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鼓

1

這是秋末冬初的一個夜晚，天空黑得仿佛倒扣的鍋底一樣，上面只有孤零零的幾顆小星星。父親躺在床上，已經(jīng)氣息奄奄。我知道，父親快不行了。這個曾經(jīng)生龍活虎的生命，如今就像一盞耗干了油的燈，正一點點地微弱下去。這時，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在我耳邊喊道：把鼓敲起來吧。

我如夢方醒，拖著沉重的步子，緩慢走到天井里。在天井的石榴樹下，牛皮鼓早就擺放在那里。我雙手緊緊攥著鼓槌，把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手中這根細長而光滑的鼓槌上。

鼓槌落下去，鼓面顫抖起來，咚咚的鼓聲傾瀉而出。

在鼓聲里，石榴樹的葉子顫抖著，簌簌地飄落下來。

在鼓聲里，四周山的輪廓一下子清晰起來，頭頂?shù)奶炜樟撂闷饋怼?/p>

在鼓聲里，父親終于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2

這是一面被人遺忘了的牛皮鼓。這面粗糙的牛皮鼓是父親一手一腳親自制作的。制作這面鼓的牛皮，是我家那頭母牛的。當(dāng)我重新看到這面牛皮鼓時，往事就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

我想起了那頭母牛的名字，叫月光。我還記得當(dāng)時我給它取名字的時候，父親臉上堆著笑，疑惑不解地注視著我。父親不明白我為什么給自家的牛取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

可以說，這頭牛和月光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它渾身的皮毛呈金黃色，四個蹄子和尾巴梢都是棕褐色的，上上下下看不到一點月光的影子。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告訴父親，其實，我給它取這樣一個名字是別有用心的。

別看我那時年紀(jì)很小，可是我知道，月光代表著浪漫，代表著美好，村子里不是有女孩子取這樣的名字嗎？一頭牛為什么不可以呢？何況，她還是一頭年紀(jì)輕輕的母牛啊！

我希望我家的母牛擁有浪漫而美好的一生。可是，我不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如果說出來，毫無疑問，一定會遭到周圍人們的嘲笑。在父親詢問目光的注視之下，我的臉漲得通紅，頭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好在父親沒有刨根究底。“好吧，就叫月光吧。”父親爽朗地笑出了聲。

笑出了聲的父親牽著牛朝田野里走去。當(dāng)時，還是初春，泥土還沒有完全“蘇醒”過來。我注視著父親的背影在田野里越走越遠。

可是幾天前，父親不是這個樣子，那時的父親是多么愁眉苦臉。

幾天前的一個早晨，小銀的父親來到我家，他是特意來通知父親的，他家的牛不租給父親了。這之前，我家一直沒有牛，田里所有翻耕的事情，都是租小銀家的牛來解決的。

父親在一旁沉默著。小銀的父親走了很久之后，父親還在眺望著遠處的田野，他的目光久久落在剛剛歷經(jīng)了一個冬天的泥土上面。面對即將開始的春耕，此時此刻，父親是多么束手無策啊。

我想，一定是在這個時候，父親突然產(chǎn)生了買一頭牛的想法。可是，買一頭牛談何容易！在當(dāng)時，一頭牛大概需要1000元左右。二十年前的1000元，在我們這個偏僻貧困的村子里，絕對是一個讓人望而咋舌的天文數(shù)字。

當(dāng)父親把月光買回來的時候，整個村子的人都驚訝萬分，只有母親憂心忡忡。晚上，母親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她悄悄問父親，“這牛，莫非是你偷來的？”母親的話，讓一旁的我驟然緊張起來。我一度沉浸在喜悅中，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你看我像一個偷牛賊嗎？”父親沒有正面回答，反而詰問母親。

