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晉代文學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罕見的非政教主導型文學。其詩中的風意象也與前代的悲情色彩迥異,在形象上得到了不斷地創新和拓展,情感取向上由濃烈深厚轉向輕微淡薄,由悲苦愁悶轉向歡快閑適;有其特殊價值。
關鍵詞:兩晉 風意象 淡薄 陶淵明
作者簡介:榮小措,女,陜西咸陽人,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講師,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
晉代是古代文學史上的一個特殊時期。中國古代文學向來重視政教內涵,屬政教主導型文學。但漢末建安時期,儒學有所衰退,魏末正始以后,由于微妙的社會原因,道家老莊學說蔓延,文士對政治采取疏遠規避態度,使儒家政教在文學中日漸淡化,兩晉以后,文士更將政教精神棄如敝屣,不再強調道德倫理教化作用和政治功能,而將注意力轉向文學的技術性方面。兩晉文學已由政教主導型文學轉變為非政教主導型文學,它和承其流風的南朝文學,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非政教主導型文學。這種特殊狀況反映在詩歌及其意象上,呈現出對技巧、辭藻的全面探索,以及對現實政治、國計民生等的淡漠,因此缺乏激動人心的崇高力量,而以日常生活中平凡的個人喜怒哀樂為中心,這是對傳統詩歌及其意象的背離和補充,同時豐富和完善了詩歌意象的情感內涵,在風意象上也是如此。本文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1]所收晉代詩中的風意象分析可見,晉代風意象在形象上得到了不斷地創新和拓展,情感上由濃烈深厚轉向輕微淡薄,由悲苦愁悶轉向歡快閑適。
一、“徘徊向長風,淚下沾衣襟”——西晉詩中的風意象
西晉詩歌一方面繼承了漢魏以來的悲情風,出現了一些較富真情實感的風意象;另一方面,伴隨著對此前詩歌的全面模仿,風意象也陳陳相因,舊的風意象大量出現卻情感淡薄,形式守舊,乏善可陳。
對傳統意象的戀戀不舍是魏晉人的共同嗜好。但魏詩人能以深厚博大的情感底蘊和較新穎的五言詩體來使傳統意象重新煥發出藝術生命力,而西晉詩人在這兩方面卻都遠遜于魏。西晉詩歌中約含二百二十處風意象,其中近半數為模襲前代之作,他們將詩騷以來的傳統風意象如“谷風”、“凱風”、“八風”、“飄風”等仍置身于簡單陳舊的四言、騷體詩中,又缺乏新鮮真摯的情感,于是風意象在形式上老化,在情感上蒼白,失去了詩歌意象感發動人的魅力,成了文人刻意仿古下的假古董。這類風意象在西晉詩中數量不少,價值不大,故不贅述。
西晉詩歌中富有感染力的風意象多出現在五言詩中,它們在情感上繼承了漢魏的悲情,“漢末古詩中集中表現出來的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內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李澤厚語)[2]西晉距漢魏最近,歷史的悲音猶在耳際回響,時事的倏忽巨變更激起世事無常而前途渺茫的悲嘆,加上對生命本身的迷惘憂傷,遂使詩歌中的風意象具有了哀怨凄婉的真摯情懷。現將西晉詩中有感染力的百處風意象大致分為以下幾類:
可以看出,帶有悲情的“風”占大多數。單以狹義的悲風意象而論,晉詩共十八處“悲風”,西晉即占十四處,較魏詩中更多(十處),可見西晉時詩人們的悲傷之情仍很濃郁。②③④類廣義的悲風意象中也可以看出,西晉詩人雖閉口不談政治民生,但當他們完全直面榮枯瞬變卻無知無覺的大自然時,風仍能極簡捷迅速地觸動起他們心底的種種悲情,使他們倍感冷酷凄涼、悲哀傷痛,并在生命短促、自然永恒的對比中感慨萬千,嗟嘆不已。西晉詩人在對外在功名利祿的極力追求中仍無法掩飾對生命的敏感傷懷,這使其風意象雖遠離外在的客觀社會現實,卻緊貼著內在的主觀生命感受,雖不崇高偉大,卻也有哀婉動人之處。僅舉數例以見之:
“春榮隨風飄摧,感物動心增哀。”(傅玄《歷九秋篇》)
“肅肅商風起,悄悄心自卑。”(傅咸《詩》)
“繁霜降當夕,悲風中夜興。” (張華《雜詩》三首其一)
“徘徊向長風,淚下沾衣襟。” (張載《七哀詩》二首其二)
“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陸機《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一)……
