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遼寧本溪人,1974年出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作品在《上海文學》、《山花》、《天涯》等雜志發(fā)表,有小說入選《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
老天爺瘋了。
老天爺瘋了,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這不,愣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大雨的鞭子把本來就細皮嫩肉的河水都抽腫了,腫得嚇人,閃著混沌的光。藍鎮(zhèn),這個遼東的小鎮(zhèn)因為地勢偏高,還沒有受到洪水的威脅。但有的人家還是把牲畜和一些值錢的家當都搬到了山上。洪水猛獸來勢兇猛,但到了草泥湖就變得馴順了很多。很多人就站在草泥湖橋上,看著、議論著發(fā)洪水的上游。他們偶爾會看到一具尸體,他們就知道死人了,都是洪水作的孽。
啞巴朱河也在橋上,他看著洶涌的洪水,一浪高過一浪,像流動的小山。他注意力很集中。可是在他身邊的王痞子看見了,逗笑地比畫著,那手勢是說,啞巴,一會兒,洪水給你沖下來一個女人,任你……
王痞子壞笑著。
啞巴朱河臉紅了一下,他忿忿地看著王痞子,想過去敲他一拳。但是,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樣的逗笑,他從來就沒有過女人。鎮(zhèn)上也有人逗過啞巴朱河,說鎮(zhèn)上那個瘋女人黃胖你弄回家去,做你的女人得了。啞巴朱河一個勁地搖頭。人家就說,日……啞巴朱河就急眼了,瞪著兩只牛眼珠子,露著兇光,要去打人。逗他的人就跑開了。因為人們知道,啞巴朱河下手打人總是狠歹歹的。有一次,一個小孩不知聽誰教唆,在啞巴朱河的面前畫了一個圈,然后往圈里吐了一口唾沫。啞巴朱河看見了,嘰里哇啦地大叫著,追趕著那個孩子,要不是被路人看見了,啞巴朱河差點就把那個孩子掐死了。
王痞子在橋上跟一個女人打情罵俏,突然那女人尖叫起來:“你們看……那是什么?一個小孩……”王痞子借那女人喊叫的機會,在女人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女人回手就給了王痞子一個嘴巴。王痞子一只手捂著被打的臉,還嬉皮笑臉地說:“打是親,罵是愛。”那女人也沒再追究,只是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下。橋上的人都喊叫著,指著洪水里那個孩子。只見那個孩子看上去七八歲,他站在一個破房架子上,抱著一根檁子,順著洪水漂下來。那破房架子在洪水中翻滾著,一個大浪打過來……那女人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她喊叫著:“誰快救救他,快救救他……把他撈上來……”有的人聽到了那女人的話,把頭轉(zhuǎn)向了另一邊。那女人生氣地喊叫著:“你們還是人嗎?我是不會水,我要是會水的話,我就下去……”她轉(zhuǎn)過身看著王痞子說,“你去把那個孩子救上來,我讓你好好摸摸,想摸哪摸哪,行嗎?”王痞子低下了頭,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他看了眼洪水中的孩子,再看看那洶涌的洪水說:“你就是叫我今天日你一下,我也不去……我可不想白白送了我的小命,那洪水里就是陰曹地府,就是閻羅殿……”
“德性!”那女人狠狠地罵了一句。
她的目光看到了在一邊的啞巴朱河。啞巴朱河正蹲著,看地上的幾只螞蟻。她母親是一個啞巴,她明白手語,也會比畫。她走過去,沖著朱河比畫著,意思是說:“你去把那孩子救上來,我今天叫你日。”啞巴朱河搖了搖頭,擺著手。那女人生氣了,頓感失望,眼淚撲簌簌滾了下來。她看著那個洪水中的孩子被一個浪頭淹沒了,又浮出來了,又一個浪頭打下去,小孩的身體被打了一趔趄,可是小孩的兩只手緊緊地抓著那根檁子。她的心揪揪著,恨不得自己跳下去。當小孩從水里再一次浮出來的時候,人們看清了,那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孩,很瘦很瘦,看上去很薄,就像是一塊木板,像一個鍘刀片,而且兩個木棒般的小腿間還夾著一個小雞雞。那女人的哭聲變得嘹亮而凄楚。王痞子走過來打趣地說:“你咋哭成這樣啊,你爹死的時候也沒見你哭成這個孬樣啊?”王痞子說著,想再摸一下那女人的屁股。可是,那娘們一伸手打開了王痞子的手,像一頭被惹急了的母獸,眼露兇光,咬牙切齒地說:“拿開你的爪子,小心我剁了你的爪子!”
那女人嗚嗚地哭著,像風。
眼淚是她心里悲戚的洪水,涌出身體。
這時候,啞巴朱河走過來,捅了捅她,嘰里哇啦地說著,比畫著。意思是說:“你別哭了,我會去救那個孩子的,但我不會……”
那女人眼睛一亮,連忙不哭了,沖上來在啞巴朱河的臉上“叭”地親了一口。啞巴朱河臉紅了,像喝了一瓶燒酒,火燒火燎的,被灼傷了似的。他用手摸了一下,然后向橋邊走去。她突然趾高氣揚,用手指著橋上的那些男人說:“你看看你們,連個啞巴都不如。你們簡直豬狗不如,你們的心都被狗叼了去!你們……”那女人的話說得很惡毒,很硌人心,但他們無話可說。啞巴朱河站在橋邊看著洶涌的洪水。那女人跟在他的身后說:“啞巴,你放心,你要是因為救這個孩子死了,我給你披麻戴孝……”女人突然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看看我這烏鴉嘴。”女人連忙“呸呸”地吐了兩口唾沫。橋上那些男人的目光都帶刺般地扎著啞巴朱河,尤其是王痞子的目光,像刀子。啞巴朱河站在橋上,目光像一根繩子緊緊地拴著那個小孩。王痞子走過來說:“快跳啊,快下去救啊!今晚你就能嘗到女人的滋味了。女人的那個滋味‘嘖嘖’美……”那女人一把推開王痞子說:“你滾一邊去!就你這個孬樣只配去日大街上的那些母狗。”王痞子訕笑著,心里藏著一個惡毒的咒罵,想說出來,但看了看女人的目光,他沒敢,連個屁都沒敢放。“你還等啥呢?啞巴。”有的人等不及了說。其實他們是想看啞巴朱河的笑話,甚至……
只見,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精靈,在漂浮著,隨著浪尖一起一伏的。一只白色的大鵝,它伸著細長、潔白的脖頸,昂著頭,就仿佛它的身下不是兇猛的洪水,而是一匹金色的光滑的綢子。它悠閑、恬淡,在浪尖上自由自在地蕩來蕩去。紅色的喙是那么鮮艷,像一道明亮的血跡。突然,它扇動著一雙巨翅,撲打著水面,飛起來了……一雙黑蹼顯現(xiàn)出來。人們注意這只白色的大鵝在半空中飛著,落到了湖中央的那棵樹上,扇動的翅膀輕輕地落下。就在這當兒,橋上的啞巴朱河不見了。他縱身跳進了滾滾的洪水中,奮力揮著手臂,向那個孩子游去。那個孩子手抓著那根檁子,眼看那個房架子就要散開了,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啞巴朱河已經(jīng)靠近那個破房架子了,當他伸手要抓住其中的一根檁子的時候,一個巨浪打在他的身上,他不見了。那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她感到急促的心臟沖撞著肋骨,像一只關(guān)在籠子里的兔子。她的尖叫聲把那些男人的目光再一次引過來,猶如一只只飛翔的蝙蝠呲著老鼠牙,從女人的身上轉(zhuǎn)移到惡浪滔天的洪水之上。那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噤聲地跪在橋邊,她那雙眼睛像貓眼一樣發(fā)綠、發(fā)藍,時刻緊盯著水面,注意著水面一絲一毫的動靜。當她看見啞巴朱河像一條大魚躍出水面的時候,她的眼中劃過一道閃電,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些男人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黯然了,灰蒙蒙的。啞巴朱河這一次仿佛在水底積聚了無窮的力量,雙臂拍打著水面,幾下就抓住了一根檁子,他沒敢爬上去,那樣兩個人都活不成。他拖著房架子,借著房架子的浮力,順水漂著。他眼睛上下打量著那個小孩,當他看到小孩兩腿之間的那個小雞雞的時候,他笑了,燦爛得像一朵花。小孩也看見了啞巴朱河,他沒有驚慌,他趴在檁子上,向啞巴朱河爬過來。兩個人的手,一寸一寸地接近,直到拉到一起。啞巴朱河一使勁,一拽,把小孩摟在了懷里。那女人在橋上松了一口氣,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站了起來,沖著啞巴朱河喊著:“朱河……朱河……”盡管啞巴朱河聽不見,但他感覺到了女人的溫暖。橋上的男人一個個目光也枯萎了,如同雨水中的衰枝敗草,一個個的臉也像霜打的茄子,耷拉著倭瓜般的腦袋,蔫蔫地走下橋去。王痞子很不甘心,仍在張望著,還往河里“呸”了一口唾沫。他在盼望奇跡發(fā)生,可是沒有奇跡。
啞巴朱河一只手抱著小孩,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一根檁子,順著洪水漂浮著。直到那破房架子撞在那棵柳樹上,掛住了,不動了。啞巴朱河抱著小孩爬到了樹上。他們看見那只大白鵝靜靜地站在一根樹枝上,盯著他們看著。大白鵝扇動了一下翅膀,然后慢慢合上,蹲下來,靜靜地用紅色的喙梳理著潔白的羽毛。小孩像猴子似的在樹上爬上爬下,啞巴朱河瞇著眼睛看著,嘴樂得合不攏了。小孩上躥下跳的,啞巴朱河擔心小孩會摔下去。他嘰里哇啦地喊著,兩只手比畫。小孩愣住了,他很乖地停了下來,兩只綠豆般的小眼珠看著啞巴朱河。他嘴里也發(fā)出和啞巴朱河一樣的嘰里哇啦的聲音。啞巴朱河笑了,把臉上的褶子都撐開了,笑聲愈來愈響亮,蕩在泱泱、空曠的湖面上。小孩也比畫起來。小孩的眼睛里閃著晶瑩的淚珠子。小孩比畫的意思是說,俺爹、俺媽,被洪水沖走了,俺一個人抓著那根檁子就到了這里來了。俺爹沒了,俺媽也沒了。小孩嗚嗚地哭起來,眼淚像從身體里滲出的水珠噼里啪啦地掉下來,發(fā)出颯颯的聲音。啞巴朱河不笑了,僵硬的臉像一塊鐵板。啞巴朱河把小孩摟在懷里,就那么摟著。顫顫的淚珠從啞巴朱河的眼眶里流出來,像蟲子般地爬在臉上,滴落在小孩的臉上。小孩伸出一只小手,輕輕地擦拭著啞巴朱河臉上的眼淚。小孩感覺到從未體驗過的溫暖與安全,就像在母親的懷抱里。
原來這個從洪水中漂來的小孩也是一個啞巴,但他能聽見聲音。
過了很長時間,啞巴朱河對著小孩比畫著說:“俺做你的爹成嗎?”
