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賈誼的《鵩鳥賦》與愛倫·坡的《烏鴉》,兩篇佳作雖然在不同時代用不同語言創作,但仍具有很多相似之處。兩位作者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相同的意象——野鳥入室。本文力圖從意象入手,分析賈誼的《鵩鳥賦》與愛倫·坡的詩歌《烏鴉》的異與同。
關鍵詞:賈誼《鵩鳥賦》;愛倫·坡《烏鴉》;野鳥入室意象
漢文帝六年(即公元前一七四年)賈誼謫居長沙,一日一鵩入室,靜坐不走。于是,有了著名的《鵩鳥賦》;兩千年以后,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在年輕而充滿活力的美國,愛倫·坡歷時四年以烏鴉入室與主人對答為題材寫下了充分體現其創作原理的詩歌《烏鴉》。盡管賈誼與愛倫·坡無論是從生活年代、生存環境還是從個人經歷等方面看都大相徑庭,但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鳥入室這一意象進行創作。因此,原本不相干的兩個人有了聯系,而這種聯系也受到部分學者的關注:當代學者程章燦曾在《中華讀書報》發表過《烏鴉與鵩鳥——一段中外文學交流史》的文章。文中提到,最初注意到《鵩鳥賦》與《烏鴉》存在異同的學者是美國傳教士、曾任北京同文館總教習、后擔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的丁韙良。1901年,丁韙良先生偶然讀到賈誼的《鵩鳥賦》,發現其與故鄉美國愛倫·坡的《烏鴉》具有很多相似之處。于是,丁先生寫了一篇文章發于\"North China Review for\",并且還將賈誼的《鵩鳥賦》翻譯成英語,取名為“中國版的《烏鴉》” (\"A Chinese Raven\")。丁韙良先生在翻譯中為了追求兩者在內容、形式上的基本一致,將賈誼的《鵩鳥賦》做了不少改動。那篇將兩者做出對比的文章也僅僅是客觀地提出了兩篇佳作的七點相似處,分別是:一、兩篇作品的作者都懷有抑郁而瀕于絕望的心境;二、作者都求助于書籍以自排遣;三、來作客的鳥姿態傲慢;四、鳥的到來被認為是兇兆;五、作者向鳥訴說以求對人生之謎的解釋;六、鳥的回答均憂郁感傷;七、作者都結合自身遭遇來理解鳥的回答。這七點都無可厚非,如果僅僅將兩篇作品作出簡單的異同羅列,丁先生是做到了。但我們也發現這七點相似處之間的邏輯性并不強,也遠不能滿足學術界對《鵩鳥賦》與《烏鴉》的研究。后來,學者程章燦先生在他的《烏鴉與鵩鳥》中,以中外文學的交流發展史為研究中心,側重于《鵩鳥賦》與《烏鴉》的譯介過程,提出丁先生將《鵩鳥賦》稱為“中國版的《烏鴉》”的根本原因在于典型的西方中心主義觀念作祟。至此,學術界仍沒有關于《鵩鳥賦》與《烏鴉》詳細對比的研究。直到一篇名為《異曲中的同曲——英詩<烏鴉>與漢賦<鵩鳥賦>之比較》的論文出現,該論文是以文學的可比性為基礎,分析愛倫·坡詩歌《烏鴉》與賈誼《鵩鳥賦》之異同。首先,作者提出兩篇文章在文體上的區別:《鵩鳥賦》屬于賦,是介于詩與散文之間的文體。詩,若按照《<毛詩>序》的定義:“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于聲;聲成文,謂之音。”雖然在歷史上,賦與詩曾一度合流,但其畢竟屬于不同文體,其最大區別在于——詩為情而造文,賦卻為文而造情。接著,作者又提出了這一詩一賦在內容上的六點相似之處:一、兩位作者當時都懷有抑郁而瀕臨絕望的心情;二、兩篇佳作中都有鳥來作客且姿態傲慢;三、作者都視鳥的到來為兇兆;四、作品中作者都對鳥傾訴,以求解答人生迷惑;五、鳥的回答都帶有憂郁傷感之情;六、作者均結合自身的處境來理解鳥的回答所代表的意義。由此看來,這篇論文仍將重點放在客觀的異同對比上。于是,本文力圖從野鳥入室這一意象入手,對《鵩鳥賦》與《烏鴉》作出對比分析,以求解答兩位作者不約而同選擇相同意象進行創作的現象,是巧合還是匠心獨運。
一、野鳥入室之“象”的分析
漢語“意象”一詞原是表達所指(意)與能指(象)關系的一對范疇。《周易》中有“立象盡意”、“得意忘象”①(見下文“注釋”部分)之說,后劉勰提出“窺意象而運斤”②。而今天,“意象”一詞基本上成為西文\"image\"或\"imagery\"的對等詩學術語。英國評論家休爾姆認為詩歌追求的是“精當的意象”,在他看來,詩歌與散文的區別是“意象”而非“格律”。③劉易斯在他的論著《詩的意象》中指出:意象是語言繪成的畫面,一首詩本身也可以是多種意象描繪成的一個意象。這些概念雖不相同,但也有共同點:首先意象不論是思想、畫面還是形象,都是在詩歌中表現出來的;其次,意象包含著詩人特定的情感。
