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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訴(中篇小說)

2011-12-31 00:00:00陳洪金
滇池 2011年10期

門關上后,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我的呼吸聲,在小小的房間里一起一伏。

夜色在窗外黑沉沉的,聽著她的腳步漸行漸遠,我轉回身,打開了房間里的電燈,一片光明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是的,她走了,消失在夜色里,她將回到那個服裝店里,繼續她的生活。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再來。但是,她留在我房間里的氣息,還是那樣濃烈。在這些揮之不去的氣息里,一種香氣的存在,使我不能平靜。

香氣里充滿了欲望。

當她解開她的衣服,把一個光潔的身體展露在我的身邊,誘惑我。但是,在我的心里,我卻一直在想著你。她對我的欲望越強,我卻在同時越強烈地想你。一幅畫掛在墻,你的眼神在墻上望著我,讓我想起一段時光。

那時候你躺在床上,病情如同一張網,籠罩著我們所有的時間和生命。醫院里,護士們來來往往,她們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響起來,清脆而遼遠。那一天,你躺在床上,正午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病房里的時間安詳得像你的沉睡。你微微閉上的眼睛,讓你的臉龐蒼白得像一張紙。在病床邊,我守望著你的夢境,一刻不離。

我們都知道,你的時間不多了。剩余的時光,對于我們來說是多么的珍貴,因此,我愿意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你,守在你的病床邊,看著充滿了各種藥物的液體,從那個玻璃瓶子里,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淌進你的手臂里,最后消失在你的身體里,支撐你的最后時光。

你醒來的時候,虛弱地睜開眼睛,無力的眼神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后,你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放進我的手掌里。你滾燙的手,說明你的體溫很高,發燒,正在耗費著你的精神。在住進醫院之前的日子,我們也經常手牽著手,漫不經心地走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任憑音樂、陽光、鳥影、車聲濺濕我們的額頭。那時候,我們的心里就像高空上的云彩一樣,隨意而自由。你的面色如同一枚新鮮的水果,滿是青春的色澤。但是,當你躺到了醫院里的病床上,生命的氣息正漸漸地離開你的身體,仿佛一縷縷青煙,升到空氣里之后,再也找不到了。

那天午后,你堅持著離開了醫院,悄悄地離開了那家人來人往的醫院,回到我們的房間里,你對我說:“時間不多了,在我離開之前,我想讓你再畫一幅畫。”在我的畫室里,你容光煥發,仿佛一位女神,攝魂之美照耀著我和我的房間。其實,我知道你的深意。你已經意料到那個時刻即將來臨。

你的美讓我的靈感充滿了在我的身體里涌流的血液。我的筆觸如同神示,整整一個下午,我們幽居在畫室里,時間在畫布上靜靜地淌過,你的靈魂與肉體融化在我的畫布上,美輪美奐。當我涂完最后一筆,你靜靜地睡去了。黃昏來臨。

回到醫院里,你躺病床上,馬上昏昏睡去。從此,在那張病床上,你再也沒有醒來,直到你的生命滴盡了最后一絲靈氣,直到你的身體里最后的熱里漸漸地歸于冰涼。那一刻開始,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雖然你的身體已經進入到黑暗的泥土里,成為了大地的一部分。

我總是在一個又一個黑夜里獨自一人守著一種沉靜,心里懷想著你在我身邊的那些時光。但是,兩個世界把我們隔開了,我的守候,只能在夢里看到你又回到我的身邊,用那低低的聲音,向我訴說一種切膚的思念。思念耗盡了我所有的靈感,我的畫筆再不能展現驚人的表現力。于是我每天都把自己關在這個房間里,等待著你的出現,等待著我的畫布上再現靈感。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在時光的波浪上,我漫無目的地漂泊著,一漂就是兩年。

兩年里,我在這座城市里像一片旋轉在風里正要墜落的樹葉,把自己的身體放逐在酒吧里、畫展中,還有數不清的朋友聚會上。我在不停的舉杯、碰杯中度過每一天,早上出去,深夜回到屋子里,獨自面對疲憊的夜。這樣的日子,把我對生活的興趣消磨得黯然失色,我的創作進入了一個停滯期。一種焦慮與日俱增,我渴望著擺脫困境,但是,因為你的離開,我沒有了能夠讓我激動起來的模特,我的想象與創造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入口。

還是一次酒會,我在那個傍晚走出蝸居,把自己的身體放逐到大街上。小城里的黃昏里,陽光明亮地照著匆匆忙忙的行人,而我,卻如同行尸走肉,為了一個不知道都有些什么人參加的酒會而在匆匆地趕路。

當我的目光隨意地掃進一家服裝店的時候,我仿佛聽見了來自天堂的仙樂。她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了。就是她,我在你離世后的兩年里苦苦尋找著的人,她有著與你一模一樣的身材和氣質。那一刻,她正在店里忙碌著接待顧客,沒有絲毫的閑暇去看街上的行人。當然,她也就沒有發現我呆呆地站在街邊她的店鋪門前死死地盯著她看。

我的心情一下子激昂起來。

這時候,我的手機在腰間響了起來,朋友們在電話那一端鬧哄哄地叫我趕快過去。其實,那天晚上,我的心里一直在想著她,根本沒有在意席間都有誰。雖然,主持那天的聚會的朋友把參加酒會的詩人、作家、畫家、作曲家向我作了逐一介紹,但是我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和作品,等到酒會結束的時候,我匆匆地離開了聚會。行色匆匆地趕到那家服裝店,試圖再仔細看看她的模樣。

但是我去的時候,那家服裝店早已關門了,街燈淡淡地照著那漆黑的卷簾門,仿佛一個沉默的人,無視于我的失望。

我回到家里,站在你的畫像面前,仔細地看著那幅畫,那幅在你離世前畫下的、曾經給我帶來眾多聲譽的畫。你還是和往常一樣,在畫里眺望著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神情,沉靜而恬淡。

我回到畫室里,把覆塵的畫筆和調色盤拿出來,放到桌子上,準備著一個新的時期,把我的生命點燃。那些畫筆,早已被兩年前的油彩給凝固了,我打來一盆清水,把畫筆一支支放進去。清水里漸漸地溢出各種各樣的彩色來,那些熟悉的顏色,讓我一次次回憶起你來。但是,當盆里的色彩越來越濃的時候,我開始想起了她,那個在服裝店里賣時裝的女人。隨著畫筆慢慢地泡開,變得柔軟起來,我坐在地上,點燃一支煙,一邊抽煙,一邊望著我在兩年前創作的那些油畫。

墻上的油畫,一幅幅地懸掛在我的面前,每一幅畫,都會讓我想起創作它們的時候的種種情形。夜色已晚,香煙燃盡后,灰塵落在地上,散發出煙草的氣味來,我靠在畫架上,漸漸地睡去。等我在深夜里醒來的時候,靠著畫架的胳膊隱隱作痛。我回到臥室里,繼續等待著新的一天出現在我的窗口。