小孩沒有猶豫,一個勁地點著頭。他親切地依偎在啞巴朱河的懷里,看上去儼然一對親生的父子。“你是俺爹了。”小孩比畫著。小孩的手勢像一道閃電,劃過啞巴朱河的心口,他感覺到心臟怦怦地跳,幾乎要跳出胸口。那繚繞不去的手勢使他再一次想哭,但他沒哭,他卻笑了,心里面樂開了花。他笑著,顫顫的笑,動人而美麗。最后,他還是為有人第一次把他當?shù)硕飨铝搜蹨I。那淚珠歡快得有些得瑟了,跳躍著,從眼眶里蹦出來。小孩揮著手,意思是說:“爹不哭……爹不哭……”啞巴朱河也比畫著:“爹是高興的,爹撿了你這么一個兒子,這是爹的福氣,從此爹有伴了。”啞巴朱河比畫著,狠狠地用他胡子拉碴的嘴親了一下小孩的臉。小孩被扎疼了,一只手捂著臉,一只手比畫著“疼”。啞巴朱河嘿嘿地笑著。他的笑聲響亮得撞擊著空氣,噼啵亂響。
巨大的草泥湖浩如煙海。
遠處的洪水奔涌到草泥湖里,就變得馴了,順了,軟了,柔了,無法拉硬了,就像一個莽撞的漢子落進了女人的懷里。
因為洪水還不是那么平穩(wěn),啞巴朱河還不能帶著小孩回到岸邊去。他時刻注視著湖面的動靜,也為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兒子而幸福著,感動著。他松開小孩,小孩擼下樹上的樹葉就放到嘴里,大口地嚼著,綠色的汁液順著嘴丫子流出來。啞巴朱河比畫著,別吃,一會兒回去,爹給你做好吃的,給你煮鴨蛋吃,給你燉鴨肉吃……小孩的眼中蕩著興奮的火苗,爬到了那只大白鵝身邊,好奇地看著。他甚至過去,試探著摸了一下大白鵝的羽毛。大白鵝一動沒動。小孩大膽地摟著它的脖子,它竟然也沒有害怕,而是把頭放到了小孩的臂彎里。啞巴朱河看著也奇怪了,納悶了,這鵝怎么不怕人呢?他其實知道,好多動物都是通人性的,就像他養(yǎng)的那一大群鴨子,他只要打個口哨,它們就會乖乖地游到身邊來。這幾天由于洪水的原因,他不能把它們放到湖里,只能把它們關(guān)在家里了。他本來是要到湖邊來看看洪水的情況,沒想到,竟然撿了一個兒子,而且是一個跟他一樣的啞巴。他有些想那些“嘎嘎”叫的鴨子了,它們是他在鎮(zhèn)上唯一的朋友或者說是親人。現(xiàn)在好了,又多了一個更親近的人,一個啞巴兒子。他想想就美,心里美滋滋的,就像一個黑屋子突然被鑿了個洞,漏進來大片的光,讓人心里面亮堂堂的。他尋思著,回去路過小賣部的時候,買二兩白酒犒勞一下自己,還要買些小孩愛吃的東西。他想想就美,渾身也充滿了勁,在肌肉里四處亂竄。啞巴朱河先跳進水中,他要試試水流的速度。還好,他嘰里哇啦地喊著小孩,沖著小孩比畫,叫他從樹上跳下來,他們要回到岸上去。可是小孩沒動。啞巴朱河生氣了,狠狠地比畫著,你再不下來,我揍你屁股。只見小孩騎到了那只鵝的身上。啞巴朱河比畫著,你再不下來,我就把你扔在這樹上。他在水中游了一下,沉進水里,想嚇唬小孩一下。當他抬起頭的時候,樹上的小孩和鵝都不見了。他驚慌了,連忙抬頭看天,只見半空中,小孩騎著那只鵝,向岸邊飛去。啞巴朱河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但那是真實的,小孩就騎在鵝背上,而且鵝還扇動著翅膀。啞巴朱河愣了好長時間,才緩過神來。這時候,小孩騎著鵝已經(jīng)飛在他的前面了,他急忙揮舞著胳膊,劃水,向岸邊游去。他迅猛地穿梭在水中,像一條巨大的魚。等啞巴朱河氣喘吁吁地爬上岸的時候,只見小孩和鵝就站在岸邊,小孩在用石子打著水漂,那只鵝在湖邊吃草。啞巴朱河的擔心一下子釋然了,他剛才在水中,還仇恨那只鵝,怕它把剛剛撿到的兒子帶走了,現(xiàn)在,他的心放到了肚子里。他嘿嘿地笑著,走過來,比畫著,兒子,我們?nèi)ベI些吃的,給你買糖塊吃……小孩興高采烈地蹦跳著。啞巴朱河一把拽過小孩,把他舉到脖子上,頂著他,向鎮(zhèn)上走去。那只鵝一扭一扭地跟在他們身后,像一個忠實的仆人。
在半路上,那個女人迎面走過來,手里還拎著一瓶白酒和一個小筐。小筐里裝著的是幾個味道鮮美的菜。
小孩坐在啞巴朱河的脖子上,不禁翕動了一下鼻子,又吸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下,仿佛要把那香味吸到肚子里。他禁不住吞咽了幾口唾沫。啞巴朱河也聞到了,他也吸了吸鼻子,狠狠地吸著,那菜香味就仿佛進到了他的肚子里了。
女人把白酒放到小筐內(nèi),塞給啞巴朱河,就跑開了。啞巴朱河手捧著那個小筐,呆呆地看著女人的背影。女人的背影在落日的光中變得毛茸茸的,巨大起來,也讓啞巴朱河感到了一絲的溫暖和沖動。
只見一道七色的彩虹出現(xiàn)在湖面上。
女人仿佛向著彩虹奔跑過去。
女人名字叫楊素瑤,幾年前為了給父親治病,跟了城里一個男人,后來,那個男人進監(jiān)獄了,她就從城里回來了,再也沒出去。鎮(zhèn)上的很多男人想占她的便宜,但她從來沒給過他們機會,就是給錢也不行。她在鎮(zhèn)上的女人眼里就是一個狐貍精,女人們看到她,就向她的臉上吐唾沫,或者罵她一句。她從來不搭理她們。在藍鎮(zhèn)上,有兩個孤獨的人。一個是她,還有一個就是啞巴朱河。她喜歡草泥湖,常常在傍晚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湖邊看著泱泱的湖水發(fā)呆。啞巴朱河也喜歡草泥湖,因為他養(yǎng)了一大群鴨子,他在沒漲洪水的時候,天天到湖里去放鴨子。他們從沒有交流過,他知道她的存在,她也知道他的存在,但更多的時候是,她知道他的存在,而且他是一個啞巴,一個聾子,他只能用手勢和簡單的聲音與人交流。除非必要的時候,一般他不與人交流,他只與他那群鴨子,還有夜晚的湖水、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交流。
現(xiàn)在好了,啞巴朱河找到了一個伴,那就是從洪水中突然漂來的小孩。
