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區——你說我愛你,于是天與地都寂靜了。
一
2008年,鐵西的冬天不是太冷。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中國成功舉辦了奧運會,保羅紐曼逝世了,冰島瀕臨破產,一塊十六磅重的鄉村火腿賣出了一百六十萬美元的天價。但這些都和琳瑯無關。
逼仄的小屋里,殘破的天花板上吊著一支日光燈和一盞15瓦的電燈泡。為了省電,琳瑯只開了小燈。鏡子里女孩憔悴的臉上帶著幾分宿命的苦笑。她認真端詳了自己五分鐘,搖了搖頭,用梳子沾了點清水,仔仔細細梳好了頭發。展曦打在她蒼白瘦削的臉上,照亮嘴上那一抹艷粉色的唇膏。天,慢慢亮起來了。
琳瑯穿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出了門。這是近幾年來她第一次見識鐵西區的早晨。艷粉街兩旁,落完葉子的樹上露出挺大的烏窩,一根高聳入云的煙囪矗立在街道的東邊,在更遠的地方,一列火車駛過沉靜而深厚的東北平原。
鐵西隸屬沈陽。在沈陽市中心,林立著無數的高檔住宅、豪華酒店和購物中心,在街上看見奔馳,寶馬的機會要比在北京長安街上多得多。但是在鐵西區,你很難找到一座五層以上的像模像樣的飯館,出租車也懶得光顧這兒——因為根本拉不到活兒。這個曾經被譽為“東方魯爾”的地方,這個有著39萬平方公里、?5萬人口的傳統重工業區,如今一片寂靜,早已不復原來的模樣。
你真的不去嗎?琳瑯走到街口,幫馬達招呼著燒餅攤旁的客人,臉上滿是期待的表情,我們和莫白那么多年沒見了。
不去了。馬達用油膩膩的手背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熟練地夾了一個熱乎乎的燒餅給她:我待會兒還有事。頓了頓,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琳瑯一番:這衣服穿你身上,好看。他豎起了大拇指。
琳瑯笑了。這是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穿這么鮮艷周正的新衣服,花了一百三十塊在夜市上淘的。對于從前母親周末帶自己逛街買新衣的記憶,她已經感到陌生而遙遠。
琳瑯告別了馬達,坐上了去沈陽市中心的公交車,然后再轉機場大巴。她找了一個最后面的位子坐下,從貼身口袋里掏出明信片,再一次確認了上面所寫的時間和飛機班次。明信片是不久之前寄到琳瑯家的。十年來,她每天傍晚都會打開家門口的郵箱,在一大堆廣告宣傳單里尋找著來自許莫白的訊息。那天看到這張明信片的時候,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香樟樹的葉子在琳瑯的臉上投射下斑駁的光影,有個聲音在心里說,一切都過去了。
公交車緩緩駛過昔日的冶煉廠,琳瑯轉過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座在鼎盛時期曾經效益千萬,職工數十萬的國營大廠,如今,它們蒼老、凄涼、無法遮蔽。
改革開放前,成千上萬的人以進入這樣的萬人大廠為榮。冶煉廠有自己的浴室、休息室、醫院,也有自己的住宅小區。一旦進入這樣的單位,就意味著捧上了鐵飯碗,旱澇保收,生老病死全由工廠負責。
琳瑯、許莫白和馬達的父母,都在冶煉廠上班。馬達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去父親所在的工廠時見到的情景。藤蔓覆蓋在暗無天日的廠房上,空氣里充斥著煙煤昧,鐵水味和人身上酸臭的汗味。人人都帶著鐵皮面具,毫無表情。巨大的鋼鐵怪獸在耳邊轟鳴著,張揚爆裂,仿佛隨時隨地可能失控。而在怪獸的旁邊,許莫白和琳瑯正笨手笨腳地用廠房里多余的廢鐵邊角料搭著積木。許莫白一不小心踩到琳瑯的花裙子,小女孩跌倒在地哇哇大哭,轉眼間又被馬達衣服上那只憨態可掬的長頸鹿逗得咯咯直笑。情緒不穩定,性格太跌宕,愛暴怒,愛沖動,愛哭——可轉眼她又像沒事人一樣,安安靜靜地靠在你肩膀熟睡,像一個洋娃娃。這是馬達對琳瑯的第一印象。那之后三個小孩子逐漸熟絡。琳瑯年紀最小,許莫白和馬達總是照顧她,帶她去動物園,帶她去逛夜市,帶她下館子。
