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貴傷民,菜賤傷農——菜農說沒掙到錢,是銷售商掙了錢;銷售商說沒掙到錢,是物流公司掙了錢;物流公司說沒掙錢,是中石化和公路收費掙了錢;中石化和公路說他們也是虧本,的……那是誰賺了錢?
3天內,山東濟南市唐王鎮當地卷心菜的收購價格從一斤0.25元跌到0.15元,這成了壓垮39歲的菜農韓進的最后一根稻草。司家村的村民們不理解:“今年的菜價跌了,明年可能還會好起來,為什么要尋死呢?”
韓進的死,不只是對菜賤的抗議,他其實是選擇以死亡的方式結束自己周而復始與貧窮的抗爭。
萊農韓進之死
丈夫自殺后的一周里,韓麗霞的手機每天都響個不停,幾乎一半是各地想約她采訪的記者,另一半是想給她和孩子捐款提供幫助的好心人。韓麗霞這幾天一直睡不著覺,眼窩深陷,加上每天說話說得頭昏腦脹,她接電話的時候偶爾難免顯得有些不耐煩。“我知道是為我好,可是這些話我都說了那么多遍了,有的記者還非要問我倆結婚那會兒的事兒,我就問他,這跟我對象死有關系?”說這些話的工夫,他們6歲的小女兒時不時跑進屋來,睜著大眼睛聽一會兒我們說話,然后假裝沒事一樣再跳著離開,6歲的孩子看著就像四五歲的樣子。
韓家自己的房子只有60平方米,因年久失修,年前房檐垮了下來不能住人,他們兩個月前借住在韓進的三叔家。三叔只有一個兒子在泰安工作,三叔三嬸也常年不在鎮上住,房子空著也是空著。韓進本來盤算著,今年要是能賺上點錢,就把自己的房子好好修一修,他最好的朋友韓承金家剛花了2萬多元裝修了房子,那種高大敞亮的大房子,新刷的白墻,新包的門框,都還散發著裝修的味道,很氣派。
4月16日,是個周六,韓進兩口子照例早上5點鐘起床下地干活,照料家里5畝地的卷心菜。往年的4月間已經到了卷心菜大量收獲的季節,今年因為“天氣比每年冷”,卷心菜收獲遲了很多,而且很多已經抽薹躥出了花。躥花意味著卷心菜沒能來得及結成飽滿的包菜,都不能要了。本來韓進家4口人只有不到3畝地,因為父母身體不太好不再種地,去年接手了他們轉過來的2畝多,現在有了5畝地,只有夫妻倆的勞動力,誰也不輕松。
平時趕集的日子里,他們半夜3點鐘就要起來,打著手電去地里砍菜,五六點鐘天亮前拉到村附近的司家菜市場等待交易,“砍多少賣多少”。因為常年的辛苦和不規律,韓麗霞有嚴重的胃病,每天得比別人多吃一頓飯,而韓進“身體不孬”,第一頓飯能扛到中午收攤回家。3天前,韓進跟收購販子談的價格是一斤0.28元,最終以0.25元成交,這是一個“將將保本”的水平線,還沒算上勞動力和工費。第二天再去市場,價格就變成了0.2元錢。事情就發生在之后的第三天。
早上8點鐘,兩個人干完活回家吃早飯,“做好了各吃各的,也沒話”。韓麗霞說,丈夫像這樣已經好幾個月了,從年前就一直悶悶不樂。10點鐘左右,他們再去地里干活。一路上聽見別人討論菜價,說“菜不值錢了”,連續跌價,這一天卷心菜的價格已經跌到了0.15元一斤,韓進都聽在耳里,不做聲。中午回到家,韓進在午飯時一邊喝酒一邊哭,說菜現在這么便宜,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韓麗霞說她在旁邊不住地勸,好容易勸他安靜下來,讓娘倆先去睡午覺。