我去她的店鋪里去的情形,你也已經知道了。是的,如果你在天有靈的話,你是應該知道的。我買下了她的服裝店里的兩套服裝,請她送到我的住處來。

我要說是的,當她來到我的住處的時候,我心里的激動。

我習慣于晚起,當她敲響了我的門的時候,我剛剛從床上起來,還沒來得及洗臉。但是,在我聽到敲門聲,打開門,見到她的時候,我已經很吃驚了。我已經看到了她在清晨的美麗的面孔。所以,我趕緊關上門,回到洗臉間里,認真地洗了一回臉,再次打開門,把她請進了客廳。在客廳里,她見到了你,油畫中的你。

我從她手里接過那些服裝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把它們放在什么地方,但是,因為你,終于想起了你離世前留下來的衣服,于是,我打開那個紙箱,把它們放進去,與你曾經穿過的衣服在一起,我想,它們應該被放在那里,和你以前的衣服在一起,陪伴著你的呼吸和香氣。

我的語言表達能力讓我傷透了心。因為在她面前,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誠意。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我需要一個模特,一個能夠讓我的創作激情重新燃燒起來的模特。當她接過我的錢,離開我的房間的時候,我還不敢肯定她是否會真的做我的模特。但是,我想我應該努力去嘗試著說服她。她的腳步聲最后消失在我的耳畔,我開始失望:她憑什么會相信一個陌生人,并且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脫下她的衣服,裸露出她的身體,做我的模特?

我為自己冒失的舉動而感到后悔。

但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在第二天就來到我的面前,做我的模特了!

我在內心深處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能太心切,要讓她慢慢放松下來,從從容容地做我的模特。

于是,在那天晚上,我沒有要她讓我畫。只是很隨意地跟她聊天,讓她漸漸地了解我。我期待著有一天,在她放松對我的警惕的時候,漸漸地走進我的生活,把我當成她的朋友,然后才讓她走進我的畫室,開始我的創作。

那天晚上,我和她坐在我的畫室里,斷斷續續地聊著,后來,她竟然在我的畫室里睡著了,我想,這應該是她對我沒有的警惕心的表現:她已經把我當成她的朋友了,至少,她已經不再把我看作是一個陌生人了。

在她漸漸進入夢鄉的時候,我被她的安詳與寧靜深深地吸引住了,我輕輕地拿出畫具,小心地畫著,盡量不把她吵醒。她的呼吸在畫室里輕輕地響起來,那種聲音,在我看來,卻是一種美妙的音樂。我沒有想到她這樣快就會進入角色,當我在停頓了兩年后的第一次創作基本結束的時候,她也剛好醒來了。一種神態,從她的臉上轉移到了我的畫布上,我的新生活開始了。

誰也無法否認,她是美麗的。面對她,我看到了你在兩年前的神情,這時候,我仿佛又看到了你站在了我的面前。有時候,我甚至會把她當成你,因此而情不自禁地想擁吻她。但是,在墻上的那幅油畫里,你的目光卻又讓我想起,你確實已經在兩年前離開了人世,只把一種記憶留在我的心里,讓我在懷念中想起你來。

我在內心深處向著你的靈魂眺望。她在我的身邊,以裸體的形式,把我的創作激情點燃了。但是,我還是要對你說,她的存在讓我錯亂,她曾經幾度讓我把你和她混淆了。

而你的畫像卻又把我和她隔開了。

當她赤裸著身體,撲進我的懷里,對我說“要了我吧”的時候,我的心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那是一個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身體,肌膚滑膩,目光如水、乳房堅挺。我承認,我在那時候確實有一種沖動,讓我熱血沸騰。我把她摟在懷里,想給她以熱吻。但是,這時候,我的目光掃過她的肩頭,看到了墻壁上的油畫里你的眼神。

我不能在懷念著你的時候擁有她。

然而,我又時時見到她,她的容貌,她的肉體,她的唇。我的創作重新接上了線,就像一條河流,在千回百轉之后,又找到了流向。而這條河所經過的地方,岸邊長滿了花朵、樹木、草叢、巖石,這是一種吸引,它把我引導著,誘惑著我,向著它的峽谷縱深處流去。

當她對我說“要了我吧”的時候,我就已經無法預料,隨后而來的時光,我將如何面對她。那一天晚上,她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哭泣,那低低的哭聲,告訴我她的憂傷與失望。我知道,她特別地想向我敞開她的身體,想把我引向她的處女之軀。但是,因為還愛著你,只能明知故問地對她說:“你怎么了?”

當她撲到我的懷里,我把著她熱氣騰騰的身體,一動不動。但是,在我的心里,一種激流,開始洶涌澎湃。她的熱情沖擊著我內心里漸漸脆弱的堤岸。把她抱在懷里,我不敢動,只能讓她在我的懷里靜靜地躺著,仿佛抱著一個受傷的嬰兒。她的哭聲漸漸地消失了,然后慢慢地睡去。我把她抱在懷里,目光高高地注視著屋頂上的燈盞。燈光照著她的臉龐,照著她新鮮的嘴唇,照著她噙了淚水的眼睛。

身體之間的熱氣在我和她的肌膚之間傳遞著,我們的身體越來越熱,我甚至感覺到的臂彎已經冒出微微的汗珠。她的乳房隔著衣服,輕輕地抵著我的胸膛。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柔軟,乳房特有的柔軟。我漸漸地感覺到了她的乳房給我帶來的愉悅。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懷里,我的手臂漸漸地麻木了。我知道,那一刻,我只要騰出一只手來,輕輕地覆蓋在她的乳房上,我的整個世界將會被改變。

一種激動在我的內心里沖突著,我想把她抱起來,放到我的臥室里的床上,但是,就在這時候,我又想起了你,我失去了勇氣。我輕輕地動了一下,想要換一個更舒適的姿勢,讓她在我的懷里睡得更好一些。想不到,她卻醒來了。于是,我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你應該回去了。”

是的,因為我還愛著你,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應該回去了,她應該回到她那間店鋪里去了。

但是,她沒有離開,相反,她站起來,在黑暗里向著客廳的旁邊走去。那里是我的臥室!她的腳步聲告訴我,在她走向我的臥室的時候,地板上發出一些織物滑落的聲音。然后,她在我的床前停了下來,房間里恢復了平靜。

在我的臥室里,一個脫光了衣服的女人,在等待著我去打開她的處女之門。而我卻在客廳里,呆呆地站著,腳步沒有絲毫的挪動。兩年了,我已經沒再接觸任何女人。在這兩年里,我總是一個人呆在房間里,或者在朋友們中間,用忘卻來麻醉自己。我似乎已經習慣了沒有性愛的生活。但是,當她在我的床上躺下去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種對性愛的沖動,我的腹部開始發熱。

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沖動。我想走過去,把她摟在懷里,把她壓在我身下,釋放那大地深處沉睡了許久的涌動。但是,這時候,我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出現了兩年前,我們在我的臥室里的那張床上沒日沒夜地做愛時的種種情景。在那張床上,在你的身上,我成為了一個男人,一個成熟的男人,一個強壯的男人,一個不知疲倦的男人。

那張床是屬于我的,但是,因為我們在那里度過了眾多銷魂的時光,我更愿意把它當成你的床。因為我始終會在那里不經意地聞到你的身體的氣息,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光。而如今,她在黑暗中走進了我的臥室,躺在那張床上,我怎么能夠在那張床上跟她做愛?

