,不似為欺世。”是的,任何一種藝術,要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從來不是輕松自如、信手拈來的。他還說“余六十年來畫蝦之功夫若磨劍”。鑄劍者十年磨一劍,他畫蝦細細觀察、揣摩,苦練了60年。
白石老人與老舍先生是忘年之交。有一年過春節,老舍先生引用幾句古詩,請90歲的白石老人照詩作畫。其中一句便是清代詩人查慎行的詩句“蛙聲十里出山泉”。要用視覺形象來表現詩的意境,大概是作畫最難的。思考良久后,畫上一條涓涓清流自山谷中流淌而來,溪流中有幾只黑腦袋的小蝌蚪,它們愉悅地嬉鬧著,順流而下。溪水中不見一只大青蛙,卻讓人仿佛置身蛙鳴陣陣、稻香遍野的田野,聽溪水潺潺,鳥語花喧。詩情畫意,余韻裊裊。不由得讓人驚嘆,畫中逸品,并不是無聲,它是有聲有色,靜中有動。
詩情和畫意緊緊纏繞,渾然一體,讓人分不清是先有詩還是先有畫,仿佛詩人幾百年前的詩句,是為白石老人的畫作而題的。
古代文人最喜歡的“四君子”與“歲寒三友”是被歷代畫家反復描繪的素材,它們被文人用來表達自己高潔、孤傲、冷寂的內心,徹底絕了塵世的煙火氣。而白石老人打破了歷代文人畫的傳統,他一反常態,以果蔬魚蟲、植物花草入畫,平易質樸,生機盎然,一派天趣。不論是柿子、絲瓜、葫蘆,還是蜘蛛、螳螂、烏鴉、春牛、肥豬,他都拿來入畫,大俗大雅,彌漫著對天地萬物的敬意。他留下的幾萬幅畫作,千變萬化,異彩紛呈,卻無一雷同。世間點滴都在他的筆下,傳達他于萬物深深的情意。
他曾題畫云:白石老人心閑氣靜時一揮。沉靜、寂寞、閑逸,是藝術創作必需的氣質,他是一個遠離功名浮躁,親近自然和泥土的人,他的心沉浸在畫里,在草木山水之間,一活就是近百歲。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來自塵世,唯有對塵世懷著深深眷戀的人,才能如此細膩傳神地表現俗世之美與自然之美。大師從來都是赤子,深愛著世間值得愛的一切。
有的人,一生只做好一件事。他的一生仿佛是為畫而生,一活就是近百歲,留下那些傳世的杰作,走了。
他把一生放在畫里,用漫長的百年歲月,結一個果。
留將一面與梅花
作家朱自清評論豐子愷先生的漫畫:一幅幅漫畫,就如一首首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就像吃橄欖似的,老咂著那味兒。
豐子愷有一幅畫,畫上一座小屋,院中梅花盛開。梅樹下擺放一張小桌,三把竹椅,三人圍挫,面對一樹梅花。畫上題詩:“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梅花。”
豐先生喜歡畫梅花。在另一幅畫中,一個人站在梅樹下,仰著頭,獨自賞梅。天空剛落過雪,一樹梅花似雪中索顏紅妝的女子,白雪紅顏,棚看兩不厭。樹下已是落紅翩翩,畫上有詩:“觸日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豐先生性情高沽,一生知己是梅花。人和花的情緣,何嘗不是人與人的情緣?一生有兩三個賞心之人,足矣。
他筆下關于孩子的畫,一幅接著一幅,童趣盎然,簡潔溫情。
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胖胖的,光頭,短衣短褲,予握著兩個大蒲扇夾在腿下當成車輪。原來,他定菠慕鄰家孩予有一輛三輪車而自己沒有,就用人蒲扇發明一個騎著吧。
《花生米不滿足》畫的還是這個孩子,坐在桌前,桌上散落著幾顆花生米。他嫌媽媽給的太少不夠吃,于是生氣了,撅肴嘴,皺著眉,內心的不滿足、不快樂表現在眼睛眉毛上。寥寥數筆,生動可愛。一個憨態可掬,喜怒哀樂都在臉上的孩子躍然紙上。
讀他的麗,人的內心一瞬間像云朵一樣柔軟。童真是成年人遺失在歲月中的珍珠,我們已多少年不再擁有了?