一覺睡醒,韓麗霞發現丈夫不在身邊,她看了一眼時間,14點鐘。三叔的房子比自己家大得多。正面一個四五十平方米的堂屋,左手邊是沙發和電視,右手邊是他倆的雙人床,沒有更多家具,房子雖寬敞,并不亮堂。堂屋左邊的小門通著側房,右邊的小門進去是上到二樓的樓梯。韓麗霞起身先到左邊側房轉了一圈沒看著人,想起來以前丈夫曾想在二樓自殺,便急匆匆往二樓跑,也沒人。走到院里,發現平時即使午睡也敞開著的院門緊閉,還插上了門閂。只剩下廁所了,韓麗霞走過去,推開廁所的門,雖然她看到的是已經想到了的場景,整個人還是愣在那里——丈夫吊在房梁上,用綁馬扎用的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因為我睡了一覺,也不知道他吊了多久,還有沒有救。”韓麗霞說她跑進屋里取剪子把繩子剪斷,一個人把丈夫往門外拖,喊著救人。鄰居回憶,當時路上車都不敢拉,等到了醫院大夫說人早就不行了。
在村民眼里,韓進的死太突然,“好端端的大活人因為一時想不開就尋短見”是一般人的推理,而在妻子韓麗霞看來,丈夫的死并非沒有前兆。韓麗霞回憶說,從幾個月前韓進投資養羊失敗,整個人就完全變了,不愛說話,總是悶悶不樂。以前兩個人總吵架。他急了還打人,現在變成對妻子“言聽計從”,也不爭了,“我覺得他就是心涼了”。這也是讓韓麗霞難以接受的原因之一,早就發現了丈夫不對勁,但仍然沒辦法讓他不去接近死亡。“他不說話,我說啥就是啥,可是我寧愿他還跟我打架,還打我。”
無法擺脫的生計問題
韓麗霞說,在自殺前的日子里,韓進曾幾次流露出對她的心疼和歉意。雖然很久不愛說話,有時候他也會撫摸著她的頭發,嘴里說:“你看你都有白頭發了”,“這么些年跟著我沒讓你過上好日子”。雖然這半年來韓麗霞發愁地開始長白頭發,但是她并不覺得這是結婚十幾年來家里最難的時刻,在她心里,最苦的日子已經熬過來了,現在的生活至少也是他們所習慣的。他們還有兩個乖巧可愛的女兒,大的14歲,正在讀初中,小的也已經懂得在媽媽胃疼的時候幫著揉一揉。韓麗霞推斷丈夫自殺前的感受,就是活累了,苦累了,不想再活得這么辛苦了。
韓進和韓麗霞都是唐王鎮人,認識了20年,在14年前結了婚,并且有了第一個女兒。韓進排行老二,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他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在蔬菜大省山東,唐王鎮只是眾多依靠種植蔬菜為主要經濟來源的村落之一,而“大白菜之鄉”的美譽讓大規模的蔬菜種植在這里更加理所應當。與其他地方比,這里外出打工的人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每家人口不多,相比土地擁有量,勞動力并不充足。韓進和妻子都沒有出去打過工,生活就圍著家、農田和菜市場三點轉。
“從結婚第一天起,我就沒有過過好日子。”韓麗霞的話得到了附近村民的證實,其中原因不僅因為韓進家里條件差,還因為韓進父母對兒子兒媳的“刁難”和擠壓。“你聽說過誰是新婚第一天拜完天地就出去借錢的?”他們新婚第一年的日子還歷歷在目,韓麗霞兩口子和公婆的矛盾村里人也都知道。有村民說:“她的公婆,什么錢也沒給拿過,還老跟他們要錢,一看病就要幾千塊,他們沒錢就到處借錢。”
為了把韓麗霞娶進門,韓進借錢置辦了鍋碗瓢盆這些生活必需品和辦婚禮的錢,婚禮結束后,他們便開始了不斷借錢和還錢的生活。“賒米、賒面、賒油,有時候買饃饃也先賒著,去衛生所看個病賒錢,什么時候有了再還上。”結婚后,在與公婆的矛盾中,韓進兩口子分家出來單過,因為沒有手藝,只能做純粹的菜農,用賣菜的錢算計著勉強度日。按照這里菜農的傳統和習慣,每年地里要倒5次茬,以卷心菜、大蔥、冬瓜、菜花、大白菜或是別的什么菜輪種,基本上別人種什么自己也種什么,因此每個季度市場上蔬菜的種類非常單一。一種菜種下去,基本上幾個月后才能見錢,在中間的日子里,有任何額外的開銷,到韓進這里,都變成了一次借貸。