這也許是三個人記憶中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琳瑯十四歲生日那天晚上,許莫白和馬達湊錢買了一個蛋糕,然后帶著琳瑯偷偷跑到街邊的小飯館里喝酒。一杯紅星二鍋頭下肚,眉毛都要燒起來了。酒壯慫人膽,許莫白開始胡言亂語,拉著琳瑯的手給她講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笑話。琳瑯就這么靜靜聽著,然后突然就咧開嘴,露出自己的虎牙,笑得月朗風清。年輕時候的女孩,并不是很漂亮,但是很美好。那種美好,就像驟雨。流云、花香、愛慕,都難以描述。那種美好,是那么的重要,那么的殺無赦。
許莫白有一瞬間的心動,像是心口被什么東西撓了一下,很癢。那種癢逐漸擴散,無法自持。終于他俯下身去,吻住了她。琳瑯的眼睛里頓時蒙上了一層霧,沉醉不知歸路。在朦朧中,琳瑯眼角的余光掃到了馬達,他端著酒,正襟危坐,臉上的表情令人無法捉摸,像在玩一場最最復雜的殺人游戲,又像是在為什么東西默哀。
生日之后三人的關系變得有些微妙。琳瑯和許莫白開始撇下馬達單獨約會,或者在工廠的冶煉爐、傳送帶、吊車等各種機器前嬉戲拍照,攝影師則是馬達。他背著父親從廠里借來的相機跟在他們后面,孤獨得就像一個質數,干燥得活像一株仙人掌。
每一次約會結束后回家,許莫白總是在道再見之后又轉過身緊緊抱住琳瑯。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好。琳瑯也總是用力點點頭。
他們當然沒有永遠在一起。在短短幾年間,作為重工業區的鐵西,一切的金色都迅速地褪去,曾是一個時代凝聚而成的熱情之花,凋零之后卻變成了一道最難看的疤痕。在破落的銹跡里,幾乎所有的廠都衰落:有的宣告關閉,工人全部下崗,有的半死不活,徒留幾座偌大的廠房慢慢被風化,有的幸運地繼續運轉著,可那份破敗蕭條依然難以抹去。
當時很多人一家兩代人都在廠子里工作,過去幾十年,從來都是“工廠的主人翁”,不知自主謀生為何物。下崗之后于是馬上變成了流氓無產者,變成了被突然拋棄的工人階級,拿著一次性買斷工齡的幾萬塊錢離開了工廠,從此和這個工作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再無任何關系。
失去鐵飯碗的恐慌和再就業難的殘酷現實,使長期置身于體制保障內的人們失去了安全感,也難以再適應市場化的勞動力競爭。于是琳瑯的母親練起了地攤,琳瑯的父親則開起了黑摩的,像蝗蟲一樣,堅韌地活在城市的最底層。
后來在鐵西區曾經廣為流傳幾則令人心酸的故事,其中一則的文本是這樣的:一戶家庭夫妻雙雙下崗,生活艱辛。一日,讀初三的女兒回家,說學校要開運動會,老師要求穿運動鞋,可家里實在拿不出買鞋的錢。吃飯期間,妻子開始抱怨丈夫沒本事,丈夫埋頭吃飯,一言不發,妻子抱怨不止,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陽臺,一躍而下。
琳瑯不止一次向她的客人講述這個故事當做談資,彼時她的面孔平靜,無悲無傷。誰也不知道,故事里那個后來站在父親尸體邊戰栗不已的小女孩,就是琳瑯自己。生活已經在不經意間蒸發掉了那些無聲無息的痛苦——對于這個城市而言,不過就是多了幾個販夫走卒,幾個違章的摩的司機、幾場婚外戀、幾個閑散自由的酒鬼,對于琳瑯而言,就是家里客廳的墻上多了一個相框,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子在相框里微笑。
二
1998年,剛過完春節,許莫白一家就離開了鐵西,和當時還有些許門路的下崗工人家庭一樣,準備南下投奔親戚。
