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想用很小的空間,譬如一間屋子,來最大限度地容納悠久浩瀚的人類精神的歷史,那他大概可以想出這么一個辦法:為這間屋子精心挑選書籍。
不過,把書放在自己的屋子里,并不等于擁有了這些書。擁有一本書的真正意思是:閱讀它,通過閱讀使書的內涵進入自己的精神和心靈。
所以,如果一個人想用很小的空間,來最大限度地容納悠久浩瀚的人類精神的歷史,他有一個比屋子更好的放書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他自己的精神和心靈空間。
而一個人的心靈有多大呢?在有的人那里,它很小,小得只能裝下一點點東西,我們會感受到這樣的心靈很貧乏,比起來,我們當然更愿意看到那些巨大而豐富的心靈,在這樣的心靈里面,我們能夠深刻感受到人類精神的悠久浩瀚。
德國偉大的作家歌德曾經在書信里說:“我要像《古蘭經》里的摩西那樣祈禱:主啊,給我狹窄的胸以空間。”馮至在著名的《十四行集》里,把這句話改成了兩行詩:“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
誰不追求精神和心靈空間的擴展呢?可是,怎樣才能使個人的狹窄的心逐漸變大,變得豐富多彩,變成一個大的心靈宇宙?
讀書是特別重要的一條途徑。
因為讀書,一個人的心靈空間開始擴大。這是一個奇妙的過程:書中的智慧,通過你的眼睛成為可見的,然后經過感覺的門廊,經過想象力的天井,進入你心靈的空間。這也將是一個沒有止境的漫長過程,心靈空間的拓展是沒有盡頭的。
讀書的快樂,一種情形是,從頭讀到尾,一路無阻滯,輕輕松松,舒心暢快。另一種情形,則是克服障礙和困難之后獲得的。
有的人用于閱讀的時間也不算太少,譬如他每天要看好幾份報紙,要到網上瀏覽各種各樣的文字,還關注流行的作品,不僅知道誰是現在最受歡迎的作家,而且追蹤閱讀他的新作。時間長了,這樣的閱讀習慣也就養成了,這不就是讀書嗎?
但是,對于真正意義上的閱讀來說,這是遠遠不夠的。不僅如此,這樣的閱讀習慣,還可能是一種壞的閱讀習慣,因為這樣的習慣把一些具有重要價值的書籍——經典著作,不經意地排除在閱讀視野之外。在當代的書里面,價值的差別常常也是非常明顯的。
如果因為困難而放棄了某種具有重要價值的閱讀,那也就放棄了有可能從這些書中獲得的更高、更大、更深的快樂。從不用費力氣的閱讀中獲得的常常是貧瘠的快樂,沉湎其中就很容易丟失了再鼓一些勇氣、再專心一點就可能獲得的那種更高的快樂。人應該去追求“高卓的樂趣”。
極少數的偉大的書可以被稱為“書的書”,它們是無以計數的書的中心,是書中的恒星。許許多多的書圍繞著它們,吸取它們的光輝和熱量,共同構成了人類精神的浩瀚星空。這些書是真正原創性的,對其他的書和人的精神生活產生了深刻、廣泛和久遠的影響。
有人讀了一輩子書,與書打了一輩子交道,和書之間的關系不能說不好,可是這種好,一直停留在普通關系的階段,友好,禮貌,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他們終其一生也沒有體會到和書之間的愛的關系。
什么是愛?愛是一種特殊的親密的感情,美妙的關系。
德國現代思想家瓦爾特·本雅明是個一生都與書處在親密和美妙關系中的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從來不是在閱讀書籍,而是住在書里面。他曾經這樣描述過自己童年時的閱讀情形:“整整一個星期你沉浸在書籍柔軟的紙頁里,那些文字就像秘密地重重疊疊一刻不停地環繞著你飛舞的雪花,你帶著無限的信任走進去。孩子總是沿著半隱藏的途徑尋找自己的道路,對于他來講,書中英雄的歷險甚至可以在旋轉的字母里呈現,就像飛舞的雪花里隱藏的人物和故事。他被書中人物的命運深深地感動了,從床上起來時,他被閱讀的大雪覆蓋得異常蒼白。”
人還常說,要多讀好書。這就涉及到書的質量和價值,人的精力和時間沒有必要耗費在質量低劣、沒有價值的書上。
我們總是會碰到這樣的人,書讀得很多,但其實讀得很差;有的人書讀得不怎么樣,卻書呆子氣十足。法國思想家蒙田說:“初學者的無知是獲得知識以前的無知,而博學者的無知是獲得知識以后的無知。”英國詩人蒲柏把第二種人稱為讀書很多的傻瓜。
張新穎,著名學者,代表作有《文學的現代記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