我站在客廳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點燃了一支煙,默默地吸著那刺鼻而又帶有濃烈的香氣的煙霧。你在我的心里居住著,仿佛一尊神像,不容侵犯。客廳里沒有開燈,一片黑暗籠罩著我。

她不知是什么時候從臥室里出來了,悄悄地來到我的身邊,她的肉體的香氣彌漫了我的周圍。我不敢動,還是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抽著煙。她的體香與煙味混合在一起,這樣的氣氛,讓人不知所措。當她緊緊的抱住我的時候,我才發現,她赤裸著身體。她的身體在夜氣里已經變得有些冰涼了,那光滑的肌膚貼在我的額頭上,柔軟的乳房碰到了我的臉。我知道,這是一個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身體,一個能夠激起許多男人激情的身體。

她熱烈地吻著我的額頭、我的嘴唇,她的手死死地摟著我,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這時候,我還沉浸在對你的想念里,我不能接受她的誘惑。于是我開始逐漸地用力掙扎。在我掙扎的時候,她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把我緊緊地抱著,盡量地把她的身體貼近我,我甚至聽到了她的腹部在我的腹部隔著我的衣物,在用力地摩擦時發出的聲響。

一種搏斗,靈魂的搏斗在黑暗的房間里展開。迎合,還是謝絕,這是一條鴻溝,她在心里向著我呼喚,你在黑暗里默默地注視著我。

當她氣喘吁吁地用力摟緊我的時候,我開始用一個男人所能夠使出的力氣,逐漸施展開來,掙扎。她的身體開始變得熾熱起來,我的掙扎,不能讓我把全部的力氣都用上,我怕給她的身體帶來傷害。這樣的搏斗,使我漸漸地被她摟緊了,她的身體緊緊地貼住了我的身體,她的臉貼緊了我的臉,她的乳房抵住了我的胸膛,她的腹部不停地摩擦著我的下體,并且讓那里開始漸漸地挺拔起來。我的心告訴我自己:我的手快要堅持不住最后一道防線,準備著去撫摸她的軀體了。

當她把手探向我的下體的時候,我承認,我的心里產生了一種久違了的快感。但是這時候,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你的影子,我想起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的各種情景,想起了你躺在病床的時候蒼白的面容,想起了你讓我畫最后一幅畫的時候那虛弱的呼吸。我用力地推開了她,低聲地對她說:“我不愛你。”

她在黑暗里怔住了,猛然間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我可以感覺到,在黑暗里,她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像。我知道,她對我徹底失望了。在夜氣里,她似乎開始感覺到了寒冷,于是她開始顫抖。我的心里充滿了濃烈的歉意,怕她赤裸著身體在夜氣里凍傷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這時候,我不能碰她。于是,我們雖然離得特別近,但是誰也沒有觸到對方,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彼此可以聽見。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站起來,無聲地在黑暗里向我的臥室走去。我知道,她一路走過去,一路撿起她落在地上的衣物。當她再次走出來的時候,她打開了墻壁上的燈盞,瞬間的明亮照得我們都不約而同地瞇起了眼睛。我不敢看她,卻能夠在燈光里聽到她的腳步聲一步步走向門口。她離開了。

事情就是這樣。

等我回到的我畫室,我開始重新審視她讓我畫下來的那一幅作品。我知道,從這一天晚上開始,她再也不會來到我這里來了。也許,當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會把我當作陌路人。一定會的,因為我拒絕了一個女人最熱烈的愛,我讓她的表白成為一種羞愧。

在我的陋室里,現在有兩幅畫,一幅是你讓我畫的,一幅是她讓我畫的。現在,一幅畫懸掛在客廳里,它給我帶來了盛譽,而你卻已經離開了人世。一幅畫懸掛在我的畫室里,還沒有來得及向世人宣告,而她也已經離開了。現在,我還是一個人,沒有誰再會來到這里,我只能在心里逐一地想起你和她來,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誰還會來到這里,誰還會以模特的方式,讓我的創作激情澎湃。我再一次把畫具收起來,用紙包好,放到畫室的一個角落里。

失去了你,我喪失了愛情。失去了她,也許,我的藝術生命將會從此終結了。在這個人世間,我已經心灰意冷。以后在白天的陽光、暗夜的星空里,我又將在心靈的漂泊中度過了。雖然還有酒會與麻將在等著我,但是,這座小城里,人們都知道有一個畫家,深居簡出,灰溜溜的,如同一條喪家之犬。

陽光再一次照到我的窗戶上的時候,我剛睜開眼睛,就從床上一躍而起,去收拾行李。仿佛神示,我的心里猛然間涌起一個想法:我要離開這座小城一段時間,到鄉村里去看看,到城郊之南,你的墓地那里去看看。

兩年沒有去那里看你,我想,你的墓側肯定荒草叢生了。

好久沒有看到這樣明媚的陽光了,我坐在你的墓前,點燃一支煙,靜靜地抽著。你的墓碑上的名字,在雨水的沖洗下,已經漸漸地暗淡下去,模糊的字跡,卻在勾引著我把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那些往事一遍又一遍地想起。

是的,我們相識就是在這里,那時候,你隱沒在人群里,不停地在詩人與畫家之間穿梭著,如同一只蝴蝶。我手里端著一只酒杯,遠遠地離開了人群,在草坪西側的湖邊,靜靜地寫生。我的邊上是正在釣魚的詩人西蒙。陽光熾熱地烤著我的肩背,我抬起頭來,向著吸引著我的歌聲里溯流而上,就在那些傾聽的人群里看到了你的身影。那就是你,是你的身材吸引了我。

我放下了手中的筆,靜靜地看你在人群里的羞澀。大約過了五分鐘,詩人西蒙打斷了我的注視,他告訴我,關于你的一切。

在湖邊,我們度過了整個下午。你把目光融入了我的油彩里,與它們一起被我涂到了畫布上。你的香氣彌漫了我的腮幫,你的呼吸滋潤了我的嗅覺。午后是自助餐,自助餐后是一段休息的時間,我躺在草地上,用你的帽子遮住了從樹陰里碎碎地落到我的臉上的陽光,慢慢地睡去,你坐在我的身邊,拿出一本詩集,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都是我們剛開始認識的時候,我們的態度。

