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他相遇的時候,青春的花,剛剛含苞,那淺淡的芳香,藏在細細的蕊絲里,只等春天的風吹來,一彎身,便現出柔軟潔白的內里。
當他們還是唇紅齒白的少年時,那愛戀,并沒有誰來干涉。外人只覺得他們是孩子,她愛他,不過是因為他的帥氣與才華,而他愛她,也大抵逃不過一個美的容顏。他們像是許多浪漫情侶中的一對,愛情的蓬生與綻放,源于瞬問的花火,所以那萎謝與凋零,也必是在時間里,毫無緣由地,便來了。因此當他們起初愛著的時候,并沒有人關注,他們在那陽光充裕的山坡上,自由地舒枝展葉,很快地,便染綠了路人的視野。
是她的父母驀然驚覺,他們蓮花一樣純美高貴的女兒,竟與一個除了明朗迷人的微笑,便一無是處的男孩,相守了四年!他們始終不能明白,她究竟愛他的什么呢?他出身卑微,家境貧寒,大學畢業后,怕是在這個人際復雜的城市,連—份工作,也無法尋到。而沒有薪水豐厚的工作,又怎能養活從小生活優越的女兒?既是這樣,那么,他又有什么資格,繼續在她身邊待下去?他們縱容了他四年,這,對于一個鄉下來的男孩,已是足矣。
她的父母很快找到他,讓他退出這場太過懸殊的愛情。本以為他會在他們的嘲弄里,知難而退,不承想。他卻是淡淡一笑,說,我那么愛她,為什么要退?難道愛情,是放在物質的天平上,才能稱量的嗎?她的父母,無法用世俗的標準,讓他抽身,便轉而勸說她來放棄。而她,亦是淡淡一笑,隨即彎腰脫掉鞋襪,露出腳趾,說,還有哪個男生,肯像他一樣,為我兩天剪一次趾甲,且永遠都不會厭倦,那么,我自會聽從你們的安排,嫁給他。
她的趾甲,并不像常人的那樣,長了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剪掉。它們從她出生時開始,便頑固地朝肉中長,父母帶她看了許多的醫院,均無好的療效。后來一個大夫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大礙,只要勤剪,完全沒有必要醫治。但她并不是一個勤快的女子。她的父母也是忙于公務,懶于記掛這些小事,所以每次記起來時,趾甲早已長到肉中,修剪時那種鉆心的疼痛,即便只是想想,也覺痛苦不堪。
但當她遇到了他,一切,便與往昔不同。他每隔一天,便會催促她脫掉鞋襪,而后握著她的腳,小心翼翼地幫她剪趾甲。偶爾遇到同學走過來,她常常會小聲提醒他暫停,但他卻是從不介意,照例細心地為她修剪,就像修剪的。不是她的雙腳,而是一株需要他呵護備至的花草。有不知情的外人,常會奚落他,他從不去解釋,只是笑笑,那笑里,所蘊含的,沒有一絲委屈與尷尬,竟全是對她的憐惜與心疼。
她的父母,并沒有因此而接納他,照例是反對。而她,也沒有屈服于家人的壓力,直到在大學畢業,他的工作,還沒有著落的時候,就毅然搬出了家,與他住到了一起。租的房子,當然簡陋,既沒有她習慣了的空調,也沒有她冬日離不開的暖氣。他們搬進去的第一目,因為匆忙,忘了買擦腳的毛巾,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晾干時,他卻呵呵笑著,將她的腳,放到了自己的毛衣上。她叫嚷著說不行,會把毛衣弄臟的。他卻給她一個溫柔的微笑,說,在我的心里,你的腳,與你的手,一樣美麗,且需要我溫暖它們一輩子。
正當她打算不顧父母的威逼,偷偷與他結婚時,一場車禍,卻是讓她愛他的腳步,戛然而止。她在那場車禍里,永遠地失去了雙腳,她最美好的人生,就這樣,被困在了輪椅上。得知這一消息后,她首先想到的,是讓他離開她,且再也不要回來。他當然不聽,照例在她的罵聲里,為她買飯,捶肩,又買來最好的輪椅。推她到院子里,曬春天的太陽。她漸漸安靜,不再吵鬧,但也不與他說話。她希望他能明白,如今的她,已不是從前那個可以自如跑跳的公主,所以這段愛情繼續下去,帶給他的。除了苦痛與負累,再無其他。
這一次,他的父母,也來勸他,說,為這樣一個一輩子坐在輪椅上的女孩,搭上自己的一生,值嗎?反正沒有結婚,不如就此打住,各自散去的好。沒有~個人,看好他與她的愛情,包括她的父母。他們說,此前,是你配不上我們的女兒,如今,則是我們的女兒比你低了,不平衡的愛情,向來是不會有好的結果的,所以,還是請你,像女兒所希望的那樣,放手吧。
他誰的話都不聽,只是一心一意地愛著她。就像,她依然是陽光下,最妖嬈的那一朵花兒。醫生為她安上假肢的那一天,他跑到專賣店,給她買來她曾經喜歡至極的一雙靴子。那雙米白色的靴子,盡管是穿在假的腳上,但當他半跪在地上,一絲不茍地為她穿上時,一股暖流,還是自下而上,倏地傳遍她的每一寸肌膚。那一刻,她終于知道,這段愛,不管用什么方式,她都是躲不掉了。
她在他父母的冷漠里,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他無需再為她剪趾甲,但他卻如往昔一樣,關愛著她的腳,在晴暖的午后,推她一家家地去逛鞋店,將她看中的靴子,買下來,而她,則學會了按摩,且一次次朝他“耍賴”,拿他的腳,做試驗的模特。一次車禍,奪去了她的雙腳,但她與他的愛情。卻依然穩步地向前走著。
而這份愛,從那最低處的腳上,蓬勃生出的時候,她就知道,再沒有什么力量,能夠將它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