從那天起,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啞巴朱河撿了一個小啞巴,小啞巴長得干瘦干瘦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刀片。有個好事者就比畫著問啞巴朱河,你給你撿來的兒子起名字了嗎?他叫什么?叫朱小河嗎?啞巴朱河搖了搖頭。那好事者就比畫著說,我看他長得干瘦干瘦的,像刀片,就叫小刀吧。啞巴朱河猶豫了一會兒,又看了看一邊跟鴨子玩的小孩,他笑了,點了點頭,揮舞的手做了一個刀劈的手勢。他嘿嘿地沖著那個人笑著,連忙拿出幾個鴨蛋答謝他,感謝他給孩子起了名字。他“啊啊——啊啊”地喊著小孩,小孩跑了過來,他比畫著,你現(xiàn)在有名字了,你叫小刀,朱小刀。小孩笑了笑,緊緊地抓住啞巴朱河的手。那個好事者拿著幾個鴨蛋,很高興地沖著小孩喊著:“小刀……小刀……”小孩轉(zhuǎn)過頭來,齜牙咧嘴地笑著。好事者一愣,連忙問:“你能聽見我喊你的名字嗎?”小孩點了點頭。好事者也樂了,連忙向啞巴朱河比畫著,意思是說,你這個孩子是一個不會說話但能聽到聲音的孩子,不像你,又啞又聾。啞巴朱河樂得嘴都合不上了,大嘴丫子咧到了耳根子,他又拿了幾個鴨蛋塞給好事者。好事者沒想到自己本來是忽悠啞巴朱河、忽悠那個小孩的,沒想到啞巴朱河竟然當真了,還送了他十幾個鴨蛋。他也樂得屁顛屁顛地走出啞巴朱河的院子,站在院子外面,他向里面看著,只覺得嗓子眼刺撓,喊了一聲:“小刀……”那孩子連忙轉(zhuǎn)過頭來,“啊”地回應(yīng)了一聲。聲音洪亮得嚇好事者一跳,險些沒把懷里的鴨蛋弄到地上。他走了,每看到一個人就說,我給啞巴朱河撿的兒子起了一個名字叫“小刀”。那是一個能聽見聲音的小啞巴,不像朱河又聾又啞的。他顯擺著,甚至舉著懷里的鴨蛋向人們炫耀著。
啞巴朱河撿了一個啞巴兒子,他啞巴兒子的名字叫小刀的的消息一夜間刮進了人們的耳朵里。人們看見那個小孩的時候,都禁不住會喊他幾聲“小刀、小刀”。小孩就“啊——啊”地答應(yīng)著,聲音犀利,竟然使人感到一種真切的刀鋒的寒冷來了。后來,大人們就不喊他“小刀”了,更多喊他小啞巴,倒是那些孩子還在喊他“小刀”,但是加了兩個字,叫他“啞巴小刀”。
洪水沒有拉硬幾天,就一下子枯萎了。鎮(zhèn)上的人們幾乎天天能看到啞巴朱河領(lǐng)著啞巴小刀,趕著一大群鴨子,向草泥湖走去。那只大白鵝走在最前面,看上去就像是所有鴨子的頭領(lǐng),慢慢悠悠地走著,很能壓住陣腳,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兩個啞巴,一個啞巴爹,一個啞巴兒子,一群鴨子,一只大白鵝。一個群體。一個家庭。很有點意思了。啞巴朱河有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覺得小刀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有那只大白鵝,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生命。他們是為他啞巴朱河才來到這個藍鎮(zhèn)的。他在鎮(zhèn)上孤苦伶仃了三十多年,等來了兩個奇怪的伴,看來老天爺還沒瞎眼,老天爺是覺得他太孤獨了,太可憐了,才這樣做的。他甚至在月亮高懸的時候,雙手合十,默默地感謝著老天爺。那一刻,他覺得他可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一片月亮,一朵白云……也可能是地上的一棵樹,或者是一棵小草,一塊泥巴,一滴水……他不知道自己具體是什么,但他知道,他是,這就夠了。世界包容著一切,包括他,還有小刀。他心中滿滿地得意著,他覺得有了小刀的世界就是一個美麗的新世界了。他們一起放鴨子,一起拔鴨毛,一起撿鴨蛋,一起坐在草泥湖中央的樹上,一起看月亮,一起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小刀會把啞巴朱河聽不到的聲音,用手勢告訴給啞巴朱河。啞巴朱河就會嘿嘿地笑。但鎮(zhèn)上有人惡毒地罵啞巴朱河的時候,小刀是從來不轉(zhuǎn)訴的,那些惡言惡語被小刀慢慢地消滅在心里。令小刀高興的是,啞巴朱河去城里賣鴨蛋,有的時候會帶上他。等賣完了鴨蛋,啞巴朱河就會馱著他在脖子上,逛城里的大街小巷,進小小的飯館,要幾個菜,再要一壺黃酒,爺倆坐在椅子上吃著。啞巴朱河還用筷子頭沾點黃酒給小刀嘗嘗,辣得小刀上竄下跳,連忙大口吃菜。他最喜歡吃的就是爆炒豬肝。從小飯館出來,啞巴朱河會給他買一個大大的麻花。小刀在回到鎮(zhèn)里的時候,就會炫耀著,把一尺多長的大麻花扛在肩膀上,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走著。啞巴朱河先回去了,啞巴小刀獨自扛著那根大麻花,招招搖搖地走著。那些大人看見了,那些孩子也看見了。那些大人只是咽了口唾沫,可是那些孩子不光咽了口唾沫,還眼巴巴地追了上來,像跟屁蟲似的跟在啞巴小刀的身后。啞巴小刀不時地回頭,沖他們笑著。那些孩子,也使出全身解數(shù),企圖能嘗到一口麻花的滋味。有的孩子要拿玻璃球跟小刀換,小刀搖頭。有的孩子要幫小刀扛著,小刀搖頭。有的孩子趴在地上要給小刀當大馬騎,小刀搖頭。小刀不停搖頭,惹怒了一個大一點的孩子,他沖上來,一把推倒小刀,搶過掉在地上的麻花,撒開腿就跑。那些孩子也風一般跟了過去。只剩下小刀躺在地上,嗚嗚地哭著。他又不甘示弱,從地上爬起來,飛快地追了上去。可是那些孩子,就像是一群饑餓的狗,一邊跑著,一邊撕扯著那根麻花。麻花分散在一個個孩子的手里,消失在他們的嘴里,消化在他們的肚子里。他們得意地笑著,看著啞巴小刀追上來,他們就像玩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小刀圍在了中央。他們異口同聲地喊著:
“小啞巴……”
“小啞巴……”
“小啞巴……不說話……”
他們的嘲笑聲尖銳地刺著小刀的耳鼓,小刀捂著耳朵,發(fā)瘋地嘶叫著。他的嘶叫聲刺破蒼穹,回蕩在天空之上。
那些孩子聽到小刀的嘶叫聲,害怕了,怯怯地退去。只剩下幾個膽大的,還沒有完全吃完小刀的麻花,他們?nèi)栽趪〉丁]想到,啞巴朱河因為等了小刀很長時間,還沒見他回家,就從家里出來了,沒想到小刀被那些孩子欺負著。啞巴朱河滿腔怒火,兩眼冒火,拳打腳踢,幾下就把那幾個孩子踹倒在地上。他沖過去拉著小刀,氣沖沖地回家去了。
傍晚的時候,那些被啞巴朱河打了的孩子的父母就領(lǐng)著孩子,還有的背著孩子,來到啞巴朱河家,站在院外大聲地叫囂著。
“你他媽的,啞巴,你還是人嗎?你看你把孩子打的,胳膊都打折了,你要拿醫(yī)藥費的……”
“你他媽的,啞巴,你簡直就是一個畜生!你怎么能這樣對一個孩子呢?你下手怎么狠歹歹的呢?你看看孩子的腿,被你打得腫得像樹似的,你還是人嗎?都說啞巴畜生,你就是一個畜生,是牲口!”