因為韓進夫婦人老實、為人友善,鄰里關系不錯,所以每次借錢都比較順利,而且韓進也堅持“好借好還”。朋友韓承金說,因為“玩得好”,兩家地都挨著,認識這么多年,每次韓進缺錢了都先跑到他那里,借上兩三千元,余下不夠就再向各處借些。他前兩年自己做鞭炮倒騰了幾年小買賣,手頭比較寬裕,韓進來借錢,他也從來用不著問什么時候還上。
韓麗霞和他們的朋友都承認,他家的條件在村里算是最差的。和韓承金不同,在村里,大多數農民都只是單一的收入方式,為什么韓進家的條件這么差呢?韓麗霞認為還是因為韓進父母的原因,本來家底就差,還總來要錢,就把這個家庭推向了惡性循環。
而夾在中間的韓進,除了生氣發火,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他跟爸媽打架,跟妻子也打架,只是在孩子和朋友面前是溫和的。平時除了抽煙喝酒看電視以及在田間地頭上休息時和朋友閑聊,再沒有其他樂趣。韓麗霞說,以前他倆閑聊的時候,韓進有時會說:“你看別人的日子都是越過越富,咱家是越過越窮。”他也會當著孩子的面,開玩笑說讓韓麗霞帶著孩子改嫁找個好爸爸。一個年近40歲的男人,在生活理應越來越好的時候,還總是要向別人開口借錢,韓進的內心感受,不難想象。
最后一根稻草
對于菜農來說,“靠天吃飯”是他們早已熟悉的生活方式,這一季種子播下去,收成怎樣,收入如何,全無把握。韓承金說,雖然種菜的成本高,要花費的精力更多,但是因為經濟效益相對好,當地農民的積極性很高,從小他就聽大人們常說,“十畝田不如一畝園”,從很早以前,當地就不再種糧食,基本上能改的全部改種蔬菜,連口糧也都是上街買餅買饃饃吃了。
蔬菜價格的漲跌之中的道理,農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們只知道,“如果來市場收菜的販子多了,那么價格就會高一點,來得少了價就低,價格都是他們定的”。實際上,當去年底記者前往被稱作“中國蔬菜之鄉”的山東省壽光市做關于蔬菜價格上漲調查的時候,相隔100多公里,同樣靠種植蔬菜為經濟來源的唐王鎮農民,正因為菜價猛漲而欣喜不已。現在回憶起來他們還很高興地說:“去年真是不錯,少有的好,種這么些年菜也沒賣這么好過。”因為“家家收入都不錯”,韓進家自然也難得地攢了一筆,這樣他才動了搞副業養羊的念頭。
拿卷心菜為例,去年價格最高的時候是1塊5毛錢一斤,是現在的10倍,每畝地按平均產量6000斤來算,刨去成本,韓進家的5畝地收入也有幾萬塊。看著有的朋友搞副業賺了錢,韓進也希望能為家庭創造新的收入。除了手里的2萬塊資本,他還在各處拼湊借了1萬塊,買了30只羊,然后又蓋了棚子買了飼料,一心一意喂羊,這可能是這么多年以來最讓韓進心中充滿希望的時刻。
韓麗霞回憶說,那段日子她比往常更累更辛苦,因為韓進的心思都放在喂羊上,菜地也不管了,活基本都丟給了她。除了種菜、賣菜,閑下來韓麗霞還要挨家挨戶去撿人家燒完用剩的煤灰回來墊羊窩,這個活兒韓進是不做的,韓麗霞說:“他嫌丟人,我不怕。”韓進悉心照顧的這群羊,在今年春節前后母羊生下了小羊,每窩四五只,不幸的是,受飼養條件和技術水平所限,小羊羔都染上了瘟疫,一只也沒活下來,這給了滿懷期望的韓進致命的打擊。