賈誼的《鵩鳥賦》與愛倫·坡的《烏鴉》雖然都采用野鳥入室的意象,但所使用的野鳥種類卻有所不同。《鵩鳥賦》中的鵩是指貓頭鷹,而愛倫·坡選擇的是烏鴉。鵩鳥,據《巴蜀異物志》記載:“有鳥小如雞,體有文色,土俗因形名之曰鵩,不能遠飛,行不出域。”④據長沙土俗,鵩是不祥之鳥,至主人家,主人死。因此,當鵩鳥飛進賈誼屋內并停留休息時,賈誼“私怪其故,發書占之兮,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賈誼緊接著詢問“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兇言其災。淹速之度兮,語予其期。”而“鵩迺嘆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⑤因此,賈誼只能自我揣測起來,從而有了《鵩鳥賦》中有關生死有命、禍福不定的人生觀闡述,并成就了《鵩鳥賦》在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地位。綜上所述,正是這只被視為不祥之鳥的貓頭鷹的到來為賈誼開啟了思考人生與死亡的大門。而烏鴉,全身或大部分羽毛為烏黑色,常成群結隊且飛且鳴,聲音嘶啞。由于烏鴉這種鳥類具有悠久的歷史,并且與原始人類的生活和勞動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烏鴉意象已遠遠超出它的生物學含義而承載者太多的人類情感和宗教信仰。在古希臘,烏鴉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化身。是一種數量居多并聰明智慧的鳥類。《伊索寓言》中烏鴉喝水的故事就充分顯示了烏鴉的聰明。在特定的時間限定下,不管是在作家筆下還是普通老百姓眼中,烏鴉的形象都是正面的、被肯定的。但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在日常生活勞作中對烏鴉產生種種偏見,逐漸將烏鴉視為不祥之鳥。在漢語中,存在許多以烏鴉為原型的并帶有貶義的成語、歇后語,例如:“天下烏鴉一般黑”、“烏鴉開口——兇多吉少”等等。同樣,在西方文化中,烏鴉也有著負面形象,象征著絕望與死亡。例如著名畫家梵高的一幅名為《烏鴉群飛的田野》就是以漆黑的烏鴉群與金色麥田在視覺上產生的鮮明對比,來表達自己內心的苦悶、焦慮以及絕望的情緒。梵高在這幅畫完成不久,就開槍自殺了。另外,在股市中有著“三只黑烏鴉”的走勢組合,這一走勢預示著股市上升趨勢的終結和下降趨勢的開始。綜上所述,在西方文化中,烏鴉意象具有雙重身份,它既可預示光明又可象征黑暗;它帶來喜訊也演繹災禍。所以,當愛倫·坡筆下的烏鴉以高傲地姿態站立在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半身雕塑上,用嘶啞的聲音一遍遍地回答著“永不復焉”時,更增添了烏鴉意象的神秘性。
二、野鳥入室之“意”的分析
如果說,鵩作為不祥之鳥攜帶著“主人將去”的信息使賈誼陷入“齊生死,等禍福”的人生思考中。那么,烏鴉則在亦神圣亦絕望的雙重身份下,以一遍遍“永不復焉”的回答將主人公引向對至愛離世的無限哀思和悲痛中。由此可見,野鳥入室這一意象都具有引發作者對命運、對死亡進行追問的功能。但《鵩鳥賦》與《烏鴉》中無論是追問者的身份、還是追問的形式以及追問后得到的答案都有所不同:
首先,兩位追問者的身份背景大不相同。賈誼,少年得志,二十幾歲就當上了漢文帝的太中大夫,不久因得罪權臣,遭皇帝疏遠,被貶長沙。《鵩鳥賦》便作于賈誼謫居長沙的第三個年頭。此時的賈誼滿腹懷才不遇的抑郁不平,加上“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⑥可見,賈誼長期處于一種憂郁苦悶和認為自己命不久矣的不祥預感中。當貓頭鷹飛入他的屋內并停下不走時,無疑加劇了賈誼心中的疑慮。而寫下《烏鴉》的美國詩人愛倫·坡身世更加復雜:年幼失去雙親,由愛倫夫婦收養,后娶了自己的表妹。《烏鴉》發表后不久,愛妻便去世,一年后愛倫·坡也逝世。作為詩人、小說家的愛倫·坡有著自己的文學主張,在《創作原理》之中,他提到,詩歌最應表現的是美,最適合的氛圍是憂郁。世上最令人憂懷傷感的莫過于死亡。于是,在《烏鴉》中,我們讀到了主人公因遭遇心上人離世而陷入無法自拔的悲傷和無法擺脫的虛渺幻覺中。綜上所述,身份背景、生活經歷都大相徑庭的賈誼與愛倫·坡在創作《鵩鳥賦》與《烏鴉》時卻都表現出一種憂郁的情緒。