“啞巴,你出來……你出來……”
他們叫罵了很長時間,有一個人才提醒他們說:“啞巴聽不見的,你這樣不是白罵嗎?干脆沖進院去,把啞巴揪出來,狠狠地揍他一頓,要不就送到派出所去……”
這個煽風點火的人就是王痞子。
那些家長經(jīng)王痞子這么一說,才恍然大悟。他們像一群猛獸,洶涌著,咆哮著,推開院門,沖進啞巴朱河的家。
大群的鴨子看見陌生人沖了進來,“嘎嘎”地叫著,有的受了驚蜷縮在角落里,有的扇動著翅膀飛了起來,它們亂成一團。那只大白鵝不驚不慌地站在一個樹樁上,看著闖進來的兇猛的人群。它叫了兩聲,那些鴨子一下子變得安靜了。它扇動著翅膀,飛了起來,落在鴨群之中。它高貴的臨危不懼的樣子,真的就像是一個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將領(lǐng)。
人群趟開鴨群,沖進去。王痞子跟在人群后面,抬起腳,狠狠地踢了一只鴨子的頭,只見那鴨子暈頭轉(zhuǎn)向地在地上轉(zhuǎn)圈圈,然后昏死過去。王痞子狠狠地用腳在鴨脖子上踩了一腳,能聽見鴨脖頸骨斷裂的聲音。他心里暗笑著。沒想到,那只大白鵝沖過來,用嘴在王痞子光著的小腿上狠狠地擰了一下,像鉗子似的,幾乎要扯下王痞子小腿上的皮。那鵝憤怒了,渾身的毛都聳立著,張著翅膀。王痞子疼得急了,想伸腳去踢這只鵝,可是那鵝的憤怒氣息叫王痞子哆嗦了一下,他放棄了,罵了一句,就跟著那些人擠進啞巴朱河的屋里。
安靜的鴨群蕩漾著悲傷,它們在默默地憑吊著躺在地上的那只死去的伙伴,像一個儀式,靜靜的,像一片羽毛,接近天空。
啞巴朱河和小刀正在吃飯,看見闖進來的人,他們驚呆了,一口飯還含在嘴里。
“別他媽的跟兩個啞巴廢話,大家給我打……”
本來一個家長還想再說兩句,想跟啞巴朱河要點醫(yī)藥費就算了,可是大家已經(jīng)沖了上去。小刀嚇得連忙躲到一邊,啞巴朱河緊緊地把小刀護在身后。他嘴里“啊啊”地叫著,承受著那些拳打腳踢。鼻子淌血了,眼眶腫了一個大筋包,牙也被打掉了,嘴里也淌血了……
“你他媽的這簡直是瞧不起我們藍鎮(zhèn)上的人!怎么就你能買得起麻花?你叫你的啞巴兒子顯擺什么?這幾年大家掙錢都挺困難的,煤礦出事了,軋鋼廠也要倒閉了……你這是分明沒把我們放在眼里!你一個啞巴,你看看,因為一個破麻花,你把我們的孩子打的!你看看……今天打你是輕的了,再有下次,就他媽的把你趕出我們藍鎮(zhèn)……當初要不是看在你爹他老人家扛過槍,跨過江,為藍鎮(zhèn)做過貢獻,我們早就把你趕出藍鎮(zhèn)了。你看看你不就養(yǎng)了一群鴨子嗎?你看把你招搖的……你……你就是藍鎮(zhèn)的一塊臭狗屎……臭狗屎……”
啞巴朱河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炕上。小刀野獸般地瞪著兩只眼睛看著,仇恨的小火苗在他的眼睛里躥跳著。
“不能就這么便宜啞巴了……不能……”
“不能……”
“那怎么辦?”
“不是有鴨子嘛,我們一人拿幾只回去,頂我們孩子的醫(yī)藥費了。”
大家涌出啞巴朱河的屋子,開始在院子里抓鴨子,嚇得那些鴨子紛紛地飛起來,在院子里躥跳著。那只鵝眼睛絕望地看著,它站在一根樹干上,一動不動。
就在這個時候,楊素瑤出現(xiàn)了,她發(fā)瘋地手里拿著一把菜刀站在院門口,菜刀的鋒刃寒光閃閃。她大聲地喊著:“你們……你們把手里的鴨子都給我放下,我看看你們誰敢把鴨子從這個院子拿走?就是一根鴨毛,我看看你們誰敢……你們也欺人太甚了……你們……這是犯罪!你們知道嗎?你們就他媽的都窮瘋了,也不能搶啞巴家的鴨子啊!你們還算人嗎?你們……”
大家手里抓著鴨子,驚呆了,看著楊素瑤,就像被楊素瑤犀利的目光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了。有的人放下了手里的鴨子,甚至把掛在身上的幾根鴨毛也摘了下來,悄悄地從楊素瑤的身邊溜走了。大家紛紛放下鴨子,溜出啞巴朱河的院子。院子里,只有王痞子手里還拎著兩只鴨子,站在那里,看著楊素瑤,他嘿嘿地笑著。
“王痞子,你要是不想我這手里的菜刀會砍到你身上的話,你要是身上不想少什么零部件的話,你他媽的就拎著鴨子從這院子里走出去……”
“你他媽的楊素瑤,你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啊!我今天就是想拿兩只鴨子回去解解饞,我看你還真敢砍我怎么的?”
“不信,你就試試!”楊素瑤把菜刀砍在院邊的一棵小柳樹上,手起刀落,小樹被攔腰砍斷。
王痞子就像被一根刺狠狠地扎了一下,哆嗦著,放下了手里的鴨子,目光撞著楊素瑤說:“你等著……早晚我會收拾你……”
“我等著……”
王痞子跟著那些人,灰溜溜地離開了啞巴朱河的院子。
楊素瑤扔下手里的菜刀,跑進屋里。小刀正趴在啞巴朱河的身上,嗚嗚地哭著,眼淚劈里啪啦地掉著,像蹦豆似的。楊素瑤撲了過去,拉著啞巴朱河的手問:“怎么樣,怎么樣?”她用手擦著啞巴朱河臉上的血,眼淚也跟著涌了出來,嘴里喃喃著,“這些人忒狠了,看把人打的……”她恨恨地,牙齒咬著,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她看了看小刀比畫著問:“你沒事吧,他們沒打到你?”小刀搖了搖頭。大白鵝從樹干上飛下來,大搖大擺地走進屋,扇動著翅膀飛到小刀的身邊。在它張開翅膀的霎那間,一片潔白的羽毛輕輕地飄落,落在了啞巴朱河的臉上。小刀緊緊地摟著大白鵝,眼淚滴在大白鵝的身上,順著羽毛滑落。啞巴朱河兩只眼睛腫得像桃似的,睜了幾下,才慢慢地睜開。他看見楊素瑤跪在身邊,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他連忙要爬起來,楊素瑤按住了他比畫著:“你要干什么?”啞巴朱河連忙比畫著,表情絕望,他比畫著:“我的鴨子呢,它們還在嗎?我夢見它們都被人搶走了,都被人殺著吃肉了……它們……”啞巴朱河比畫著,眼淚汪汪的。楊素瑤緊緊地握著啞巴朱河的手對他比畫著:“都在,一只都不少……不少……”啞巴朱河笑了笑,眼淚還是從眼眶里擠了出來。他看了眼身邊的小刀正抱著大白鵝,他又笑了。他掙扎著要從炕上起來。楊素瑤比畫著,你要干什么?啞巴朱河比畫著,鴨子都餓了快一天了,我要出去給它們弄吃食了。楊素瑤按著啞巴朱河比畫著,你別動,看你被人打的,我來……楊素瑤扭著身子,扭動的腰肢像水一樣擺動。她來到院子里開始張羅著為那些饑餓的、驚恐的鴨子弄著吃食。她“嘎嘎”地喚著,把成盆的吃食分給它們。啞巴朱河還是從屋子里出來了,看著楊素瑤晃動的身影,他心里毛茸茸的。突然,他發(fā)瘋地沖到鴨群中,他發(fā)現(xiàn)了那只死去的鴨子,他顫顫地流著眼淚,彎腰拎起來。他的目光看著院外,那目光里充滿怨恨,那怨恨落在遠處的小鎮(zhèn)人家的屋頂,那怨恨從屋頂墜落……他猶如涼水澆頭懷里抱著冰。過了很長時間,他的目光才由堅硬變得柔軟起來。他拎著鴨子,走到楊素瑤的身邊,比畫著,今天晚上就把這只鴨子燉了,一起吃吧。楊素瑤正彎腰拌著鴨食,抬起頭,笑了笑,帶著一絲的嫵媚搖了搖頭。啞巴朱河有些生氣,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楊素瑤,像是要把她從地上拎起來似的。他回到屋里,看著小刀和大白鵝在炕上玩得歡實,就沒打擾,笑了笑,走進廚房,開始燒水、拔毛、剁鴨子,等他把鴨子燉上的時候,他出來看了看,楊素瑤不見了,鴨子也都被趕進了架里,院子也掃得干干凈凈的了。他的目光空空落落的了,他的心空空落落的了。他想:“她走了……”他跺了一下腳,生氣地跑到院門口,順著通向鎮(zhèn)上的一條小路,看著,她顫顫的身影晃著,晃在他的眼睛里,晃在他的心上,踩得他心尖子疼疼的。他竟然低聲地哭泣起來,他的哭泣持續(xù)而漫長,像一條幽暗的河流。他一個人站在那里哭泣。他不知道為什么,莫名地哭泣。他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珠子,回到屋里,拉著小刀,兩個人一邊吃著,他一邊對小刀比畫著,你楊姑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