那天沈陽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整個城市像是在為什么事情服喪。十五歲的琳瑯在火車站哭得鼻青臉腫,十九歲的馬達站在她旁邊,用力捏著她柔弱的肩膀,第一次體驗到了什么是手足無措。
許莫白緊緊懷抱著一截樹干,那是從他和琳瑯小時候親手種的刺槐上砍下來的。而留給琳瑯的,則是一塊小鋼片,象征著他會回來找她的承諾。他說,你等我。少女琳瑯一邊抽泣一邊狠狠地點了點頭。她瘦削、蒼白、平胸,梳著齊耳短發,站在整整高她一頭的馬達旁邊,仿佛一只柔弱的麋鹿。
火車啟動了。馬達抱住哭得快要昏死過去的琳瑯,對她說,要是十年后這小子還不回來,那就由我來照顧你。琳瑯看著眼前有點陌生的馬達,愣了一下。在此之前,他從未說過他喜歡她,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許莫白離開后不久,鐵西宣告倒閉的廠子越來越多,昔日繁榮的工業區開始大面積凋敝,與此同時,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馬路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攤:賣菜的、賣水果的、賣日用品的,用永遠饑渴、殷勤的表情招徠著稀稀拉拉的光顧者。類似的小本買賣勉強維持著鐵西一個又一個下崗工人的家庭,但這種脆弱的家庭經濟體系往往不堪一擊。
廠子倒了,住宅區年久失修,房屋、管道維修和取暖費成了大問題。原本由工廠負擔的公用服務系統開始分戶收費。按每平方米十九元計算,馬達一家每年至少要交八百到一千塊不等的暖氣費,為了節省這筆開支,硬生生地挨了一冬天的凍——屋外零下四攝氏度,屋里零下三攝氏度。而琳瑯家更慘,父親去世后不久,母親就被查出患有白血病,使原本就經濟拮據的家庭雪上加霜。下崗職工的醫藥費更是朝不保夕。琳瑯帶著年邁的外婆外公向街道求助,最后大伙獻愛心,東拼西湊了六百塊,但是琳瑯的母親輸一次血就要八百塊。
活下去就是勝利。后來琳瑯經常這樣安慰母親。為了給母親治病,照顧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她到處打零工,到飯店給人洗菜、送盒飯,什么都干,卻依然是杯水車薪。
兩年之后,母親的病越發嚴重,需要的錢也越來越多。還有三個月,琳瑯就要高考,按照老師的預言上大學應該極有希望,這個在晦暗中苦苦支撐的家即將露出一點曙光。然而,琳瑯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在貧困和疾病面前,她無法后退,她別無選擇,她拒絕了馬達的幫助,也不想賣掉在鐵西的房子,只想憑借一己之力,像個大人一樣,勇敢地為這個家作出選擇。
于是這個十七歲的姑娘轉頭做起了這個世界上最不需要成本卻又回報豐厚的行當——皮肉生意。她穿著輕浮又廉價的吊帶背心和短裙,踩著十五塊錢一雙的人造革皮鞋,沒站多久往往就捂出酸餿的腳臭。在鐵西最繁華的街頭,琳瑯不甚熟練地擺著各種誘人卻又拙劣的姿勢,臉上有著和年齡格格不入的表情。
華燈初上的時候開工,然后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馬達在離她不遠處的地方練攤,有時候是賣燒烤,有時候是賣毛絨玩具,有時候干脆就站著,抽著煙,望著她,面無表情。也幸虧有了馬達,艷粉街一帶的小混混都不敢來找琳瑯的麻煩。
一次馬達喝醉酒,徑直沖到琳瑯的面前。也許是憋了太久,他氣呼呼、咬牙切齒地問她,為什么要干這個?
琳瑯說,因為來錢快。我媽的病,不能拖。
莫白要是看到現在這樣的你,他會怎么想?!馬達朝她怒吼道。
你以為他還會記得我嗎!琳瑯笑了。馬達也笑了,那你怎么還不賣掉房子離開這里,去別的地方賺錢的機會更多,那你怎么脖子上還掛著他送給你的小鋼片!忘了他你會活得更好不是嗎?!你敢說你這幾年來不是死撐在鐵西等他!