雖然我們都感覺到了一種愛情的萌發緊隨著相識而來,讓人有些吃驚。但是,我們還是已經做到了一種默契,如同那些相識多年的情人,經歷了爭吵、斗氣,最后還是歸于平靜。我一覺醒來的時候,看到了你注視我的目光,湖水一樣平靜,但又充滿了放肆的觀察。我對你微微地一笑,你也對我微微地一笑。仿佛是多年的相知。

黃昏到來的時候,人群逐漸散去。

我邀你到我的蝸居里去坐坐,你跟隨著我,隱沒在小城里的人群中,回到了城北郊我的住處。在我的畫室里,你望著我掛在墻壁上的油畫,一幅,一幅,你的臉上始終帶著那種你特有的平靜,不動聲色。當你向我轉過身來的時候,我還在呆呆地盯著你看。你低下頭來,一縷淡黃色的頭發,從你的額頭上滑落,遮住了你的羞怯。我悄悄地握住了你的手,你輕輕地掙扎了一下,但是沒有掙脫,你的手被我握在手掌里。我們在我的畫室里坐了下來,我握著你的手,你低著頭,沉默不語。

就這樣,我們彼此都在沒有言語的時候,告訴對方,愛,開始生長出小小的蓓蕾。沒有情書,也沒有誓言。

夜色掩蓋了屋頂,你抬起頭來,對我說:“你需要一個模特。”

我說:“是的,我需要一個模特。”

你說:“你為什么不找一個模特?”

我說:“我一直在找,但是沒有找到。”

你說:“你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模特?”

我說:“像你一樣的。”

你說:“那就讓我做你的模特吧。”

我說:“好。”

我們的時光開始了。你經常來到我這里,我們一起合作,那一段時間里,我創作了油畫《魘》、《神示》、《野浴》、《生靈》,你在我的作品里,帶著神性的靈光,給我的作品帶來了一種潔凈和神秘。那些作品抽象、悠遠、靈動,當它們進入到小城里的畫廊里出售的時候,引來了轟動。因為我的畫頻頻以高價出售,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改觀,我們把賣畫掙到的錢,用來旅游,去西藏,去新疆,去青海,去麗江。

在路上,那些充滿了神秘感的地方,給我的創作又帶來了不盡的靈感。于是,我們一邊在全國各地旅游,一邊在旅館里進行創作,把畫好的作品郵寄回來,然后繼續四處旅行。等我們旅游結束,后到小城里的時候,郵局里存放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包裹,一個郵遞員與我們搬了整整一天,才把那些畫運回到我的屋子里來。乘著那一陣熱情,我們在小城里辦了一個畫展,引來了四方的同行:省美術家協會專門派了一位副主席過來,舉辦了一個研討會,小城里的大街小巷里,三三兩兩地游走著一些長發的、留須的、光頭的畫家們,熱鬧了整整三天。在那些日子里,我們把這座小小的城走得擁擠不堪,整個小城的街道上都流溢著濃濃的油彩味道。

畫家云集的酒館里,我每天都喝得大醉。深夜回到我的住處,在你的陪同下,我們親吻、愛撫。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忘記了世界的存在,只把你的身體當成了我的天堂,一次又一次地飛升,一次又一次地回落。你水草豐茂的身體,承載了我的激情。你的腋窩和乳房散發出的花香,把我覆蓋著,包圍著,你的私處一片汪洋,那此起彼伏的波浪,溫暖著我的每一個細胞。日子被包裹在我那小小的房間里,夜色呈現出被汗水和精液的味道,彌漫著夜的暗藍色。

我醒來的時候,陽光通過厚厚的窗簾,把屋子里照得光線柔和。

那樣的時光,你總是讓我在醒來的第一個瞬間,用疲憊的頭顱去傾聽你的聲音。一夜瘋狂后的沉睡,使我總是要費很大的精力,才能夠準確地找到你的位置。是的,當我醒來的時候,你早已不在我的身邊,我只能艱難地用目光去尋找你。

這時候,我往往會聞到一些食物的香味,淡淡地彌漫到我的面前。

然后,我看到你的微笑,呈現在我的視線里。那淡淡的微笑,告訴我,你對我充滿了古井一樣幽深、井水一樣甘甜的愛意。你用輕輕的一個吻,把我喚醒,然后伸出你的手,把我從床上牽引著,讓我從床上起來,慵懶地去洗漱。等我回到餐廳的時候,一杯牛奶、兩個煎蛋、兩根黃瓜已經放在餐桌上了。

這些都是我愛吃的東西。但是,在我與你相愛之前,我并不知道,我竟然會對食物也有一種很執著的偏好。我們同居以后,你漸漸地發現了我的飲食習慣里有一種很厚重的對油味的依賴,同時也對汁液、湯水很在意。于是,你配制了一套早餐,讓我晚睡早起的創作時間里,有了很營養的套餐。

每一次坐在餐桌前,你看著我很專心地吃著你親手制作的早餐,就像幼兒園的老師在守候著一個孩子進食。那眼神里充滿了專注與愛。

這樣的日子,真幸福。

我知道,太陽升到天空中的時候,我會回到我的創作室里去,拉開窗簾,讓陽光盡量的照到房間里去,好讓我看到畫布上的每一個地方,然后用一個個色塊去把它們涂抹,填充。這時候,是我們分開的時間最長的時候,我們一直都守在各自的房間里,把門彼此關上了,互相不打擾。

我知道,你喜歡在正午的時候,乘著明媚的陽光,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里,寫小說。是的,當你的房間的門關上了,你便成了那個小小的空間的主宰者,一個個故事的場景在你的筆下展開,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在你的筆跡里跟隨著你,展開了一場場悲歡離合。因為愛,你的故事總是由一個愛情故事來支撐,并且有一種愛,深沉而又纏綿。但是,那些故事里的人們,并不都是為了愛情而存在著的,他們往往在生活里為了一種能夠感動自己的事業而奔忙著,并且能夠為之獻出一生時光和精力。

由于你的故事,我能夠知道你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責任的人,至少,你對自己的生活是有著執著的追求和看法的。因此,我也開始稍稍地改變自己的生活起居的時間和規律,盡量地讓我自己的工作時間向你的工作時間靠近,而不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孤獨的創作者,起居自由。

這一年的夏天,我們把自己關在屬于各自的房間里,如同兩只蟄伏的野獸,爆發出來的創作力,讓我們的房間里充滿了生命與激情的味道。你整天伏在電腦面前,把時間的每一分鐘都敲打成了一些句子。嚴嚴實實的窗簾,把你與我隔開了,你與那些故事里的人們在一起循著一些情節,奔跑著,歌唱著,哭泣著。當你打開門,走進廚房,端出一些飯菜,在餐桌上擺上兩瓶啤酒,才敲開我的房間的門,輕輕地告訴我,又到了進食的時候了。我盯著我的畫布,最后看了一眼,打開門,回到餐廳里,坐在你身旁,吻過你的唇后,開始對付桌子上的美味。吃完飯,我收拾了碗盞,揩凈手指,回過頭來,才發現你已經進入到你的房間里去了,我也進入到我的房間里去,關上門,對著我的畫布和色彩,開始了想象與創造。