幾天后,啞巴朱河決定離開鎮(zhèn)子,搬到草泥湖邊去。
他在草泥湖邊選了一個位置,就開始動工了。他先是拆了自家的院墻,把那些爛磚頭和石頭用板車一次次地運到湖邊,還有一些木頭。他開始和小刀在湖邊建起了他們的新房子。湖中成群的鴨子游動著,還有那只大白鵝就站在湖中央的那棵柳樹上,像一個哨兵。他們爺倆像泥猴似的,在搭好的房架子上跳躍著,尤其是小刀,還不時地在房梁上打秋千。啞巴朱河生氣了,“啊……啊”地喝斥著小刀,叫他小心,別掉下去摔了。小刀嘿嘿地笑著,跳到地上,然后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啞巴朱河坐在房梁上,“啊啊”地指揮著小刀,把這個東西遞上來,把那個東西遞上來。很快,他們開始往房頂上蓋草了。幾天后,一座漂亮的草屋就出現(xiàn)在草泥湖邊了。他們爺倆看著自己的新房子,呼吸著房草的清涼味,都咧著嘴笑了。他們這幾天渾身都弄得很臟,房子的事把他們累壞了,每天回到家里,喂完鴨子,兩個人倒在炕上就睡著了。現(xiàn)在新房子建好了,他們感到渾身倒有使不完的勁了。他們一頭扎進湖水里,在湖水里嬉戲著,相互撩著水,“哈哈”地笑著。小刀已經(jīng)學會游泳了,跟著啞巴朱河比著游泳。他們以湖中央的那棵柳樹作目標,奮力地游。啞巴朱河故意游得很慢、很慢,小刀在前面不時地回頭看著,“啊啊”地喊著,意思是說,你太慢了,快點,爹。啞巴朱河笑了笑,揮著手臂,趕了上去,超過了小刀,然后停下來,得意地看著。小刀也不示弱,幾下就劃水過來了,他沒有停下來,而是向柳樹劃去,抱著那樹干,竄到了樹上,坐在大白鵝身邊,兩腿垂著,晃蕩著,看著水中的啞巴朱河。他比畫著,爹,你好慢,我贏了。傍晚的日光落在小刀的臉上,那燦燦的笑臉就像是一朵向日葵。啞巴朱河看著坐在樹上的小刀,日光落在小刀的身上,毛茸茸的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光圈。他感覺有點恍惚,眨了眨眼睛,那還是真實的小刀。尤其是小刀兩腿之間的小雞雞,讓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力量,在身體里“噌噌”地躥跳著。他也爬上樹。兩個人坐在樹上,看著剛剛蓋起來的草屋。啞巴朱河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像涌動的湖水,但多少還是感到有些孤獨,一種被隔離、被驅(qū)逐的感覺使他的暢快黯淡了一下。那是因為,他透過草屋的屋頂,看到遠處的小鎮(zhèn),看到了那些灰蒙蒙的屋頂,自然就想到了那些人……
突然,小刀把耳朵貼在啞巴朱河的肚子上聽了聽,啞巴朱河才緩過神來,用手扒拉開小刀的小腦袋。小刀對啞巴朱河比畫著,爹,餓,我餓……他比畫著自己的肚子,里面有嘰里咕嚕的聲音。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讓啞巴朱河聽。啞巴朱河貼著小刀的肚皮,聽著,除了嘰里咕嚕的聲音,還有那強勁跳動的心臟的聲音。他抬起頭,一只手摸著小刀的頭。小刀“啊啊”叫著,手指著草屋……
一縷裊裊的煙,先黑后白地沖上天空。
啞巴朱河愣了,瞪大眼睛,張大嘴巴,臉色變得難看而陰霾。這可是他剛剛建起的草屋的第一縷煙,會是誰,不會是誰搞壞吧?不會……他這樣想著,心臟像短跑選手急速地跳動著,他顫抖了一下,一個猛子扎進湖水中。小刀“啊啊”地叫著,也跟著一個猛子扎進水中,兩個人在水中像飛舞的龍舟飛到了岸邊。兩個人渾身濕漉漉地滴著水珠,水珠隨著他們的跑動,顫動著,墜落,摔碎在地上。他們向草屋跑去。就在昨天晚上,他在老屋再一次夢見他的鴨子都不在了,死的死,被抓走的抓走了。那些人在夢中變成了鬼魅模樣,帶著面具,闖進他的家中。他們貪婪地撕扯著鴨子,滿嘴鴨毛,滿嘴鴨血。他們吃完了鴨肉,喝飽了鴨血,還對鴨棚子放了一把大火。那些鴨子在熊熊的火焰中紛紛……
啞巴朱河的腳步變得飛快,像風一樣,踏著騰起的塵埃。猩紅的落日像一面大鑼,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啞巴朱河覺得兩個太陽穴“突突”地跳,仿佛有一個定時炸彈埋藏在里面,時間在一秒、兩秒、三秒、四秒地逼近、逼近著,頃刻間就可能爆炸。那身體的鐘表折磨著他,幾乎要崩潰了。那一刻,他的心尖被一種莫名的東西切得很痛,削得很疼。他知道那種莫名的東西來自小鎮(zhèn),來自那些人,來自昨天晚上的噩夢。
啞巴朱河像飛人似的跨過院子的柵欄,接著騰起,幾步竄到了屋子門口。屋門是開著的。他站住了,急促地喘著氣,兩個眼珠一動不動。因為劇烈的跑動,他渾身的肌肉“突突”地跳著。只見楊素瑤蹲在灶坑旁邊,往里面送著一把干草。煙氣騰騰中的楊素瑤就像是一個仙女,像傳說里的那個田螺姑娘。啞巴朱河懸著的心終于可以平穩(wěn)地回到胸腔里了。他倚在門框上看著,心里面像藏了一只貓。楊素瑤站起來往一個盆里舀水,和面。啞巴朱河怔怔地看著,渾身的血液涌動著。他悄悄地走過去,從后面一把抱住了楊素瑤,在楊素瑤的臉上啄了一下,就松開了。楊素瑤先是嚇了一跳,正想發(fā)作,回身看見是啞巴朱河,笑了笑,笑容像兩朵花掛在嘴角。灶膛里的火焰跳動著,像兩顆心臟。火著出來了,啞巴朱河蹲下去,往里面攏了攏草。楊素瑤在和著面。兩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對夫妻。楊素瑤滿手面地比畫著,這幾天,我進城去了,辦了點事,沒想到回來后,卻看不到你了,我就跑到這湖邊來了。我看見這個草屋,我就知道是你們爺倆剛剛蓋的,我看見你們爺倆坐在湖中央的樹上,也沒喊你們。我在城里買了點肉,現(xiàn)在的肉價死貴死貴的,我想給你們包點餃子吃,我就點火了……你們發(fā)現(xiàn)屋子起煙了,一定嚇壞了吧?我就知道,你們怕鎮(zhèn)上的人再壞你們,你們才離開鎮(zhèn)上的老屋的……小刀呢,怎么沒看見他?啞巴朱河比畫著,他在后面。這時候,小刀就跑了進來,氣喘吁吁的,一進來被煙嗆得連連咳嗽。當他看到楊素瑤的時候,眼睛一亮,像劃過一道閃電。他笑著,比畫著,我爹說了,你是楊姑,你是一個好人。楊素瑤看著啞巴朱河,嬌嗔地比畫著,你們背后說我了?啞巴朱河憨笑著。楊素瑤對著小刀指了指掛在門上的一個小包,對他說,小刀我還買了糖塊給你,在那個小包里,你自己拿。小刀蹦跳著,兔子般跑過去,拿過那個小包,從里面找到了一小包糖塊,他小心捏出來一塊,剝了糖紙,猶豫地看了看啞巴朱河和楊素瑤,還是先往自己嘴里放了一塊,然后,又剝了一塊,對著楊素瑤“啊啊”地喊著,叫她張開嘴,輕輕地把糖塊放到她嘴里。楊素瑤甜美地笑著,用手指了指蹲在地上的啞巴朱河。小刀又剝了一塊,來到啞巴朱河的身邊,他比畫著,爹,吃糖。啞巴朱河吞過小刀遞過來的糖,猛地含住了小刀的手指。小刀嬉笑著,掙扎著,向楊素瑤“啊啊”求援。楊素瑤比畫著,別咬疼了。啞巴朱河放開了小刀,比畫著,叫他出去玩,去把鴨子圈回來。小刀愣了片刻。就在這片刻,三個含著糖塊的人,三個心里甜蜜的人,他們在草屋的寧靜中幸福著,就像灶膛里的火苗,躥跳著,映紅了他們的臉。
