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鑲著木框,掛在墻上,與被潮氣和時光洇出暗斑的墻呈45度角,底部被兩顆銹黑的鐵釘托著,頂部的木條上,擰著一顆頭上是個圓環(huán)的螺絲釘,一條裹著塵腥和油膩的黑繩子牽著它,那一頭被墻上的第三顆同樣銹黑的鐵釘拽著。
這是上個世紀70年代鄉(xiāng)村理發(fā)店的鏡子,通常,它是由一個象征著集體榮譽的鏡框改造而來:用抹布蘸著汽油,小心地把鏡面上用紅漆寫的“獎給××大隊”幾個字擦掉,讓這個鏡框恢復成鏡子的面貌,再呈45度角被掛在墻上,理發(fā)店就初具規(guī)模了。
也許是角度和光線的關系,也許那個時候還不能把水銀在玻璃上涂得很均勻,當你披著有點煤油味道的白布仰起頭時,鏡子里會出現(xiàn)一張被夸張了的臉,那面孔分明是你自己的,但面孔和五官卻不應該那樣的大,仿佛看守廟門的金剛。但你沒必要表示驚訝,你會覺得照鏡子就是這樣。不信等你脖子里的頭發(fā)渣子被吹干凈,跳下木靠椅,你可以試試,無論你離那鏡子遠還是近,無論你站在哪個角落,只要你能從鏡子里看到自己,你的頭臉總是那樣奇怪地大。
30年后,我在南方省份的古民居村落突然撞見30年前北方的理發(fā)店,我沒有驚愕,只是有點迷糊。我又看見了那面呈45度角掛在滿是暗斑的墻上的鏡子,但我沒敢走進去照一照。我拿不準,照進去了還能不能出來,我有些敬畏古老的東西,哪怕它只是時光的印痕。這樣的鄉(xiāng)村理發(fā)店,總有些閑人在那里抽煙或者下棋,下雨天尤其如此,潮濕的空氣中充滿著雨聲和笑聲的喧囂。
我看到,那些人還坐在那里,只是,30年后,在南方,他們開始玩起了麻將,而且每個人都老了不少。那個少年理發(fā)師,也成了笑容平和的老頭,他手里原來會嘎噠嘎噠響的手動推子,可能因為人老了,手勁小了的緣故,也換成了嗡嗡響的電推子。我少年時曾試過捏動他的手推子,只能捏幾下手就酸了,那簡直就是個握力器,而那個年輕的理發(fā)師,他能讓它發(fā)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均勻的嘎嘎嘎嘎的聲音,細碎得一如寧靜的夜里蠶吃桑葉的聲音。
在北方,我的故鄉(xiāng)早已經(jīng)沒有鄉(xiāng)村理發(fā)店(我們叫它剃頭部)了。從20多年前,大家都開始去鎮(zhèn)上理發(fā),因為年輕的剃頭匠聽人說只有外鄉(xiāng)人才干這個行當,而他母親的口音不是很純粹,于是小伙子選擇了和本村的一個姑娘訂了婚,有一個很短暫的時期,他給人剃頭的時候,那姑娘還幫著給人洗頭,但是終于他們選擇了當一個純粹的農(nóng)民,只是種地,不再剃頭。他是我北方的故鄉(xiāng)最后的鄉(xiāng)村理發(fā)師,人們都叫他“剃頭的海山”。
我對海山和他的剃頭部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1975年到1976年之間,那個時候我大概一歲左右的樣子,母親抱著我來到村子最北邊的磨房,海山的剃頭部就在磨房的偏房里,一扇薄薄的木門,只要關上,奇跡般地就將機器的轟鳴隔絕了,世界馬上恢復了寧靜。刀片在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下閃爍,金色的粉塵在光線中群舞,我被母親抱著,用盡渾身的氣力大哭,我聽見海山在笑我,淚光里我記得他的笑容很純凈,我清楚地記得,把我剃成光頭后,海山發(fā)現(xiàn)裝痱子粉的圓盒子空了,他隨手在土墻上摸了一把,把手上的塵灰抹到了我的后腦勺上。那是我開始人生記憶的源頭。
常常是在午飯后,剛放下碗筷,母親就對我說,上磨房去,讓海山給你把頭剃剃。那個時候,剃頭是不要錢的,隊里給海山記著全工分,他可以不下地干活,也不用發(fā)愁口糧的事情。
我不能肯定,30年后在南方的福建培田見到的這個老師傅,會不會就是老了的海山,當時天色陰晦,理發(fā)店里亮著昏黃的白熾燈,那些依然在這里消磨光陰的閑人,看上去更像是時光的臘像或者標本……
(選自《遼寧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