夏日的黃昏,把小城籠罩成了一塊斑斕的調色板。我們吃過晚飯以后,就出去散步。在街上,你把自己打扮成了很休閑的樣子,而我,則穿著那件寬大的襯衫,上面還沾著星星點點的油彩。在這個小城里,我們認識的僅僅是幾個搞藝術的人。因此,我們的散步像兩尾游魚,把寬寬窄窄的街道,走得自由自在。

時光就這樣過去了。好時光并不是很長,它給我們帶來了你的病。你住進了醫院,然后就離去了,仿佛一片花瓣,一陣風過后,再也找不到了,天空是一片空白。

你的墓前還是那波光粼粼的池塘。墓碑旁邊長滿了波斯菊,那金燦燦的黃色,灼人的眼。我的身邊彌漫著濃郁的花香,夏日的陽光把我包圍著,四周沒有聲響,仿佛你在墓里的沉睡。我點燃了一支煙,緩緩地抽著,寂靜的墓地里,我忍不住地回響著與你在一起的時光,一遍又一遍。然而,眼前的一切,分明在提醒我,你已經離我而去了,把我留在這個世界上,并且還要面對另一個女人,一次次向我展示她的愛情。她最后離開的那一刻,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因為愛你,我不能把她留在那個房間里,我們曾經熱烈地愛過的那個房間里。于是,我讓她痛苦,讓她失望,這其實也是一種傷害。

我在你的墓前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在這里,我感覺到了一種沉靜。陽光照在我的身上,那淡淡的溫暖,仿佛你注視我的目光。我是多么想在你的懷里睡上一覺啊。但是,冰冷的墓碑,把我們分開了,這樣的隔離,形成了兩個世界。你在里邊,有我所不知道的黑暗,我在外邊,卻也有著沉重而漫長的孤獨。

一覺醒來,已經是正午時分了,我發覺今天早上,我沒有吃早點,肚子里開始發現咕咕的聲音。我只好站起來,在你的墓前放上一束從野地里采來的波斯菊,孤單的手指劃過墓碑上你的名字,然后離去。

回到小城里我的房間,在鍋里煮了一碗面條,草草地吃了,我坐在畫室里,失神。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把自己關在畫室里,在畫板上鋪上了紙張,想要強迫自己把心思放在色彩上,涂上兩筆。但是我做不到,哪怕是隨意地畫兩筆也好。一晃眼,兩個小時過去了,那張紙上還是一片空白。與我的心情一樣。

似乎有一種外在的力量在驅使著,我走進了你的房間。那是你把自己關在里面埋頭進行創作的房間。自從你離世之后,我很少進去,里面的陳設還保持著你的風格。

書架上放著你的書籍。桌子上的電腦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被覆蓋了厚的灰塵。我再一次找來一塊毛巾,濡濕了,擰凈水分,把它仔細地擦拭著,讓它恢復了往日你使用時的潔凈。

不知道是因為對你的思念,還是因為好奇。我把你的電腦接通了電源,打開了。那臺陳舊的電腦開始發出低沉的沙沙聲,運轉起來。

我在你的電腦里尋找你曾經寫下的文字,試圖通過你留下的文字,在閱讀里靠近你。畢竟,這臺電腦里留下了你太多的時光。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曾經各自占據著一個房間,做著自己珍愛的工作。而你,就是坐在電腦前面,不停地敲擊著電腦的鍵盤,寫下行云流水一樣不間斷的文字。

那些文字,很大一部分已經在四面八方的報紙和雜志上,通過不同的字體印刷出來,呈現在人們面前。很多時候,我們屋里的那部電話里,往往會傳來一些編輯向你約稿的聲音,你跟他們在電話里很親切地聊著,隨后,你就俯在電腦面前,滴滴嗒嗒地敲著鍵盤,寫著你的文章。

如今,那臺電腦靜靜地停在房間里,再也沒有人去動它了。電腦里還裝著你還沒有來得及寄出去的小說、詩歌、散文,還有一些長長短短的評論。我的目前滑過那些文字,鋪天蓋地的情節、意象、人物,迎面而來,把我圍繞著。在沉重的思念里,我只能通過這些曾經花費了你很多時間和精力的文字,把你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著。

那里面,還保存著一個名單,一份與你保持著經常聯系的編輯們的名單。

我打開了電腦旁邊的那臺小小的打印機,把那份名單輸出來,放在桌子上,循著他們按照拼音排列的順序,一個又一個地審視。

我沒有在電腦上看文章的習慣。于是就把那些文章,一篇一篇地從你的電腦里打印出來,看完一篇,再打一篇。有時候,我會在你的文章里看到幾個錯別字,便用拼音把它們改正過來,再重新打印一次,那些文章便成為了一個成品了。

夜色越來越深,房間里打印機的聲音連綿不斷地響著,到了半夜的時候,桌子上的稿子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它們是這幾年你寫作的結果。

今夜,我沒有睡眠,我看完了你的文章,又重新看了一遍,天就開始亮了。我走出你的房間的時候,來到窗前,打開窗子,把空氣放進來,才發現,我在你的房間里抽了很多煙,煙霧彌漫了你的房間,灰蒙蒙的。鄰近的街道上,漸漸地有了行人,他們行色匆匆地走著,把新的一天,開始得那樣早。

我想,我的一天又將開始了,但是,我不知道在這一天里,我應該做些什么。于是,我在我的畫室里來回地走著,漫無目的。等我再次來到窗前的時候,街道上的小餐館里傳來餐具輕微的碰撞聲,因為一夜沒有休息,饑餓如同一棵新芽,在我的胃里生長起來,那些敏感的觸角,讓我的胃蠕動得有些難受。于是我來到那家小餐館里,要了一份餃子,一瓶啤酒,慢慢地吃著。

餃子和啤酒,讓我恢復了神采,我的腦袋里回蕩著一種莫名的沖動,似乎有一些事情,要讓我在這一天里去完成。

等到那個念頭在我的心里出現的時候,我真的是熱血沸騰了。仿佛是誰在我的腦海里告訴我:把你的那些稿子,寄出去,寄給你曾經聯系過的那些編輯。我“轟”地一下猛然站起來,丟了十元錢在桌子上,一路跑回了房間。

我在你的電腦旁邊找到了一個小紙箱,在里面找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信封。照著那份名單上的地址,我把信封抄好了,再把你的稿子按照那些報刊的特點,分別放進去,然后封好,用一個食品袋裝好,帶到最近的郵局里,寄了出去。

我想,你的稿子,應該有一個好的歸宿,它們不應該沉睡在你的電腦里,而應該在某個地方,被那些編輯發表出來,讓南來北往的讀者們閱讀。

寄完了稿子,我在大街上胡亂地走著,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溫暖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讓我感覺到一種久違了的舒適。