不久后,在啞巴朱河的院子里多了一個高高的木頭架子,是一架秋千。兩根粗粗的麻繩吊在上面。常常能看到楊素瑤的身影,在秋千上蕩來蕩去。有的時候,楊素瑤會坐在秋千上,看著湖中央柳樹上的啞巴朱河和小刀。她輕輕地蕩來蕩去,隨著秋千的起伏,她看見啞巴朱河和小刀也是起起伏伏的。尤其是潔白的月光顫顫地跌在地上的時候,跌在草泥湖的萬物之上時,一個秋千架,還有啞巴朱河和小刀坐在湖中央的樹上,還有滿天眨眼的繁星,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美麗的畫。草泥湖在那一刻成了一個美麗的世界。而遠處是睡入夢鄉(xiāng)的人,他們蜷縮著身子,在噩夢中掙扎著,就像是一群僵死的人。灰色的小鎮(zhèn),傳染了一股絕望的氣息,一股杯殘狼藉的破敗氣息。他們的夢鑲嵌在小鎮(zhèn)的噩夢之中,膨脹著,猙獰著。
秋千上的楊素瑤突然停了,僵持了一會兒,任由秋千蕩著她。只見她雙腳著地,從秋千上走下來。她向湖邊跑去,像去救火的消防隊員。她身后的秋千在獨自蕩來蕩去,仿佛在等待什么。楊素瑤跑到草泥湖邊,義無反顧地扎進去,可是她忘了她不會游泳。月光隨著水花顫動著,映在她的臉上,濕漉漉的,被月光打扮得分外妖嬈、美麗、婀娜多姿,就像一個泅水的仙女。兩只眼睛閃著晶瑩的光亮,長長的睫毛在月光下也變得透明了。小刀發(fā)現(xiàn)了水中掙扎的楊素瑤,推了推啞巴朱河,比畫著,你看……啞巴朱河也看見了水花中掙扎的楊素瑤,就像一朵潔白的蓮花開放在湖面之上,他一個猛子扎進去。啞巴朱河向楊素瑤靠近著,靠近著,兩只手拉在一起。兩個人的眼睛相互看著,迸射出一道藍色的閃電,把兩個人緊緊地拴在一起。湖水漫過楊素瑤高聳的胸脯,忽而又把胸脯露出來。楊素瑤感覺到啞巴朱河的手在用力,用力,仿佛要把自己拉到他的身體里。啞巴朱河拉著她想向遠處蘆葦叢中的淺灘游去,可是,這時候,從他們的中間竄出來一張濕漉漉的臉,惡作劇地嚇了他們一跳。原來小刀不知什么時候跳進了水里,潛游到他們的中間,從水里鉆出來,淋漓的水花濺落。啞巴朱河看了眼楊素瑤,楊素瑤笑了笑,一只手拉過小刀的手。啞巴朱河對小刀比畫著,叫小刀回到樹上去。可是小刀糾纏著他們兩個,一步也不離開。啞巴朱河看拗不過小刀,他們?nèi)齻€人,像三條大魚,一起游到樹下,爬上了樹,坐在樹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小鎮(zhèn)淹沒在遠處的黑暗之中,那些人都睡了。草泥湖的夜卻是醒著的,他們?nèi)齻€人和其他的萬物都是醒著的,在靜謐中打開內(nèi)心,與萬物一起呼吸,一起生長。
時間在一秒一分地溜走,一晃兩年過去了。
啞巴小刀竟然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當初撿的時候多大,兩年了,還那么大。
首先奇怪的是鎮(zhèn)上的人,然后才是啞巴朱河。
鎮(zhèn)上的人甚至懷疑著說:“啞巴小刀不會是一個妖怪吧?怎么兩年了,還不見長一點呢?”
“也許就是一個侏儒。”
“也許……”
鎮(zhèn)上的人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
有個人還說:“還有那只大白鵝,也一定不是一個好東西!你們可能都沒看到,我知道一個秘密,就是在啞巴朱河把小孩救上來的那天晚上,他們在草泥湖樹上的時候,后來,我看見……”
“你看見什么了?”
“快說,別賣關(guān)子,再不說敲碎你的狗頭……”
“我看見那個小孩,也就是現(xiàn)在的啞巴小刀,竟然騎在那只大白鵝的身上,飛到了岸邊……那……那大白鵝跟小孩是一起的……它們一定是一起的……”
所有聽了這個秘密的人,都驚呆了,嘴巴張得老大老大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珠子似的。可是,他們?nèi)阅脝“椭旌雍托〉稕]辦法,還有那只鵝。有的人甚至想到了用毒藥毒死那只鵝,可是毒藥上哪弄去啊?這都是問題。在人們的心里冷漠堆成一座冰山的時候,一個人出現(xiàn)了。
這個人就是楊素瑤城里的那個男人,他就像一個爆破手,把一顆炸彈扔進了草泥湖,也扔到了藍鎮(zhèn)。那個男人開著一輛舊的奔馳轎車,開進鎮(zhèn)子的時候,他第一個遇到的人竟然就是王痞子。他向王痞子打聽著楊素瑤家怎么走。王痞子上下打量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有些謝頂,也許因為謝頂,就干脆剃了一個光頭。他臉上的皮膚不是很好,一雙三角眼,眼角還有一道一寸長的疤瘌,看上去有些瘆人。連王痞子這樣的混混,也覺得面前的這個人陰森森的。他不敢去看這個男人的眼睛。當王痞子知道這個男人是來找楊素瑤的時候,他的心里還是歡快地“蹦”了一下。他知道要有好戲看了,但他也有點怯怕,因為他常常想占楊素瑤的便宜,今天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不知道是福是禍。他變得忐忑不安。
王痞子淡淡地說:“她可能不在家,她……”
那個男人說:“你能帶我去嗎?”
王痞子說:“行。”
那個男人一揮手說:“那上車吧。”
王痞子小心地鉆進汽車,右手緊緊地握成一個拳頭。那個男人給了他一根煙,他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叼在嘴里。那個男人掏出打火機,“咔”的一下,打著了,火苗“騰”地竄出來,嚇了王痞子一跳。王痞子的煙被點燃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很沖。他連連咳嗽起來,眼淚也流了出來。他喃喃著:“這煙真沖。”
那個男人笑,眼神鄙夷地看著王痞子說:“外煙,都這樣。”
王痞子“嗯”了一聲說:“有股敵敵畏的味。”
那個男人說:“我是楊素瑤的男人。”
王痞子聽了男人的話,手哆嗦了一下,煙灰掉在褲子上,他連忙撲擼著。盡管他速度很快,褲子上還是燒出了一個洞。一股刺鼻的纖維燒著的味。王痞子搖下車窗。
那個男人問:“那娘們這兩年在鎮(zhèn)上怎么樣,有人欺負她嗎?”