我和母親至今都沒有弄明白，當(dāng)年父親是怎樣把牛買回家的。他哪來買牛的本錢呢？父親緘口不言，這就成了我和母親心中一個永遠的謎團。

3

剛剛買回來的月光，大概兩歲多。這個年紀(jì)的月光，有一點點調(diào)皮與任性。

它的這種調(diào)皮與任性，卻把父親害苦了。

那年的春耕終于拉開了序幕。田野里熱鬧起來。父親似乎早就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天，他起得很早，看上去，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父親在心里想，有了年富力強的月光，這年的春耕就可以好好露一手了。

接下來的事情卻是父親萬萬沒想到的。父親和月光來到了等待翻耕的田里，父親輕輕地“吁”了一聲，月光聽話地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里。父親將肩上的犁卸下來，一只手拿起牛軛，朝月光走去。父親輕輕拍了拍月光的脖子，示意它將頭低下來。

這是耕田的一個重要步驟，只有月光將頭低下來，父親才能給它套上牛軛。

月光的任性就在這個時候表現(xiàn)出來了。

父親拍了拍月光的脖子，月光無動于衷。父親第二次第三次拍了拍月光的脖子，月光依然紋絲不動。月光不僅不肯將頭低下來，還梗著脖子，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眼神看著父親。那眼神似乎在說，我為什么要給你低下頭呢？或者這樣解釋，又苦又累的活，我才不干呢！

父親知道，田野里有好幾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如果自己連一個牛軛都套不上去，肯定要成為大家的笑柄。可是在任性的月光面前，父親又無計可施。

無計可施的父親終于火了。他一雙手死死地抓著月光的兩只角，拼命往下壓。父親想用這樣的方式迫使月光就范。一番折騰過后，父親最終還是失敗了。

就在父親累得氣喘吁吁的時候，剛才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的月光突然動起來了。不過，月光不是將頭低下來，而是昂首挺胸，大步朝前走去。慌手慌腳的父親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朝著月光大聲吆喝，“停下！停下來！”父親聲色俱厲的吆喝聲對月光沒有一點兒作用，月光絲毫也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月光加快了步伐，一會兒工夫就走出了田野。在月光的身后，是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那是一路追來的父親。在父親的身后，則是一片壓抑不住的哄笑聲。

這件事情使得父親氣急敗壞。父親高聲叫喊著，要給月光一點顏色瞧瞧。父親將月光拴在一根電線桿上，手里高高地舉著一根鞭子。看著父親的架勢，似乎不把月光抽打得皮開肉綻是絕不善罷甘休的。

母親對父親說，月光只有兩歲多，還是一個孩子呢。母親說得沒錯，我家的月光確實還是一個尚未長大的孩子。一個孩子的任性難道不能原諒嗎？父親于是將手里的鞭子放了下來，

母親走過去，一雙手不停地撫摸著月光，那樣子仿佛在安慰自己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母親還在月光的耳朵邊喃喃低語，仿佛在開導(dǎo)它。說來真奇怪，仿佛是母親的開導(dǎo)起了作用，從此以后，月光竟然懂事了，在父親面前服服帖帖，再也不使性子了。

不再使性子的月光拉起犁來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

因為有了月光，這一年，我家的春耕破天荒比其他人家提前幾天早早結(jié)束了。

4

耕田的時候，月光不再使性子了，但并不等于說月光不再頑皮和任性了。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月光的頑皮和任性再次表現(xiàn)出來，而且表現(xiàn)得那樣淋漓盡致。我想，是不是因為當(dāng)年的我也是一個孩子呢？所以，我和月光之間才沒有心靈隔閡，任憑性情自然流露，用不著遮遮掩掩？

我經(jīng)常牽著月光去吃草。有時，到前面的小河邊；有時，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

每次放牛的時候，月光都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活蹦亂跳，怎么也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一個地方吃草。它一會兒躥上一座山岡，一會兒又撒開蹄子朝山坡下跑去。有時候，月光終于安靜下來，大口大口地吃起草來，突然，它又抬起頭來。原來，是一只馬蜂嗡嗡地叫著，從它頭頂飛過。月光好奇地注視著，直到馬蜂的身影消失了，它還沒有回過神來。