走著,走著,我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她的店鋪前面,我看見她正在店鋪里掃地。她低低地彎下腰去,認真地掃地,那神情,還是那樣沉靜,仿佛是一個圣女,在低頭俯視人間。我站在距離她的店鋪十多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還是那樣美,雖然兩天前,我給她帶來了城墻一樣堅決的拒絕,讓她在徹底的失望中離開了我,但在這個早晨,她依然是那樣美,一種在我的油畫里也同樣能夠給人以震撼的美。

她掃完地,抬起頭來,我趕緊閃進一家自行車專賣店里,躲過了她的視錢。自行車專賣店的老板看見我,以為有生意來了,馬上靠過來,給我介紹幾種時下正流行的車款。我趕緊又從車行里走出來。正進退兩難之際,我發現身邊有一個擦鞋的地攤,于是就坐下去,讓那個年輕人給我擦鞋。年輕人麻利地做完了他的第一筆生意,把我的鞋擦得锃亮,抬起頭來看著我,我趕緊掏出五塊錢,遞給他,他紅著臉對我說:“這是第一筆生意,還沒有零錢找補。”我對他說:“不用找了,在你這里坐一會兒,你別趕我走就行了。”

年輕人一臉的吃驚。但是,因為我給了他擦五雙鞋的錢,他也覺得好像應該讓我至少在他的攤位前坐上半小時,否則,我花的那額外的四塊錢就沒原由了。他好像做了虧心事似的,坐在我的對面,難為情地避開我的視線,一時顯得無所適從。我沒有在乎他的舉動,只是坐在他的攤位前,小心地看她的店鋪里的情況。

年輕人漸漸地恢復了正常,開始他自己的工作。他把一把太陽傘撐了起來,然后坐在我對面,等待著下一個顧客。然而,時間還早,除了我,再也沒有人找他擦鞋,我遞了一只煙給他,請他抽煙,他一個勁地推辭,說不會抽煙,我指著他那被煙熏得發黃的手指頭,示意他別見外,放心抽就行了。他的臉再一次紅了,接過煙,滿臉通紅地抽了起來。

我的視線穿過他的肩膀,正好可以看到她的店鋪。

但是,我們抽完一只煙,我抬頭往她的店鋪里望過去的時候,我看到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只好站起來,俘虜似的向她的那邊走過去。

我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些什么。

她站在柜臺里面,面無表情,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漸漸地向著她走去。

我走近她,說:“你好。”

她沒有作聲。

我站在她的面前,輕微地移動著腳步,雙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她還是不說話。我點燃一支煙,抽著,還是抽著。我再也找不到別的話來對她說。

過了一陣,她望著,說:“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說:“你好嗎?”

她說:“不好。”

我蠕動著嘴唇,但什么也說不出來。在她的店鋪里,彌漫著阿杜的歌聲。憂傷,蒼白,仿佛是遠古的咒語在訴說著一種機密。我的大腦里滑過一些詞語,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那些詞讓我眩暈起來,我忍不住捂了頭,微微地閉上眼睛,試圖使那尖銳的疼痛感稍稍減輕一些。

她見我不說話,也沒有理睬我,徑自走到那些衣服叢林里去,輕輕地給那些唧唧雜雜地歡叫著的中學生介紹幾件看上去很時尚的衣服。

“時尚是一個最容易欺騙人的名詞。”她送走了那些孩子,回過頭來,對著我,自言自語:“那幾件時裝,暴露,性感,妖艷,最能吸引男人的眼光。讓人自然地想到,穿這些衣服的人,一般都是賣肉的。而這些孩子,穿錯了衣服都不知道。”

其實,我并沒有把你說的這些話聽到心里去,我無法面對你。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街上行走著的人流,他們匆匆地在她的店鋪前面走過,陽光暖暖地照著他們的肩膀和臉龐,而我的心里,卻始終有一絲絲涼意。我不知道,在她的面前,如何才能坦然地面對。

店鋪里沒有人,她送走了那些剛剛從學校里飛出來的女學生,若無其事地撥弄著柜臺上的那枝玫瑰花,沒有再說話。

我對她說:“我走了,還要處理一些私事。”

她還是沒有說話。于是,我輕輕地走出了她的店鋪,來到街上,順著街道,往南,我走出了城外,低矮的出租屋,圍困著陳舊的水泥馬路,塵土四起。

在城郊結合部的那些彎彎曲曲的巷道里,我找到了那家裝裱店里,我取回了我僅有的一張畫,夾在腋窩里,踟躇而行。城郊結合部是每一個城市最富于生活氣息的地方。到處是塵土和流水的地方,長滿了低矮的雜草,骯臟的狗和野貓,在路上四處亂竄,光著身子的孩子,流著清亮的鼻涕,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流著油汗掙生活的外鄉人,把廢舊物品、二手貨、腐爛的菜葉的氣息,源源不斷地往鼻孔里鉆進來,我倉皇逃竄。

正當我往城里急促地回返的時候,一輛摩托車迎面駛來,撞在我的左腿上,我倒在地上,那輛摩托車飛一般地竄了出去,轉眼間就不見了。我忍著劇痛,抖動著手,撥通了120急救中心的電話,把自己送進了醫院。

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我獨自一人,躺在醫院的床上,每天晚上,夜色籠罩著這座由教會學校改造而成的醫院。我的病房就在你住過的那一層樓里,在走廊的盡頭,就是你曾經住過的那間病房。暮色慢慢地降臨,我就躺在床上,透過半開著的病房的門,我會情不自禁地往那個房間望過去。現在,那間病房里住著一個患了心血管病的退休老教師,他從學校回到家里以后,還在家里給附近一所中學的學生們開設輔導。他的病房里,整天斷斷續續地有一些年輕人,來看望他,中午或者飯后的那一段時間,走廊里響著孩子們嘹亮而清脆的說話聲,甚至有歌聲充滿著這一層樓房,讓人感覺到,這應該是一座教學樓。

而你住在那間病房里的時候,其實是很寂靜的,整天都只有我一個人在那里陪伴著你。我們都是這個小城里舉目無親的人,除了彼此,誰也不認識其他別的人。即使是在你離開人世的時候,也只是我一個人流著眼淚,把你送到墓地里去,在你的墳前放上一束鮮花,就再也沒有人會發現你了。

我躺在離你去世的病房不遠的病房里,隨著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腿傷的疼痛漸漸地減輕了,醫院的護士每天按時來給我打針,打完針后,我就一個人躺在病房里,頭腦里漫無邊際地想著許多與自己有關或者無關的事情,打發著漫長的時間。

第六天。病房里的燈光把房間里照得有些刺眼。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有時候甚至干脆就睡過去了。睡了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我又會醒過來,發現病房里的燈光還是照著我。我忍著疼痛,從床上起來,關了燈,又回到床上去。刺眼的燈光消失了,對面的樓上的燈光,淡淡地照進我的病房里來,這讓我喜歡。