話音未落,馬達不由分說要去搶她脖子上的東西,琳瑯退了幾步,他越發暴跳如雷,這么多年一點音信也沒有,這個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還等他做什么?!
琳瑯一只手護住胸前的小鐵片,一只手狠狠地推開了他。他沒有想到她會有這么大的力氣,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等他站起身的時候,琳瑯已經蹲在地上哭了。有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馬達仿佛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滄海桑田。于是他俯下身,溫柔地揉了揉琳瑯的頭發,說,今天咱不做生意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人在赤貧的狀態下,只能稱為茍活。尊嚴和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每個月能不能及時把醫院的賬單付清才是最重要的。這一年,琳瑯開始變得無比衰老。她沉默寡言,除了接客的時候不再說話、也不笑。每次一拿到錢,她總要摸一下掛在胸前的那個小玩意兒——低壓鑄模、高溫鍛造,所以它粗糲、不修邊幅,但也足夠堅硬、耐磨。如今,琳瑯就像這塊小鐵片一樣,沉默而堅韌地活在鐵西,等著一個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人。
不曾站在原地守候的人,不會懂得站久了雙腿都無法彎曲的滋味。他是她的夢,她的鄉愁,也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三
現在的氣溫是零下五攝氏度,有風。空曠曠的原野上,更冷,臉如刀割。馬達穿上特制的衣褲,緩步走進齊腰深的冰水里,先用腳在淤泥里找藕,然后挖出來洗干凈。早上九點鐘就鑿冰下水,下午四五點才收工,馬達要在冰天雪地里工作整整八小時。
白茫茫的原野上布滿藕的殘枝敗葉。中午吃飯的間隙,馬達坐在田頭,打開手機準備寫短信。因為手指在水下凍了很長時間,顯得十分笨拙,他哆哆嗦嗦地寫道,見到莫白了嗎?三秒鐘后,這六個字通過訊號塔發往琳瑯的手機上。一個小信箋的標志轉了幾個圈,表示發送成功。
而此時的琳瑯,正站在寬敞明亮的機場里不知所措。她從沒有坐過飛機,更不知道應該怎么看那個紅紅綠綠的大屏幕上傳遞出來的信息。她只知道時間還早,她就應該這樣站在接機口最顯眼的位置,露出最美好的微笑,迎接一個她最為朝思暮想的男孩。
許莫白乘坐的那班飛機是從挪威的奧斯陸出發的。南下之后許莫白的父親跟著親戚做生意,順風順水,越做越大,最后居然去了挪威定居。琳瑯只在電視上見到過奧斯陸——一國之都,流光溢彩,龍盤虎踞,泥沙俱下。挪威位于北極圈,缺乏日照、高福利。這個靠魚肝油維持營養均衡的國家是個抑郁癥患病率一直居高不下的地方。每年夏季都有喪失目標的青年在峽灣露營時縱身跳入大海。其中就有前首相布倫特蘭夫人之子。
這是琳瑯永遠無法理解的事。躺在鈔票上醉生夢死都不夠,怎么會活膩歪了想去自殺。這十年來,她的內心深處裝滿了對金錢的狂熱與無奈,無時無刻不經受著煉獄般的考驗。挪威對她而言,就像是童話的代名詞。而那個從童話國度里回來的人,現在又會是什么樣子?