這種敏感悲傷的風意象是西晉詩中最有感染力的。西晉末的劉琨更以其豪邁雄壯的英雄底蘊使之增添了悲涼蒼莽之氣:“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扶風歌》)、“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重贈盧諶詩》)。那一種英雄末路的蒼涼悲傷,那一份“出師未捷身先死”式的壯志難酬的慘痛悵恨,被詩人極巧妙地訴諸風意象,遂有了恒久魅力。上表中“其他”類風意象上承魏詩中的同類風意象而略有進展,它們在東晉后有大發展,此處略。
西晉對古代詩歌中風意象的影響還在于發生于此期的一著名事件。《晉名士傳》云:張翰有清名美望,大司馬齊王冏辟為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思吳中菰飯莼羹、鱸魚膾,嘆曰:“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官數千里以要名爵?”因作此歌,遂命駕還。所作《秋風歌》曰: “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魚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 秋風起而天氣轉涼,使遠離故鄉、親人的游子倍加懷念家的溫暖,張翰更因秋風而思故鄉風味,頓起還鄉之念。此事又為《世說新語》所載,被詩人頻頻引用,“秋風”便成了觸動鄉思的重要媒介。如唐人張籍《秋思》詩云:“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此后,秋風便在衰颯愁郁的傳統情感之外,又增添了思鄉之情,含蘊更為豐富。
二、東晉詩中的風意象
東晉時玄學盛行,玄學鼓勵文士追求高狂放達、閑適脫俗的精神境界,使文士們與現實生活發生疏離,導致社會責任感的普遍減弱,并在人生態度上趨向冷漠,泯滅了人生應有之熱情,這使他們缺乏文學創作激情,詩壇很不景氣,風意象也進展不快。長達一百零四年的時段中,文人詩中的風意象僅一百六十余處,遠不及西晉五十年中的多;在藝術上,風意象大都形式平平,情感淡薄,缺乏審美價值;只有陶淵明詩和晉代民歌中的風意象表現了藝術上的創新與情感魅力。
(一)
東晉文人詩受玄學影響極深,詩壇上充斥著玄言詩及受玄理影響的詩,這些詩中的風意象除陶淵明外大都一身玄氣,情感微弱。遍觀此期詩中的風意象,有濃烈感情者極少。漢魏以來流行的濃重悲情為玄理一一化解,煙消云散,其他情感也都那么平淡、虛空。略舉幾個簡單的數目以見東、西晉風意象之別:晉代十八處“悲風”中西晉占十四處,東晉僅四處,其中陶淵明一人占兩處。百年詩壇無數文人詩中用到“悲風”者僅兩處!在前代詩歌中習見的北風、秋風、寒風、凄風等表達濃情的意象也少而又少。但在晉代八處“玄風”意象中,西晉僅占一處,其余七處均出自東晉。其他各種風意象也均為玄風熏染,呈現出恬靜淡薄之貌。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謝混在《秋夜長》詩中有:“夜既分而氣高,風入林而傷綠”之句。秋風摧落樹葉歷來都會引起詩人傷感悲苦的感受,近在魏、西晉的阮籍、傅玄還在為“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詠懷》)和“落葉隨風摧,一絕如流光”(《雜詩三首》其一)的摧殘而悲痛恐慌;但到東晉謝混詩中,對此的反映卻極平淡:秋風吹入林中損傷了綠葉。這里看不到詩人的任何情感波動,詩人以達觀從容的態度俯視這自然界的榮枯變遷。玄學使人洞徹萬物并在情感上冷淡而無動于衷。
東晉詩歌中的風意象只是玄眼注視下的一個物象,其萬千變化均逃不出玄學的籠罩。風意象的周圍,總有玄氣繚繞。如湛方生的“吸風玄圃,飲露丹霄”(《廬山神仙詩》); 楊羲的“山波振青涯,八風扇玄煙”(《四月十四日紫微夫人作二首》其一);支遁的“匠者握神標,乘風吹玄芳”(《五月長齋詩》)等等。東晉玄言詩中的風意象大體如此。它們因為情感的微弱而缺乏藝術魅力。其僅有的積極意義在于開辟了一類清虛恬靜、放曠閑適的新風意象,是對嵇康新“風”的繼承。如謝混《游西池詩》中的“惠風蕩繁囿,白云屯曾阿” 在繪聲繪色的景物描寫中顯出詩人欣賞自然風色的輕松快意。“風”以其自身的形態喚起了詩人的審美情感,這是一種極純粹的審美情感,無關家國大計而自有妙處。又如“未若柳絮因風起”(謝道韞《詠雪聯句》)這樣的名句也是完全著眼于風吹柳絮所產生的飄搖之美感,雖無雪天常有的悲凄寒冷等濃情,卻形容出了雪花飛舞的曼妙,故而美麗動人。
(二)
東晉詩中恬淡閑適的風意象還影響了陶淵明。不同的是,陶詩中的“風”在自然平淡的形態中蘊藏著極為樸實真摯、深沉厚重的情感,因而有著非凡的藝術感染力。現存一百五十余首陶詩中共含四十五處意象,占其他文人詩“風”總數(120)的三分之一強,其藝術魅力更遠非他人所能及。這里將陶詩風意象的特點簡單概括為面廣而獨特,情真而深厚。陶淵明作為一名真正的隱逸詩人,第一次將目光伸向了不為人注意的田園,真切領略到了大自然的風物之美,并以靈妙的詩筆藝術地展現,遂產生了許多絕佳的風意象。請看:
“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時運詩》)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詩二首》之二)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讀山海經詩十三首》其一)
“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和郭主薄詩二首》其一)
“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擬古詩九首》其七)
這些新穎獨特的田園風,有著輕快歡欣的情調,與詩騷漢魏的悲情風大相徑庭,也有別于東晉流行的淡薄玄“風”。這些美好的風意象是如此的親切生動,似在耳際目前,又如此地自然平凡,似處處可見、觸手可及;又都能細心體貼地適時而來,輕輕裊裊地庇護新苗,給它們帶來滋潤的微雨,為詩人送上春日的溫馨、夏日的涼爽,詩人則全身心地沉浸在這些好風中,仔細體味著自然的樂趣、自由的可貴……陶詩中這些新穎獨到、樸實真摯的好風意象極大地豐富了古代詩歌的風意象,對唐以后詩中的同類“風”影響很大。其風意象在藝術上的自然高妙在詩歌史上也罕有其匹。
作為一名真正從事過田園勞作的詩人,陶淵明并未忽略農事的辛勞和自然的冷酷,他將這些都毫不掩飾地盡情表露在另一類風意象中:“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雜詩十二首》其一);“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谷風轉凄薄,春醪解饑劬”(《和劉柴桑詩》)……這些荒涼凄冷的“風”如此真實集中地表現出來,對中唐現實主義“風”影響很大。任情率直的陶淵明正是這樣坦白地將自然的美好與殘酷,人生的喜樂與艱辛一覽無余地表現出來,為詩歌和風意象另辟了新境。
總體而言,陶淵明身處玄風煽熾的東晉,卻“出淤泥而不染”,自覺地將詩歌創作引向田園自然,引向抒發真性情的正道上來,創造出了一系列新鮮樸實、生動自然的新風意象,促進了風意象的進一步發展。
(三)
陶淵明之外,東晉樂府民歌中的五十二處風意象也頗有特色。它們以純真自然、情真意深與玄言詩中“風”的索寞乏氣形成鮮明對比,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卓越于時,并對宋齊梁陳的民歌及文人詩中的風意象有相當的影響。
東晉民歌以言情為主,詩中的“風”也多是情感的承載者。這些“風”要么是情思的觸動者,要么是愛情的宣泄處,或者成為傳情達意的愛情使者,愛情是此類“風”的核心。雖略顯單調而真實自然,情癡感人。其中以“春風”最受歡迎,出現達十次,占總數的五分之一,這使春風意象異軍突起,成為堪與秋風并肩的常用意象。民歌中的情風意象形態雖異,風格卻大體一致。略舉幾例:
“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子夜四時歌#8226;春歌》)
“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同上)
“黃瓜被山側,春風感郎情。”(《前溪歌七首》其三);
“征人難為思,愿逐秋風歸。”(《子夜四時歌#8226;秋歌》);
“白露朝夕生,秋風凄長夜。憶郎須寒服,乘月搗白素。”(同上)
“天寒歲欲暮,朔風舞飛雪。懷人重衾寢,故有三夏熱。” (《子夜四時歌#8226;冬歌》)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西洲曲》)……
無論春夏秋冬何種“風”,都能激起江南兒女的深情厚誼,這些“風”將風意象易觸動人們情感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
兩晉時期,政治形勢的變化使詩歌日漸遠離政治和現實人生,而先后轉向了玄言、田園、與閨情。視野的轉換促成了新風意象的出現;情感則由玄言的淡薄、變而為田園的素樸誠摯、情思的細膩新巧。情感內涵總體偏于輕快歡欣,外加些許低回的悵惘哀怨,并且日益淺淡狹窄;語言形象上也日益工巧細致。這一切導致風意象在形態上獲得了不斷發展,而情感上則稍顯狹窄單薄,使此期風意象表現出利弊同在的多面性,亟待后人來合理地去取。
參考文獻:
[1] 逯欽立.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 李澤厚.美的歷程[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