但是,我忍不住想你,我不停地想著我們在一起的時光。那時候,雖然我們都是這座小城里的陌生人,只能在這一片小小的天空下相依為命。但是,我感覺到,因為彼此互相珍愛著,我們應該是這座小城里最幸福的人。誰也沒有感覺到一絲絲的寂寞。你從這座醫院里離開人世之后,我卻要獨自一人承擔作為一個人在人世間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孤獨,那是對人最大的折磨。

還有一種折磨,那就是我正在深深的思念你的時候,還要小心地排斥著另一個女人對我的愛。是的,我相信,她是從心底里愛著我的。但是,因為你給我帶來了人生中最深沉的愛,我不可能在你離開人世不到半年的時候,轉過身去再愛她。

在這座醫院里,我想著你,有時也會想起她來,這讓我心亂如麻。

正當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天上飄來了厚重的烏云,很快把小城的天空遮住了,南方的大雨仿佛是誰在天上撒起了一锨一锨的麥粒,打在窗子上,落上地上,叭叭直響。空氣涼了下來,醫院里的值班護士踩著嗒嗒的高跟鞋,一個病房又一個病房地檢查窗子有沒有關好。她到我的病房的時候,從門外看到我已經關了燈,睡了,就用鑰匙輕輕地打開了門,摸索著進來,悄悄地關上了窗子,輕輕地拉上窗簾,關上門,出去了。我裝作已經睡著了,沒有作聲,耳朵卻在仔細地傾聽著她所有的動作。

她關上病房的門,腳步聲還沒有走遠。對面的一個病房里便傳來了一個女人凄冽的哭聲。又一個病人因為醫治無效,離開了人世。整個醫院里顯得異常的陰森。醫院是救治病人的地方,每年有成百上千的病人在醫院里治好了病痛,成為健康的人,再一次回到自己的家里,走到自己工作的辦公室里,走到田間勞動。但是,醫院里總是有很多人,從病床上被運進了太平間,離開了他們一直迷戀著的塵世,魂飛魄散。

白天,我睡了很多覺,到了晚上,我卻怎么也睡不著。隨著夜越來越深,我躺在床上,聽著對面病房里的婦人的哭聲連綿不斷地傳來,先是忍不住的悲痛,哭聲、喘息聲使得她幾次幾乎窒息了,然后是低低的抽泣聲,擤鼻涕的聲音,然后是一段暫時的停頓,然后又是一陣哭泣。

我在自己的病房里,承受著那個女人的哭泣聲,一刻也不能入眠。于是,我坐在床上,極盡所有的記憶,回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幾乎把我所能夠記起來的每一個細節,都回顧了一遍,我們的相識,我們的相愛,我們合作創作出來的我的作品。在這個夜晚,我感覺到了你的存在。雖然是在回憶里,你才能再次出現在我的心里,但是,因為你的存在,我已經很滿足了。

雨一直在下著,雨聲從窗外傳進來,讓整個住院樓里顯得更加安靜了。我始終沒有睡著,在淡淡的燈光里,睜著眼睛,病房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仿佛早已遠去的往事。

這時候,門外的走廊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誰,在外面,和我一樣失眠了。

我艱難地從床上起來,走到門外,把耳朵貼過門,屏住呼吸聽著門外的聲響。門外的人輕輕地咳嗽,讓我感覺到,那是一個男人。于是我打開門,把頭探出去,看見那個退休老教師,正在走廊里走著,他低著頭,緩緩地向著我的病房的門口走來。

這一天是星期六,值班的護士比往常少了幾個,僅有的兩個護士,也已經睡了,我敢肯定,在這時候,整幢樓里,只有我和他還是醒著的。沙沙的雨聲,讓人很容易入睡。

我跨出了病房的門,向他打招呼。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在黑暗里的微笑。

我們在走廊里輕輕地說著話,從他的聲音里,我可以想象出他站在講臺上給他的學生講課時的情形。他詢問我的病情后,淡淡地批評現在的世風日下。我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地聽他說話。

是的,我住在這所醫院里已經七天了,除了護士和隔天到病房里來查房的醫生,也沒有跟別人說過話了,我特別希望有人能夠和我說說話。在這個小城里,我沒有多少朋友,特別是你去世之后,我再沒有跟我的朋友們聯系了。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也不想再和他們有著更多的聯系,生怕他們不經意地談起你來,讓我忍不住傷心。

在走廊里站了將近十分鐘,他感覺到有些疲憊,就往回走,往他的病房里走去。我扶了他的胳膊,也跟著他走到了那間病房。在那個房間里,早已消失了你住院時的氣息。病床前的小桌子上,擺放著一堆大大小小的食品袋,里面裝著學生們送來的水果和營養品。

這是你住過的病房,我再一次走了進來,雖然你已經不在了,但是,我對它還是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最近以來,我在心里,始終對與你有關的所有的事物都很關心。我想通過與你有關的這些事物,感受你在世時的種種記憶。

老人躺在床上,我坐在床邊,我們還是在斷斷續續地談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通過這樣的談話,度過我們共同的失眠時光。而我,其實是想在你住過的這間病房里,感受一下與你在一起時的氣氛。

我在那個病房里呆了十多分鐘,老人的談話開始變得少了起來,并不是無話可說,我明顯的感覺到,他有些疲倦了,想睡。于是,我向他告別,回到了我自己的病房。躺在床上,聽著老人病房里微微傳來的隱隱約約的鼾聲,我也進入了淺淺的夢。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有人在走廊里三三兩兩地走著。我在醫院里已經住了第七天了。

醫生來查房的時候,我告訴醫生我想出院,回去自己慢慢休養。他同意了,讓身邊的一個護士陪我去辦出院手續。

回到家里,遠遠地看見門口的書報箱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印刷品。報紙、雜志、廣告、信件,零亂地探出頭來,彌漫著油墨與紙張的味道。

我把所有的郵件都取了出來,夾在腋下,然后轉過身去,掏出鑰匙開門。因為我一個星期沒有回到家里來,桌子上還擺放著我一星期以前吃剩下的方便面包裝袋。畫室里的紙張上面蓋著薄薄的一層灰塵。電視機也沒有完全關掉,電源的開關亮著紅燈,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屏幕,那上面馬上發出靜電吃吃的聲響。

我把三個房間粗略地打掃了一遍,用了半個多小時。然后忍著傷痛,在沙發上坐下來,一邊等著熱水器里的水慢慢地燒開,一面一封一封地拆那些信封。

你的文章,有幾篇短小的散文,在附近城市的一家報紙上發表了,報社寄來了樣報。其中一封信里,夾了一張便箋,夸獎你的散文寫得不錯,并讓你繼續給報紙寄稿件。

看著那張小小的信箋,我忍不住讓眼淚淌了下來,一顆一顆地滴落在紙面上。

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也是經常會收到全國各地的編輯寄給你的報刊雜志。有時候,我們一起去逛商店,大袋小袋地買了一些東西,我提著,跟在你的身后,你就用你的稿費,請我去吃我喜愛的重慶火鍋。吃完飯以后,我們回到家里,你才打開手機,給外面那些編輯們打電話,告訴她們你最近的創作,并且約定了下一篇稿子的歸屬。很多編輯為了得到你的稿子,都會提前付給你一部分稿費,讓你安心的寫他們需要的文章。

