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七十年代末生于江蘇常州,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作協會員。江蘇省作協簽約作家。習作散見《散文》《十月》《舢》《天涯》《山花》等刊物,有詩集《從前》,散文集《庭院》等出版。
我相信天空曾給江南大地撒下兩顆種子,一顆長出了棉花,—顆長出了蓼藍,千萬年后它們在塵世相遇、相愛。“天覆地載,物數號萬,而事亦因之”,藍印花布可謂一朵“天工開物”的民間奇葩。
藍印花布上的吉祥花紋,散發著樸素平穩的鄉土氣息。它還原了一個陳舊的年代,帳檐、被面、被單、枕巾、門簾,藍色世界里含羞的新娘,仿佛油燈旁—張清晰的臉,依稀觸手可摸。我記得外婆和奶奶擁有過這樣相同的嫁妝,在綢緞進入不了尋常百姓家的年月,那嫁妝暖和過我的孩提時代。多年以后在桐鄉的烏鎮,再見到那素雅的布做成旗袍、手帕、鞋帽、壁掛……我仿佛端坐水鄉木格花窗邊閱讀一封故人寄來的信,突然渴盼抬頭間,一位頭扎藍印花布方巾的挽髻女子提著藍白相間的包袱從我眼前優雅而過,她反袂拭香汗,贈我回眸一笑。有一股酥酥的醉。
簡潔有時就很江南。一塊藍印花布,輕描淡寫,令我深深癡迷。就像我最愛吃的面不是北方的炸醬面,也不是南方的奧灶面,我喜歡一碗陽春:清湯,白底,數段小蔥。我尊崇美食“色香味”色居先的視覺要義,這也基本表明了我的審美態度:明朗清爽。這樣的審美也決定了我勢必踏上追尋藍印花布之旅,從一座城市的博物館到一個小鎮的印染廠再到一條老街的小作坊,那個過程王春鳴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詞語:漸入佳境。
在南通藍印花布博物館,我走馬觀花般瀏覽了梳理過的初步知識普及,像是讀懂了這布的神秘卻也云里霧里,總感覺與真相還有一紗之隔,占博物館最多的卻是昂貴的各式紀念品,一經工藝美術大師之手“奢侈”得叫人不敢親近,藍印花布的平民之意蕩然無存;幸好友人說在通州還有個二甲印染廠,將我的感性期許又拉回了一步,大型器械的鏗鏘聲中吐出堆積如山的布匹,讓我想起常州紀念品式批量生產的大麻糕,想來流水線上不出原汁原味的東西;一直到振興染坊,—個五十年前叫王振興的學徒在退休以后,辦起了家庭小作坊,恢復了傳統的“小青缸”土靛印染技術,長子刻版,次子刮漿,小兒子養護染缸,老伴和三個兒媳幫襯,電影膠畸墻殳完成藍印花布的制作鏡頭。如灶的小青缸邊我看到了平原大地上的人間煙火,又似乎聞到了那塊反復搟捶搟扁、皮薄中厚的糕坯貼入燒熱的爐內、四五分鐘后從烘麻糕的圓柱形鐵爐從取出的常州大麻糕醉人的醇香。在這個小作坊里,目睹了一道“染色”的工序,竟然蘊藏著驚人的智慧——氧化還原。靛藍、石灰、陳酒,調配比例得當,小青缸里由黃變綠、由綠變藍、由藍變青,經歷著生命的不息交融。這喝了江南老滔的布,醉了,醉了才由此點燃了茍子“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的思想火花。
棉花與蓼藍這樣的組合,讓我想起蜜蜂與花朵,大自然原本就是衣食父母。元代的黃道婆在海南黎族學得精湛紡織技術返回故里江蘇松江,改進黎族紡織工具,傳授錯紗、配色、棕線、挈花等棉紡織技術,促進了松江及周邊地區棉紡業發展,南通植棉也始于元。我仿佛還能聽見南通悠長小巷里依稀傳來當年紡織女節奏輕巧的紡紗聲、織布聲……挑選坯布、脫漿、裱紙、畫樣、替版、鏤刻花版、上桐油、刮漿、染色、刮灰、清洗,濕布掛上七米高的晾曬架,仰望可見從天空掛下蔚藍壯觀的瀑布!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知素雅之布還需如此工夫。
當藍底白字作為一種“道”將東方古老文明的氣息傳遞到我眼前和鼻尖時,我差點熱淚盈眶,我看見了時間的水和質樸的心靈!那些我幾乎不能識別的甲骨文,憑借千般舞姿敘述著根的不同原型,讓—個幾近迷路的孩子辨認著出身。那些溫潤的字,血肉飽滿,像—個個剛剛孕育的胚體,帶著祖先遠古的信息記憶,穿越了秦漢唐宋的風雨,到二十一世紀,宛如一貼溫和的中藥,調理著我們的精神病體。然而,如此寧靜致遠的美,再次從祖先以獸皮遮體向種植棉花紡紗織布的文明追求中剝離出來,重新回到迷戀皮草的虛榮人性倒退中。藍印花布的眼睛,那閃爍和平精神的光芒讓我向往回歸“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里情感豐沛的中國之美。
“終朝采藍,不盈—檐”,《詩經》里多的是思夫的女子,時時有細密的憂傷縈繞,但思念終究是很美的情感。藍印花布裝下的一尺江南,于今時也是如此,猶如往日的星空已沉睡布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