豐先生的畫里有詩情,畫里有愛意,畫里有悲憫,畫里更有說不盡的禪意。
《冬日同樂》圖中畫了一對老人,坐在家門前的矮凳上。天寒,他們將雙手攏在衣袖里取暖。腳下蹲著一只狗,門檻上臥著一只貓,光陰在這里仿佛靜止了。一對白發的老人坐在冬口陽光下曬太陽,有小動物相依相伴著,天地間一派和睦安詳,歲月靜好都在畫里。我久久地看著這幅畫,童年的光陰一瞬間將我覆蓋。讀豐先生的畫,讓我的靈魂一次次貼近泥土,貼近故鄉、河流、草木、花香,貼近童年,貼近生命的根。
秋夜里,隨手翻翻枕邊的《子愷畫集》,畫里有花草、魚蟲、螞蟻、孩子、月光、清風,處處以小見大,讀之余味悠長。世間萬物,他都拿來入畫。恬淡美好,酣然淳樸,一派天趣。守著歲月枯榮,似水流年。塵世的暖意都在畫里,對萬物的愛與悲憫都在他的畫里。
無言之美
清晨的湖面,薄霧籠罩,水邊立著一叢從青竹,水面上有白鷺如精靈般掠過,遠處飄來一葉小舟,是早起的漁人在撒網捕魚,小船蕩起層層漣漪,喚醒夢里的秋湖。我仿佛站在一幅畫卷前靜靜賞瀆,這位畫家就是日本的東山魁夷。
他有一幅名為《晨靜》的畫,畫而人量使用淡青、淡藍、深藍色,讓人想起沉靜的秋湖。他的畫展現著東方文化優雅、龠蓄、靜謐之美。
他的另一幅畫名為《月唱》。湛藍的夜空掛若一輪圓月,并不明朗的月下是深藍的山巒和莽芥從林。水中也泊著一輪月亮,猶如一枚碧玉。天地萬物此刻都緘默不語,唯有蟲鳴如流水。月下,幾乎隱隱傳來清遠的笛聲,如自鳥掠過湖水。藍色是冷色調的,它含蓄、恬淡、沉靜,有著淡淡的鄉愁與憂傷。所以,作家川端康成說過:“每逢賞月,一種日本式的哀傷,總會淡淡潛入心頭。”其實,在日本文化里,悲哀與美從來都是一脈相通的。
他的風景畫和中國水墨畫有著天壤之別。水墨畫講究留白,他的畫卻鋪滿藍色、青色、綠色。面對畫中的無數種色彩,讓人忽然感到文字的蒼白。因為,沒有任何文字能準確無誤地表達畫中的一切。可見,美到極致的東西往往是令人沉默無言,不著一字的,仿佛每一種解釋都會讓畫的意蘊盡失。所以,他的畫如一首意境悠遠的詩,不能詮釋,不能解讀,仿佛一開口詩意就會悄悄溜走。也許,這就是“妙不可言”所指的那種境界。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你永遠無法定義它,但是,你卻能一眼認出它。
其實,他的人生之路充滿艱辛與苦難。戰爭結束時,他的家人已無一幸存。他寫道:“我的胸中深藏著黑暗和痛苦,但我沒有把苦惱向別人公開表白過。然而,有著黑暗和苦惱的人,同時也是祈求靈魂凈福和平安的人。”人生的不幸沒有給他的畫作帶來多少寒意,相反,他的繪畫著色溫情,柔和,有著飽滿而溫暖的力量。湖水,森林,陽馬,落了一地的櫻花,都籠罩在青綠、深藍的色彩中,有著夢幻一般的美,那樣的靜美,幾乎只在夢中。
戰爭結束后,他獨自背著行囊,山中看月,海上看云,寄情山水,創作出一批杰出的作品。也許,只有沉浸在繪畫中,才能拯救他備受煎熬的靈魂。他說:“面對高山大海,我感到自己有可能成為一個最純粹的人。”是的,關注山川河流的人,是有大情懷的。他的畫傳承了大和民族的審美觀“物之哀”,懷著對自然和人生深深的依戀和淡淡的傷感,他畢生的精力,都在探索、表達自然美與人性美的路上,孜孜以求。
如果說文字是一味撫慰心靈的良藥,那么,爾山魁夷筆下的的世界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