月光害怕寂寞，喜歡熱鬧，尤其喜歡和其他牛待在一起。只要聽到遠方有牛叫聲傳來，月光就渾身一激靈，然后，就一溜煙似的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月光跑走了，我只得滿山坡去尋找，常常累得滿頭大汗。有時，我懶得去管它，坐在山坡上，自顧自想自己的心事，想著想著，就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了，竟然把月光忘記得一干二凈。

突然，我感到身后毛茸茸的刺癢，回過頭，嚇了一跳，只見身后有一團黑糊糊的影子。

月光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

月光一動不動地站在我的身后，一臉的壞笑。把我嚇壞了，月光顯出十分開心的樣子。

因為月光不肯老老實實吃草，我和月光總是很晚才回家，父親免不了責(zé)備我。面對父親的責(zé)備，我低頭不語，不作任何解釋。

是啊，我怎么好意思把責(zé)任推到月光身上呢？

5

轉(zhuǎn)眼就到了第二年秋天。月光已經(jīng)三歲多了。它不再是一個懵懂頑皮的孩子了，它已經(jīng)長大了。

長大了的月光徹徹底底地改變了，過去的頑皮與任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文靜和靦腆。

長大了的月光便有了自己的心事。

我像過去一樣將月光牽到小河邊或后面的山坡去吃草，它卻不再像過去那樣活蹦亂跳了。它低著頭慢慢地吃草，時不時停下腳步，將頭抬起來，在空氣里仔細地嗅了嗅。我想，它一定是在尋找大黑留在空中的氣味吧。如果大黑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風(fēng)一定會將它的氣味刮過來的。

月光對大黑的聲音和氣味似乎特別敏感，如果聽到了大黑的聲音，或者在空氣中聞到了大黑的氣味，月光就會無比亢奮起來。

大黑是小銀家的那頭公牛。

傍晚時分，放牛回家的時候，在村子的路口，我和小銀偶爾碰到一起。

遠遠地，我看見了大黑沐浴在夕陽下的身影。這時，月光就會加快腳步，一路小跑著朝前走去，一邊走一邊發(fā)出“哞哞”的呼喚，聲音聽上去特別柔情、婉轉(zhuǎn)。小銀家的大黑也會猛然之間剎住腳步，佇立在那里，等待著匆匆跑來的月光。

在村路口相逢的大黑和月光，神情是那樣的興奮與熱烈，兩頭牛之間似乎有著說不完的悄悄話。我和小銀有時候等得不耐煩了，就揮舞著鞭子，死死地拽著牛繩，把月光和大黑分開來。我牽著月光朝村子的南邊走，小銀牽著他家的大黑朝北邊的小路斜插過去。一路上，月光不停地回頭，直到小銀和他家的大黑在一棵棗樹后面不見了蹤影，才無限留戀地跟著我回家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村子里突然不見了大黑的身影，小銀告訴我，他父親拉著大黑去了采石場。采石場離我們的村子至少有五里路的距離。每年秋收過后，田里的農(nóng)事干完了，村子里就有不少人去采石場搬運石頭。小銀的父親也許是嫌路上一來一去的浪費時間，晚上就在采石場因陋就簡地搭個棚子住下來了。

聽不到大黑的聲音，也聞不到大黑的氣味，月光一下子失魂落魄起來。

那些日子，月光無精打采，即使是一地鮮美的嫩草，也絲毫提不起它的興趣。

一天晚上，夜深人靜，我正在睡夢中，突然，從外面的黑暗中傳來了“哞哞”的聲音，那聲音拉得好長好長。我聽出來了，那是我家月光的叫聲。

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從床上爬起來的還有我的父親。

父親和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月光受到了兇猛野獸的襲擊。秋天到了，天氣開始轉(zhuǎn)涼，木戶山里的野獸就跑下山來襲擊家畜。這樣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可當(dāng)我和父親趕到牛欄里一看，原來虛驚一場，月光安然無恙。