她瞇起眼睛,一邊想著許莫白一邊癡癡望著不遠處飛機場邊的湖。每當有飛機經過,湖面就開始抖動,就像有一尾巨大的白鯉魚穿梭而去。一條,兩條,等出現第三條白鯉魚的時候,琳瑯見到了許莫白。
五米開外,那張俊美的臉。
那張十年前愛慕過的,親吻過的臉:那張十年后仍然熟悉到無以復加的臉,那張十年間日日夜夜被想起,從來不曾忘記過的臉。
一個留著長長鬈發的女孩親昵地挽住許莫白的臂彎,穿著昂貴的皮草,拎著一只精美的皮包,風光體面又儀態萬千。她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鉆戒,像陽光中翻飛的樹葉一樣耀眼。許莫白低頭看著她,眼睛里全都是滿滿的愛。
決定某人一生的時刻,應該隆重或者驚心動魄。然而對于琳瑯而言,它就這么簡單地發生了。二十五歲的琳瑯,皮膚依然蒼白,卻因為生活艱辛多了好多皺紋,還是很瘦,平胸,穿什么衣服都無法撐起來。如果說十五歲的時候這樣的女孩令人憐愛,那么此時此刻,看上去卻是無比的心酸。她立刻轉身,快步走進廁所,默默地躲在隔間里沒有出來。那個她等了十年的少年就在外面,那一段她青春期時結結巴巴、力不從心,又絕望無比的愛情就在外面,那一段被她珍視又被輕易消耗掉的時光就在外面。但是她被打敗了,沒有勇氣走出去。她必須承認,其實早在十年前,他和她的命運就已經改變,不會再有交集。
什么是面目全非?這就是面目全非。
里面有人嗎?隔間外面有人急促地敲著門。
琳瑯淚流滿面,死死地捂住嘴巴,喉嚨里有含混不清的東西,需要很用力才能咽下去。你后悔了嗎?你還愛著他嗎?她問自己。十年來她一直都問自己這個問題,直到這時答案終于誠懇無欺。
三天后的傍晚,琳瑯回到了鐵西。冬日的夜晚靜謐而芬芳,雪還在下,空中微有亮光。街兩邊的路燈全亮起來了,沿路形成光的弧線,就像一條河。馬達站在琳瑯家門口不遠的樹下,神情疲憊,下巴上有一圈青色,似乎等了很久。
他們走了?琳瑯走上前,問得小心翼翼。
走了。馬達點點頭,把琳瑯凍僵的手揣進自己的褲口袋。女孩已經是滿臉的淚。眼淚除了咸味還有別的味道——比如此時此刻。
這十年的生活,讓琳瑯擁有了一顆奇異的自尊心,站在街頭拉客她覺得沒什么,但是當她看到許莫白風度翩翩地帶著自己的女朋友下飛機的時候,一種強烈的羞恥感油然而生。對比那張俊美的臉,她覺得自己狼狽不堪,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兩個人就這樣靠在樹下,沉默不語。放在馬達褲兜里的手開始熱了起來,琳瑯想要抽離,被馬達使勁按住。然后,這個平時看上去兇巴巴的馬達,此刻卻一臉羞澀,猶豫了好久,似乎想要吻她。琳瑯仿佛聽到了他緊張的心跳聲,卻倔犟地咬著嘴唇,低下了頭。二十五歲的姑娘如今已然蒼老,她深知自己不配再擁有如此昂貴的愛情。
2009年的春節轉眼就到。琳瑯從年三十美美地一覺睡到了大年初一,這是三百六十五天里她唯一可以休息的時候。逼仄的客廳里,幾個老人圍坐在一起興高采烈地打著麻將。一旁的電視機在重播春晚,里面傳來三位主持人高昂的聲音回顧歷史,我們心潮激蕩,展望未來,我們充滿信心!
琳瑯靠在沙發上,打開手機,一共有兩條短信。第一條短信是馬達轉發的,無非就是新春快樂萬事如意。第二條,琳瑯看了三遍。馬達說,琳瑯,過完這個春節,你二十五了,我快三十了,要是你還記得小時候的約定的話,不如我們結婚吧。
往事突然像一場又一場的洪流,劈頭蓋臉地打來,讓琳瑯措手不及。那個滿嘴鈔票的馬達,手心布滿硬繭的馬達永遠穿著十塊錢T恤的馬達,小胡楂硬邦邦的馬達,發怒大罵粗口的馬達,還有失落傷感的馬達,羞澀臉紅的馬達,溫柔孩子氣的馬達……十年來,或許更久之前,他就愛上了這個姑娘,這個在焦灼的等待中有一雙安寧眼睛的姑娘。
我們有時深愛一個人,無論她是如何糟糕,依然會一如既往地愛她——暫時或者長久,微弱或者強大。
此刻,外面的陽光暖而耀眼,漏進來的光線像是窗外懸掛著的水晶,逶迤而變化萬千。琳瑯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滴眼淚很輕地滑落到了手機屏幕上。
天地間,仿佛一下子都寂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