王痞子眼睛看著窗外。遠處一截矮墻下面,有兩條狗在那里交媾。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男人的問題。他的眼睛盯著那兩條狗,伸手指了一下說:“你看……”
那男人色迷迷的目光順著王痞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嘿嘿”地笑了兩聲。王痞子的心隨著男人的笑聲哆嗦著。那笑聲像一把砍刀一下下砍在骨頭上發(fā)出的聲音。
在鎮(zhèn)上,很多人都看見了王痞子坐在車里,他還伸出頭和路人打著招呼。人家問他,干什么去啊,王痞子?他炫耀地說,這個是楊素瑤的男人,他來找她,我?guī)ゲ菽嗪叀?/p>
那些人表情驚愕,但接著,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一種幸災(zāi)樂禍。他們知道,這回有好戲看了。他們的心里流淌著歡樂的河流。有幾個好事者跟在車后面,車開得很慢,向草泥湖駛?cè)ァO矚g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隊伍越來越大,就仿佛草泥湖邊來了一個馬戲團,他們蜂擁著,吵鬧著,喧嘩著,浩浩蕩蕩的前往草泥湖。他們的議論圍繞著楊素瑤和啞巴朱河,還有小刀,還有那只大白鵝。這些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楊素瑤的男人也給他們帶來了厄運。
天本來是晴朗的,突然就有點陰了,好像要下雨。
前兩天,楊素瑤不小心崴了腳脖子,腫得像棒槌似的。這個時候,她正坐在秋千上,啞巴朱河捧著她的細嫩、白皙的小腳查看著傷勢,還在傷腳上抹了一些草藥。他的目光里飽含著憐惜和心疼。他輕輕地揉著,楊素瑤看著他,微笑著。啞巴朱河也回之一笑。楊素瑤比畫劃著,我沒有那么金貴的,沒事的,過幾天就會好的。小時候,我爸生病了,我晚上去藥房抓藥,掉進一個大溝里,當時摔得比這還嚴重,沒幾天就好了。啞巴朱河繃著臉,不笑了。他心疼地摸著她的小腳。楊素瑤用另一只小腳蹬了啞巴朱河的肩膀一下,沒想到,一下子把沒有防備的啞巴朱河蹬倒在地上,仰面朝天。楊素瑤哈哈地笑著,笑聲響亮地回蕩著,像燦燦的金子。啞巴朱河爬起來,笑著,抓過楊素瑤的一只小腳,用手撓著她的腳心。楊素瑤癢癢得笑個不停。啞巴朱河輕輕地蕩起秋千,只見楊素瑤兩只手抓著繩子蕩漾在幸福之中。啞巴朱河也握著繩子在悠著她。兩個人看上就像是兩個開心的孩子。過了很長時間,啞巴朱河攙著楊素瑤從秋千上下來,慢慢地扶著她,在嘗試著走。楊素瑤的腳尖一碰到地上,就“哎呀”一聲。啞巴朱河看著她的痛苦的表情,心里面也顫顫的。他們兩個人在院子里走著,楊素瑤一瘸一拐的,慢慢的那只受傷的腳可以著地了。她試探著掙脫啞巴朱河,開始自己一下下地走著,因為還掌握不好平衡,幾次都差點摔倒了。啞巴朱河沒有去扶她,她嬌嗔地看著啞巴朱河,鼻子里發(fā)出“哼哼”的聲音。她故意摔倒了一次。啞巴朱河沖過來,把她抱在懷里。她一只手勾著啞巴朱河的脖子,轉(zhuǎn)身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
這個時候,楊素瑤看到草屋前面的土路上那浩浩蕩蕩的隊伍,還有前面駛著的一輛汽車。她捅了一下啞巴朱河,比畫著,你看……
啞巴朱河向草屋前的土路看去,他緊緊地抱著楊素瑤,感覺到楊素瑤在他的懷里顫抖著。楊素瑤感覺到自己的末日來臨了。她掙扎著,從啞巴朱河的懷里下來,兩個人靜靜地站著。突然,楊素瑤推了推啞巴朱河,叫他快走。可是啞巴朱河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生了根似的。
浩浩蕩蕩的隊伍越來越近,楊素瑤的心也在隨著繃緊,她看見了那個開車的男人。她腦袋“嗡”的一下,身體晃了晃,她抓住啞巴朱河的胳膊,才沒有摔倒。但她像過了電似的,連忙把手又拿開了。她推了推啞巴朱河,叫他快走。啞巴朱河倔強地站著,兩眼目光如炬,灼灼地燃燒著。
汽車在草屋的院外停了下來,人群也跟著止步了。但是人群的喧囂和吵鬧沒有停止,從他們的嘴里飛出來,像一群蒼蠅。還有他們的目光,賊溜溜地看著院子里的啞巴朱河,還有楊素瑤。他們的目光在四處蔓延著,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在搜羅著那群鴨子,還有小刀和那只大白鵝。他們想一網(wǎng)打盡,可是他們一直沒有這個能力,現(xiàn)在機會滅了,那就是楊素瑤的男人。尤其王痞子,他的目光變成了兩只大手,在楊素瑤的胸脯上摸了好幾下。他想,這個男人一定會把楊素瑤帶走的,以后再想用目光占楊素瑤的便宜都不可能,要抓緊機會。他一臉淫笑,目光的手沒閑著,心里面也癢癢的,像貓在抓撓著。
那個男人下車,大搖大擺地,像一只年老的鴨子,走進院子。男人看了看楊素瑤,又看了看啞巴朱河。男人對楊素瑤說,我來接你了,跟我走。楊素瑤說,我不跟你走,我們的合同早就到期了。男人陰冷地笑了笑說,你說到期就到期了嗎?我們在一起才兩個月,我就進去了。我在局子里呆了兩年多了,我想你了。楊素瑤說,我不管,那是天災(zāi)人禍,與我無關(guān)。我們說好的,一年零兩個月,就一年零兩個月,再說時間早過了,你進不進去與我無關(guān)。難道你還要霸占我一輩子嗎?男人的兩只斗雞眼立愣著說,那我的錢不是白白打水漂了嗎?楊素瑤說,錢我給我爹治病了,你想怎么地吧?男人說,我就想帶你走,要你跟我完成合同,還有一年時間。楊素瑤哼了一聲說,不可能。男人說,真的不可能嗎?楊素瑤說,不可能。男人看了看啞巴朱河說,你是不是跟這個男人了,給我戴綠帽子了?楊素瑤說,沒,我沒給你戴綠帽子。男人說,你就給我戴綠帽子了,你個臭娘們,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吃的!你掂量掂量再說話,不要把話說得那么絕對,你會后悔的。
鎮(zhèn)上的人都聽得懵懵懂懂,云里霧里的。
事情是這樣的,那年楊素瑤的父親病了,急需兩萬塊錢做手術(shù),家里一時拿不出來。鄰居劉嬸就給她介紹了這個城里的男人,這個男人叫金大光。楊素瑤看金大光的第一眼,就一陣惡心,可是為了錢,她提出金大光包她一年,兩萬塊錢。可是金大光討價又爭取了兩個月。楊素瑤也就勉強同意了,但這兩個月不包括睡覺。金大光看著水靈靈的楊素瑤,也就滿口答應(yīng)了,簽了合同。既然拿了人家的錢,就要好好地伺候人家,她就像一個丫環(huán),一心一意熬著時間。在那段日子里,時間就像是一把刀子在割著她的心,割著她的肉。沒想到,金大光因為偷車,出事了,被警察抓進去,判了兩年。她就從城里回到了藍鎮(zhèn)。本來以為金大光會放過她,再說合同也過期了,沒想到金大光出獄后卻找上門來了。其實,金大光提前幾個月就出來了,他的小弟們說楊素瑤是一個掃帚星,要不是她,大哥你也不會進去。他開始也覺得是這么回事,在這幾個月里,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女人之后,他還是覺得楊素瑤好,所以就找來了。不是錢的問題,他覺得他有些喜歡上這個女人了,而且是喜歡得不得了的那種。他覺得楊素瑤就是一塊肉,一塊紅燒肉,肥而不膩。他沒看到她的時候就想吃這一口,看到了這個人,就更想了,胃口大開。
鎮(zhèn)上的人在看著楊素瑤的笑話,看著啞巴朱河的笑話。但他們不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是悲劇還是喜劇,他們不知道,連金大光也不知道,他在藍鎮(zhèn)人的眼睛里就像一個耍猴的人。楊素瑤是一只母猴,啞巴朱河是一只公猴。可是,楊素瑤是一只不聽話的猴。這就要看看耍猴人的本領(lǐng)了。大家拭目以待,眼睛瞪得溜圓,生怕漏了一個細節(jié)。他們準備了足夠的掌聲,就看這場表演是否精彩了。
金大光看楊素瑤根本沒有跟他走的意思,就上前來拉楊素瑤,兩個人撕扯著。金大光急了,給了楊素瑤一個耳光,耳光響亮,在空氣里爆炸。金大光說,楊素瑤,你別給你臉你不要臉,你今天必須跟我回去!就是弄死你,我也要把你的尸體帶回去!金大光說得很堅決,啞巴朱河愣了,他動了動身子。楊素瑤發(fā)現(xiàn)了,用身體往后靠了靠他。楊素瑤抵著啞巴朱河對金大光說,那你今天就弄死我算了,弄死我,我也不跟你回去。金大光說,你說的,你也知道我金大光從小就是玩刀子長大的,現(xiàn)在更是在刀尖上舔血過日子,難道你以為我不敢嗎?金大光果然亮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只見啞巴朱河推了楊素瑤一下,擋在楊素瑤前面。金大光看見啞巴朱河擋在楊素瑤的前面,火就不打一處來了,他罵著,楊素瑤,你還說你沒給我戴綠帽子,都有男人替你擋刀子了,你還不承認!楊素瑤推開啞巴朱河說,我說沒,就沒,你不信拉倒,你要動刀子就對我來吧,跟他沒有關(guān)系。她轉(zhuǎn)身對著啞巴朱河比畫著,讓他離開。金大光手握著匕首,對啞巴朱河喊著,你媽逼,你就是給我戴綠帽子的男人吧?今天你們兩個,我一個也不放過。楊素瑤,你聽好了,你不是不跟我走嗎?那么,我今天就拿這個人先試試我的刀子,我這刀子很久沒有嘗到血的滋味了。金大光一把扯開楊素瑤,向啞巴朱河撲過去。
那些鎮(zhèn)上的人,一個個眼睛瞪得溜圓,幾乎要凸出眼眶。他們本能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閉上嘴,屏住呼吸。他們的心跳在加速,匯成一個聲音的渦流,在旋轉(zhuǎn)著,強勁而有力。他們幻覺中仿佛看見一股血,像一塊被撕扯的布匹,飄蕩在眼前。他們的幻覺是假的。他們什么都沒有看見。他們的心有些失落,像被潑了一盆涼水。
這是為什么?