“從此他的人完全變了,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覺得什么都沒勁。”韓麗霞說,小羊一死,韓進覺得羊也喂夠了,八九百塊錢一頭買來的羊,草草地折價賤賣掉,再也不養了,這一下就損失了1萬多塊。打那時候起,韓進性情大變,不愛說話,問一句答一句,和韓承金他們走動也少了。“他覺得他對不起我們,他的心涼了。”韓麗霞說。也就是在這時候,韓進已經有了尋死的念頭。“今年過年的時候他就哭,我問他哭啥,他就跟我說,‘我背著你死了3次了,我都踩著凳子上去了,又考慮起你和孩子來了,太難了……’”
投資養殖失敗之后,韓進沒有完全絕望,完成了新一季的育苗和播種,這一季的卷心菜應該在4月份收獲時給這個家庭帶來收入。韓進的指望是今年的菜還能賣到去年那么好。但因為之前天氣冷,今年的收獲時間晚了,眼看著菜變不成錢,隨著天氣變熱,一部分卷心菜開始抽薹了。“他光看著我,吃飯他也看著我,摸我的頭發,晚上睡覺也摸著我的頭。”這讓韓麗霞心里發慌,她比以前更加提防韓進“做那個事”,整天不離左右。朋友、鄰居也都來給韓進寬心,不斷地勸他,但韓麗霞說,韓進對她說:“你們說的我都明白,但是我已經轉不出來了。”
菜價最后還是跌到了只有1毛多錢,這是近六七年來的最低價。按照這樣的價格,5畝地的收入最多4000多塊,而忙活了一季之后,去掉成本一2000塊的塑料布、2000多塊的肥料、1000多塊的竹條、1000多塊的化肥,最后還要再賠上幾千塊,韓進的希望徹底破滅了。他用自殺的行為結束了自己周而復始與貧窮生活的抗爭。雖然他的死亡只是個體事件,卻代表了農產品相對過剩矛盾中農民最深刻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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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讓菜農自殺事件不再發生
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事件。在這位山東菜農自殺的同時,其他地方的菜農日子也不好過。在上海市金山區的蔬果種植專業合作社,整片整片的卷心菜躺在地里。由于滯銷,有的卷心菜已經熟過頭還沒有采摘。另外,浙江余姚的榨菜、慈溪的雪幕,河南中牟的芹菜也都出現了嚴重的滯銷。
在有關這個事件的報道中,矛頭指向了蔬菜的流通和零售環節。在流通環節當中,有些群體確實在賺著不義之財,如油價過高提高了運費,油荒會導致蔬菜運不出去,一些市場和超市的入場費與管理費太高,另外,一些政府部門的亂收費和亂罰款最終也加到菜價里邊。
導致菜農自殺的直接原因是卷心菜滯銷,而出現卷心幕滯銷的不止山東—地,原因是,去年卷心菜價格上漲,導致今年各地卷心菜的種植面積擴大了很多。在菜農自殺事件背后,我們又看到了,農產品的價格周期,一個走不出的漲跌循環。這是更加值得關注的東西。
讓菜農自殺的悲劇不再發生,或許最根本的策略,就是讓憑個體抵御一切市場風險的菜農越來越少。具體的辦法有兩條,一是放手讓農業生產協會等經濟服務組織發展,讓農民自己組織起來,解決生產、銷售、運輸、保險等信息不對稱的問題;二是繼續推進農地改革,為農業企業化升級掃清最大的障礙。
政府不可能為了照顧菜農的利益,讓卷心菜的收購價漲上去,也不可能為了照顧市民的利益,再讓卷心菜價格降下來。他們最應該做的或許就是,不要在蔬菜從田間到餐桌的過程中,設置那么多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