當(dāng)我和父親剛剛在床上躺下，月光的叫喚又在空曠的夜空下響徹起來。

月光聲嘶力竭地叫喚了整整一個夜晚，直到天蒙蒙亮起來的時候，它才沉寂下來。

后來我才知道，月光所有這些反常的舉動，原來都是為了遠在采石場的大黑。

也就是在這天早晨，月光將牛欄里的木栓撞斷后，跑了。

月光瘋了一樣，朝采石場的方向狂奔而去。

中午時分，月光被小銀的父親從采石場硬拽著牽回來了。

小銀的父親不停地埋怨，他說，月光去了采石場，害得他家的大黑不能好好工作。

我發(fā)現(xiàn)，在月光的身上，有幾條赫然醒目的鞭痕。月光和大黑在一起的時候，人們?yōu)榱藦娦袑⑺鼈兎珠_，一定鞭打過它，這幾條鞭痕就是最有力的證明。鞭痕深深地嵌在月光的皮肉里，一定非常非常痛吧。

然而，月光的眼神卻很平靜。

這眼神讓我顫栗起來。我不知道在月光的身體里，到底有著一種怎樣的力量，促使著文靜靦腆的它義無返顧地做出這些瘋狂的舉動。

6

這年秋末的時候，月光懷孕了。父親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懷孕之后月光身體的細微變化，也沒有采取相應(yīng)的保護措施。相反，這年冬天，父親還拉著月光來到采石場，加入到搬運石頭的隊伍里。

這是非常辛苦的一項勞動。一天下來，父親也累得渾身的骨頭幾乎散架了。

因為懷了孕，月光拖著滿載石頭的板車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有一次，天空下著細雨，路面一片泥濘，爬一個陡坡的時候，月光實在拖不動了，竟然四條腿一起跪倒在泥地里……

一直等到冬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這項勞動量巨大的工作才宣告結(jié)束。

那天夜里，下了薄薄的一層雪，天氣極其寒冷。父親和月光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里。就在這天晚上，月光流產(chǎn)了。

月光剛懷孕的時候，一定幸福極了，一定憧憬著做母親的美好時光。可是，這一切轉(zhuǎn)眼之間就像泡影一樣消失了，月光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著刀割般的痛楚。早晨，當(dāng)父親踩著一地積雪來到村子南邊的牛欄時，遠遠地便看見月光低著頭佇立在那里，眼角掛著兩滴大大的淚珠。

月光抬起頭來，從喉嚨深處滾出幾聲“哞哞”的叫聲。

叫聲很短促，聽著撕心裂肺，但很快就消散在早晨的寒風(fēng)里。

這個早晨，籠罩在整個村子上空的空氣，都有一種酸楚的味道。

不久，又一年的春耕開始了。剛剛流產(chǎn)的月光，來不及多休息，便出現(xiàn)在田野里。它的脖子上勒著父親套上去的牛軛，身后拖著父親那把彎曲的犁鏵。月光在田野里走動，沉睡了一個冬天的泥土不斷翻轉(zhuǎn)過來，將黑黝黝的一面裸露在初春的陽光下。

這年春天，月光和往常一樣賣力。

這年的春耕，和往常一樣，我家又是提前好幾天早早結(jié)束了。

只是，月光和往常有所不同了。

那個頑皮任性的月光不見了。

那個文靜靦腆的月光不見了。

眼前的月光，沉默著，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仿佛一下子憔悴了起來。它那油光锃亮的皮毛開始干枯，失去了以往那種眩目的光澤；它黯然的眼睛深處，再也看不到蕩漾的波光。它不再像過去那樣喜歡在山坡上走來走去，也不像過去那樣喜歡朝著遠方發(fā)出自己“哞哞”的呼喚。