金大光一刀扎過去,刀子帶著呼呼的風聲,刺向啞巴朱河的胸口,可是啞巴朱河很順利地避開了。啞巴朱河小的時候跟他爹練過幾天武術(shù),身手蠻靈活的,只是他一直都沒有顯露出來。只見啞巴朱河身子一閃,一條腿一趟,金大光就被絆倒在了地上,來了一個狗啃泥。金大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窮兇極惡地再一次撲向啞巴朱河。啞巴朱河說時遲那時快,瞅準了時機,抓住了金大光的手腕子,往懷里一帶,一撅,金大光手里的刀子乖乖地掉在了地上。連站在旁邊的楊素瑤都看得驚呆了,更別說那些鎮(zhèn)上的人了。他們的火辣辣的目光變得枯萎了,冷卻了。金大光“哎呀哎呀”地叫著。啞巴朱河松開了手,順勢一推,把金大光扔出一米遠的地方。他趴在地上氣喘吁吁地抓起地上的刀子,再一次爬起來,猛地把楊素瑤摟在懷里,刀子架在楊素瑤的脖子上。兩只眼睛充血地看著啞巴朱河,脖子上的青筋直跳。他挾持著楊素瑤,對啞巴朱河喊著,你媽逼,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捅了她!啞巴朱河沒敢動地方,他感覺得到面前的這個男人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干出來的。他只是心疼地看著楊素瑤,目光在她的臉上輕柔地摸了一下,然后滑下楊素瑤的睫毛落在她的眼睛上。兩個人的目光重疊,糾纏在一起,汪成淚水的清泉。楊素瑤比畫著,叫啞巴朱河不要上來,她會沒事的。啞巴朱河眼巴巴地看著,不知道該怎么辦。金大光挾持著楊素瑤靠近他的汽車,打開車門,把楊素瑤推了進去,猛地關(guān)上車門。他發(fā)動汽車,開走了。
啞巴朱河怔怔地看著。
那些鎮(zhèn)上的人的目光和心在這一刻失重了。他們鄙視地看著金大光的汽車遠去。有人開始慫恿啞巴朱河,快點去追啊。
風吹動著院中的秋千,在蕩來蕩去。
浩浩蕩蕩的隊伍,變得潰散,稀稀拉拉地往鎮(zhèn)上走去。
草泥湖中,成群的鴨子在游來游去,顯得悠閑自在。小刀和那只鵝坐在湖中央的樹上。
那些鎮(zhèn)上的人看見了湖中的鴨子,他們的目光變得貪婪。本來今天,他們希望金大光會給他們擁有這些鴨子的機會,可是一切變成了泡影。他們回頭看了看院中的啞巴朱河,他仍站在那里,像一棵樹。
這時,一滴又大又肥的雨點落在啞巴朱河的臉上,像一滴巨大的眼淚。他發(fā)瘋地叫著,聲音聽上去有些瘆人,讓人感到毛骨悚然。他跑出院子,他沒有順著通往藍鎮(zhèn)的路跑去,而是跑到了湖邊的一個小山,順著小山的脊梁跑著。在小山的脊梁上,能看見路上奔跑的汽車。低矮的灌木刮得他的腿受傷了,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呼呼地跑著,踩得那些枯草骨斷筋折。雨越下越大,伴著轟隆隆的雷聲,在天上。啞巴朱河跑到了山梁的盡頭,又爬上煤礦的矸石山。被雨淋濕的啞巴朱河在矸石山上爬著,滾著,向上爬著,他的眼睛盯著遠處的那輛汽車。矸石山上的啞巴朱河變成了一個“黑人”。他爬到了矸石山上,那輛汽車還在他的眼睛里。他繼續(xù)跑著,他知道湖口有一條路是通向城里的。那是唯一一條通向城里的路。他向湖口跑去,因為下雨的原因,路很滑,他摔倒了幾次,又爬起來繼續(xù)跑。雨水落在他的臉上,看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他臉上的煤灰被雨水淋成一道道小的溝壑,頭發(fā)蓬亂,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鬼”,瞪著兩只眼睛。他在跑,在跑,跑,跑……那汽車被他落在了后面。他透過樹的間隙看著。他站在湖口的懸崖上,不停地喘著氣,等著汽車開過來。一只鳥在樹上叫著,媽的,竟然是一只烏鴉。他嘴里發(fā)出“噢噢”的喊聲,揮動著雙手,把那只烏鴉嚇跑了。看著烏鴉驚慌地飛走了,在半空中,向遠處飛去。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雨仍在下著,就像從天上灌下來似的。汽車越來越近。成千上萬個雨點砸在遠處的湖面上,那些鴨子仍在游動著。小刀沒有坐在樹上,而是騎著那只鵝,在湖面上,圍繞著那棵樹飛著。湖中的蘆葦激昂地擺動著,猶如千軍萬馬在里面奔騰著。道路泥濘,汽車行駛得很慢。啞巴朱河的心臟在急速地跳動著。突然,那汽車陷住了,車輪濺起的泥漿飛舞著。啞巴朱河很想跑過去,但他沒有,他知道那還不是最好的時機。他在等待,就像子彈在槍膛里。他的目光很亮,很硬。那汽車又開始動了,像蝸牛似的,很慢很慢,每動一下,都碾在啞巴朱河的心上。他感覺心碎了,碎了,碎成空氣,碎成血液。他又感覺心硬了,像石頭,像鐵器,硬得可以敲打,可以砸碎一切東西。硬,像一個核,開始燃燒起來。
汽車靠近的時候,啞巴朱河沖下山去,攔在了馬路中間。金大光看見汽車前面站了一個人,他幾乎認不出來這個人就是啞巴朱河了,感覺像一個“鬼”。他猛踩住剎車,汽車戛然而止。楊素瑤在車內(nèi)掙扎著,大罵著,金大光,你放了我,你放了我!任楊素瑤怎么喊叫,金大光就是不搭理她。她的雙手已經(jīng)被緊緊地綁在一起了。啞巴朱河的手里握著一塊石頭,當汽車停下來的時候,他吼叫著,一石頭狠狠地砸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嘩”的,玻璃碎了。金大光急了,罵著,你媽逼,你找死啊?金大光心里多少還是有些懼這個啞巴朱河,他沒敢下車,而是開動汽車,向啞巴朱河的身上撞去。啞巴朱河側(cè)身閃開,已置身在汽車的旁邊,手里的石頭砸碎了車窗的玻璃。他嘴里“啊啊”地叫著,他是在對楊素瑤喊。楊素瑤看見了啞巴朱河,兩眼一亮。那目光里連著血帶著肉地看著啞巴朱河,她想比畫,可是兩只手被綁著。啞巴朱河砸碎車窗玻璃,狠狠地用腳踢著車門,雙手伸進車窗,拽著楊素瑤。金大光沒有停車,繼續(xù)開著。啞巴朱河就卡在車窗上,隨著汽車一起。金大光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地,企圖把啞巴朱河從車上甩出去。啞巴朱河半個身子在車里,半個身子在車外。他的雙手抓到了楊素瑤,抓到了。他看著楊素瑤憨憨地笑了。楊素瑤一臉驚慌,她害怕啞巴朱河會出事。她大聲對金大光說,你停車,你停車,這樣要出人命的!金大光還是沒有停車,他罵罵咧咧地說,我今天就是要弄死他,今天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他加大油門急速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啞巴朱河的身體就像漂浮在半空中。就這樣拖了很長時間,金大光還沒有把啞巴朱河從車上摔下去。他氣急敗壞地忽疾忽停地開著車。沒想到,啞巴朱河掙扎著,竟然鉆到了車里。金大光恐慌了。這個時刻,啞巴朱河已經(jīng)解開了楊素瑤手上的繩子。啞巴朱河在拼命地撞著車門,車門被撞開了,啞巴朱河摟著楊素瑤從車上滾下去。金大光停下了車。只見啞巴朱河拉著楊素瑤從地上站起來,向山上跑著。金大光握著刀子在后面追著,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把他們逼到懸崖邊上了。金大光一臉壞笑地瞅著:“我看你們一對狗男女往哪里走!”啞巴朱河看了一眼楊素瑤,楊素瑤也看了一眼啞巴朱河。啞巴朱河拉著楊素瑤的手,兩個人像一對大鳥,飛翔著,從懸崖上跳下去,下面是波濤洶涌的湖口。金大光驚呆了,怔怔地看著,嘴里還是罵了一句:“倆傻逼,都什么年代了,還……”他搖了搖頭,無奈地走下山,開著車回城了。
啞巴朱河和楊素瑤手拉著手,在墜落著。楊素瑤看著遠處的草泥湖,小刀騎在鵝身上,在湖面上飛著。她愣了一下,拉著啞巴朱河的手,開始改變飛行方向。這時候,雨停了,紅的光,橙的光,黃的光,綠的光,藍的光,青的光,紫的光,疊加著,閃現(xiàn)出來。在草泥湖上空猛地跳出一條跨于湖面的恢宏壯美的彩虹,光彩奪目,猶如天橋。草泥湖里頓時色彩繽紛,水波蕩漾,一草一木都被涂抹得空前的絕美壯麗。
只見啞巴朱河和楊素瑤飛著,和小刀會合到一起,淹沒在彩虹的深處……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