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的后事剛辦完,況平、況凡兄弟倆分家的事便提上了議事日程。
況家祖上曾顯赫一時,雍正年間在京做過一任工部侍郎,后被同僚參了一本,辭官回到湖橋閑居。況家后代子孫鮮有出息者,村長也沒出過一個,只是守在幾畝地上刨食吃。況平、況凡兄弟倆平時處得還算和睦,分家是兩妯娌的意思,一個鍋里掄馬勺,難免磕磕碰碰,一來二去便擦出了火花擦出了矛盾。弟兄倆怕因此生分掰臉,老大況平說,老二,咱分開過吧?況凡說,那就分了吧。
分家必須要叫老娘舅,這是湖橋一帶的規矩,老娘舅的權威比村主任大得多,也甚至比鄉長還大,咳嗽一聲屋梁上積灰嘩啦啦往下掉。比如老娘舅說,你是老大,得讓著你兄弟,這三間草房你住!老大連忙應了,說,行行,俺舅說了算。老娘舅又說,老二,你在鎮上有房子,別和老三爭了,讓外人笑話。老二心里雖不愿意,卻把頭點得搗蒜一般,連說,行行行,俺舅說了算。
這是一般情況,也有不一般的。兄弟妯娌不和,錙銖必較,指頭粗一根木棍也要一折兩截,你一半我一半。遇到這種情況,老娘舅就得頗費周折。手心手背都是肉,向潘不是,向楊也不是,前來主持公道的老娘舅就難以下臺了。
眼下況家兩兄弟分家不存在這些事。事先,弟兄倆瞞著兩妯娌討論個分家方案,商商量量把資產分得一清二楚。叫老娘舅過來不過是應應景,走個過場罷了。如果老娘舅健在,分家不叫他老人家的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老娘舅一到,況平、況凡就把老娘舅讓到堂屋上位,把兄弟倆商量好的分家方案作了匯報。老娘舅捋著花白胡子,挺滿意地說,那就按你們說的辦吧。正要擺桌子上菜,況凡媳婦突然指著條幾上一個筆洗,問道:舅,這個歸誰?況平媳婦也虎視眈眈地看著老娘舅藏在花白胡子間的嘴。嗨,弟兄倆百密一疏,啥都想到了,咋把這筆洗給忘了呢?
這個筆洗不是平常物件,是雍正年間的青花瓷,燒制相當精美,三二枝蘭草葉子從筆洗底部淡然逸出,輕輕飄到邊口上沿,米粒般小花,若有若無,晨星般撒在筆洗凸起的部位。前些年,游鄉文物販子曾找過況平、況凡兄弟,要出高價收買,弟兄倆說什么也不賣。他們知道只有敗家子才會賣家傳之物呢。
老娘舅先是一怔,把外甥外甥媳婦掃了一遍,心里就明了了。哈,別看這會兒都笑瞇呼呼的,心里都窩著把刀呢,只不過面上沒有表露罷了。
老娘舅走南闖北一輩子,干的營生多了,啥陣仗沒見過?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轉身把筆洗拿在手里,反復把玩起來。看過口沿看中腰,看過中腰,老舅把筆洗舉過頭頂細看底款。嘴里喃喃地說,這筆洗確實是個好東西,好東西呀!老娘舅說著,突然雙手一松,筆洗叭一聲落到水泥地上摔成了碎片,人也霎時臉色煞白,身子向后一仰,口吐白沫,嘴眼歪斜,躺倒在了椅子背上。
老娘舅中風了!
人們哪里還顧得上筆洗不筆洗的,手忙腳亂把老人送進了鎮上衛生院。
躺在醫院病床上,老人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筆洗沒事吧?外甥外甥媳婦都說,舅,這都啥時候了,還管啥筆洗不筆洗的,趕快治好病才是正事。
老娘舅家人來后,外甥外甥媳婦才走。他們剛一出門,老娘舅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要穿鞋回家。家人說,你這是干啥呢,這是干啥呢?正病著,回的哪門子家呀。老娘舅嗤的一聲笑了,說,我像有病的人嗎?那是給幾個小輩使的障眼法。我不忍讓他們為個物件掰臉生分,壞了情分。物件再值錢也沒有人的情分主貴。這下他們心凈了,再沒人牽掛啥子筆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