其次,賈誼與愛倫·坡在追問命運、生死的方式上不同。《鵩鳥賦》采用的是漢大賦形式,其特點是以主客問答的形式進行創作,并且《鵩鳥賦》全篇只有一問一答。賈誼在不祥的預感支配下“請問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兇言其災。淹速之度兮,語予其期。”⑤而鵩口不能言,賈誼只好揣測其意來作答。此時的賈誼既是問題的提出者,又借鵩鳥之口托物言志抒發自己的理想人生觀、價值觀聊以自慰。顯然,賈誼扮演著追問者與回答者的雙重角色。這樣做的目的無外乎自我派遣心中由來已久的苦悶和疑慮。相反,愛倫·坡筆下的烏鴉不僅能開口說話還與主人進行著多次對答,盡管它的回答永遠都是那句\"Nevermore\"。縱觀《烏鴉》,全詩共有十一次問答,從一開始的主人公詢問烏鴉的名字,到最后追問其是否能與心上人在天堂相見,烏鴉統統回答:\"Nevermore\".這些看似答非所問的回答在反復琢磨后卻又能與問題達到某種契合,并且反復出現十一次的\"Nevermore\"為全詩渲染出悲涼、絕望的氛圍。但詩中的主人公“我”卻在一次次的追問下,從滿心的幻想回到現實,從而正視失去麗諾爾的事實。可見,賈誼的自問自答和烏鴉具有神秘性的回答使兩者在追問方式上形成對比。
最后,兩者在追問后得到的答案不同。賈誼借鵩鳥之口發表了有關老莊“齊生死,等禍福”的生死觀。賈誼認為生與死猶如萬物變化無休無息,是自然規律的一種。所以人生事不可知更不可掌握的。憂喜、吉兇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⑦一般,不可定論。因此,“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之若不系之舟。”“德人無累,無命不憂”⑧。當我們對身邊萬千變化的事物都等量齊觀時,像鵩鳥入屋這種瑣碎之事又怎么會影響和左右我們的心情呢?而在《烏鴉》中當主人第一次詢問烏鴉的名字時,烏鴉回答:“永不復焉”;當“我”想到朋友離散、希望破碎時,烏鴉應和:“永不復焉”;當“我”猜度死去的麗諾爾還能否像“我”此刻一樣——舒服地把頭靠在天鵝絨椅墊上時,烏鴉回答:“永不復焉”;最后,當我詢問基列有無香膏,“我”的靈魂能否與麗諾爾相遇時,烏鴉的回答仍然是“永不復焉”。正是這一次次乍一看不合邏輯,卻意味深長的回答把原本荒誕的對話推向了對生存價值的探尋:人至愛的一切不正像烏鴉聒噪的那樣,一旦逝去便永不復返嗎?烏鴉一遍遍堅定從容的回答打破了主人公原本抱有的最后一絲幻想,而不得不從虛無縹緲的夢幻中走出來,面對已經永遠失去麗諾爾的殘酷現實。
綜上所述,來自不同國度的賈誼與愛倫·坡在前后相隔兩千年的不同時代,采用不同的題材創作了同一意象——野鳥入室。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野鳥入室在人類文明的發展過程中已具有了某種特定的象征性,象征主人將去或是象征永不復焉。但不管象征的具體是什么,它終將作者導入對人生與生死的思考和追問中。
注釋:
① 周易[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22.25.
② 劉勰著.文心雕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23.
③ 張沛著.隱喻的生命[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112.116.
④⑤⑥⑦⑧ 歷代文學作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87.288.287.288.288.
參考文獻:
[1] 張沛著.隱喻的生命[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110-130.
[2] 賈誼著.賈誼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207-215.
[3] 愛倫·坡著.陳良廷等譯.愛倫·坡短篇小說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103-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