佇立著的月光，一動也不動，仿佛一根沒有了生命跡象的木樁。

月光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父親一跳。父親急忙從鎮(zhèn)上請來獸醫(yī)，那個馱背的獸醫(yī)仔細檢查之后告訴父親，月光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輕。獸醫(yī)還告訴父親，從此之后，月光再也不能懷孕了。

7

父親后悔莫及，他想了許許多多的辦法。

就在我初中畢業(yè)的那年冬天，父親提出要把月光放到木戶山的草場里去。

木戶山草場的草料，質(zhì)量很好，營養(yǎng)也豐富，每年冬閑的時候，總有人將自家的牛放在那里。當(dāng)一個冬天過去，從草場里出來的牛無一例外都長得膘肥體壯。

母親很擔(dān)心父親和月光的安危，因為木戶山草場位于半山腰，萬一在那里遇到成群結(jié)隊的紅豺怎么辦？父親卻執(zhí)意前行。臨走的時候，父親將家里那桿獵槍帶走了。父親說，這是為了以防萬一。

這是一個讓人擔(dān)驚受怕的冬天。

幸好，這個冬天只是下了薄薄的兩場雪，并沒有出現(xiàn)大雪封山的景象。

父親和月光也沒有遇到紅豺。

冬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和月光回來了。

父親一路走來，步履沉重，臉上的神情陰郁，像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烏云。

在父親身后，是神態(tài)憔悴的月光。吃了整整一個冬天的上等草料，月光的身體并沒有出現(xiàn)父親期待中的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驚喜變化。

月光依舊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也許，月光太想做一個母親了，當(dāng)這個夢想再也無法實現(xiàn)的時候，屬于它的世界就崩潰了。原先那個活蹦亂跳的月光不見了，現(xiàn)在的它仿佛麻木了，除了低頭吃草和賣力拉犁之外，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引起月光的興趣。

月光日復(fù)一日地消瘦下去。

8

月光死的時候，大概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一頭牛正常的生命極限是三十年，照這樣推算，月光稱不上是壽終正寢，而應(yīng)該是中年夭亡。當(dāng)父親在電話里告訴我這個消息時，盡管這是在意料之中，我還是感到一種莫名的悲愴。

臨死前的月光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父親將月光的骨頭熬成了一鍋又濃又稠的骨頭湯，給村子里的每家每戶送去一碗。父親說，這是純正的牛骨頭湯，大家趁熱喝吧。一頭牛，生前辛苦地勞動，死了，又成了大家的美味佳肴。最后，月光只剩下一張牛皮。

有人建議父親將牛皮賣給收購站，可以賣幾十塊錢，父親卻執(zhí)意將月光的皮留了下來。后來，父親親手將這張牛皮做成了一面牛皮鼓。

記得有一次，吃過晚飯之后，心血來潮的父親將這面牛皮鼓抱在懷里，一只手有節(jié)奏地敲打起來，“咚咚咚”的鼓聲隨之流瀉出來。

這是一種高亢而又單調(diào)的聲音。

在鼓聲里，只見父親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聽到這鼓聲，我就想起了月光。”父親緩慢地說，“相比之下，我就覺得自己很幸福。”

“至少比一頭牛幸福啊！”父親繼續(xù)補充道。

父親的聲音里有著一種悲涼。

父親的話讓我為之一怔。我突然明白了，也許這就是父親執(zhí)意要將月光的皮留下來，并做成一面牛皮鼓的真正原因吧。

9

所以，在父親臨終之際，我決定用鼓聲為他送行。

當(dāng)高亢的鼓聲驟然響起來的時候，久久不愿閉上眼睛的父親終于睡著了。在父親安詳?shù)哪樕希z毫看不到他對這個世界的遺恨與抱怨。

當(dāng)鼓聲響起來的時候，這個漫長的冬夜也頃刻之間土崩瓦解了。

新的陽光把裸露的大地覆蓋起來。

在這片大地上，曾經(jīng)活動著父親和月光的身影。他們的身影就像在這金色的陽光里融化了一樣，再也無法看見了。

早晨的大地，一片沉寂，也一片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