我把信封上的電話號碼抄下來,再打開報紙上刊登了你的文章的版面,照著上面印著的聯系電話,用我的手機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編輯,我在電話里告訴她,你已經在半年前去世了,你的稿件,是由我投寄的。那位女編輯在電話那邊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我也手里拿著手機,沒有說話,等待著她回過神來以后,再說話。

但是,等了很久,電話那邊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過了一陣,她還是沒有說話。我便關了手機,蜷縮在沙發里,似睡非睡地養神。過了十多分鐘,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剛才那位女編輯照著我留在她的電話機上的手機號碼,把電話打過來。她告訴我,剛才跟報社分管副刊的領導溝通了一下,打算在她們的報紙上給你開一個專欄,欄目的名稱都已經取好了,叫做“逝去的風鈴聲”,用至少半年的時間,刊登你所有的兩千字以內的散文,刊登完畢后,再收集起來,出一本散文集,書名也叫《逝去的風鈴聲》。她說完之后,我對她說,代她謝謝你。她沒有說話,電話里傳來輕聲哭泣的聲音。

沒有想到,報社會對你如此的重視,我萌生了一種想法,想要把你曾經寫下的那些文字,都出版出來。于是,我就在電話里對她說了。雖然,我在內心里也感覺到跟一個第一次通電話的人提這樣讓人為難的事,肯定是不妥的。她在電話里說,先在報紙上刊登一些文章,看看讀者的反映,如果還算可以,報紙方面的事,她去爭取。我靜靜地聽著她在電話里談著對以后的打算,感覺到有一種重要的任務,等待著我代替你去完成。

沙發后面的墻上,還懸掛著那幅油畫,你在油畫里,還是那樣沉靜的表情,讓我感覺到了生離死別的痛苦,正源源不斷地傳來。這是半年以來,我最思念你的時刻。

太陽在天空中越升越高,附近的街道上,人們在為了生意嘈雜地說著話,討價還價的聲音,使得這條街道變得不同尋常地真實起來。我喝著剛剛燒好的開水,把醫生給我的藥片吞了下去,雖然我還沒有吃過早點,但我感覺到已經飽了。我害怕空腹吃藥讓身體受不了,就打了幾個雞蛋,煎成蛋餅,吃完了,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把電腦打開,你的那些文字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把它們打印出來,一頁一面地擺放在你的房間里的地板上,然后按照相關的內容,給它們分類,收集起來以后,那些印滿了文字的紙張便成了書的樣子。總共是三本。把它們釘好以后,捧在手里,我回到客廳時,躺在沙發上逐一閱讀。這三本書,是你在這個房間里所有的思考與感受。對生活,對愛情,對命運。我在畫室里揮筆創作的時候,你也在這個房間里,在電腦上敲擊著那些小小的鍵位,你細長的手指,每天晚上把鍵盤敲擊得嘀嘀嗒嗒地響著。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那些鍵位上的字母符號,已經被你敲擊得失去了漆的顏色,字跡模糊了,露出了它們塑料的本色。你在電腦上寫文章的時候,從來不會使用規范的指法,往往是一只手擊鍵,一只手拿著鼠標,身體微微地傾向右邊。這樣,你坐在轉椅上的姿勢,也是側向右邊的,時間長了,你坐過的轉椅,也便因為你的體重側向右邊,而微微地向著右邊傾斜下去。我坐上去的時候,顯得有些不適應。

鍵盤。椅子。電腦屏幕。這些都是你的寫作工具,它們仿佛是你的好朋友,早已適應了你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而在你離世以后,它們還保持著以前的樣子,無聲地存放在你的房間里,仿佛在等待著一個人,在遠行之后,出其不意地到來。

但是,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目光一次一次地撫摸著它們長久的等待,我受傷的腿,和我的心一樣,隱隱作痛。孤獨像海潮一樣涌來,房間的龐大讓空氣里的陽光,活躍異常。陽光照著在空氣里游動著的塵埃,像一群羊,漫無邊際地飄蕩著。一邊讀著你寫下的文字,一邊想象你在房間里響亮地敲著鍵盤的響聲,那些文字,讓我把一段時光,惦記得憂傷欲絕。

看完一本書,把它擺放在一邊,然后再看一本。我用整個上午,看完了你所有的文字,有些疲倦了,我順便把頭靠在沙發上,躺直了,暈暈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我的頭腦里響著一種嗡嗡的聲音,就像你的電腦發出的聲音一樣,微微地痛。

我從沙發上坐起來,虛弱地靠在沙發上,喘著粗氣,一個人的房間里,能夠聽見心跳的聲音,如鼓。我看著擺在身邊的書,零亂地疊放在一起,紙上的字,涇渭分明。帶著它們,我回到我的畫室里,坐在那把高高的,原本應該放在一家酒吧里的凳子上,望著早已覆塵的宣紙、排筆、顏料,發呆。發呆是我最近以來最喜歡做的事,它可以讓時光很快地過去,不留任何痕跡。

這時候,我想起了你的一篇文章里的那些情景。我拿起了一支鉛筆,隨意畫了幾筆,感覺還不錯,就隨著興致畫下去,感覺還很不錯。一種想法又鉆進了我的腦海,我想給你的那幾本書里配上一些圖畫,讓那些文字展現出它們應該展現而還沒有展現出來的意味。

你的文字很美,很精致的那種。我的圖畫,也隨著你的文字,呈現了一種唯美的意味來。我把畫完的六七張畫,夾在畫板上,排在一起,一一對照,是的,我應該按照漫畫家幾米那樣的畫,一路畫下去。

剩下的一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我每畫完一張畫,就把它插進你的書里,放到相應的文章里面去。我的畫室里的燈一直亮著,直到迎來了黎明的光亮,才停下來。因為我站著畫了整整一個晚上,我的腿傷越來越痛,讓我漸漸地不能再繼續畫下去了。于是,我回到臥室里,倒在床上,在黎明時分,沉墜到睡夢里去。

傍晚的時候,饑餓讓我無法安穩地入睡,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在夢的地平線上起起伏伏。門外的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郵差開始在我的書報箱里塞郵件,然后又踩著沉重的步子,漸漸地走下樓梯,離去。

我打開門,從郵箱里取出滿滿一箱郵件,回到屋里,丟在沙發上,一件一件地拆看。一些報紙上,刊登了你的文章,一份,兩份的樣報,按照我留下的地址,寄來了,還有幾張淡綠色的匯款單,寄向我的地址,寫著你的名字。我拿來幾個信封,再次填上那幾家報紙的地址和編輯的名字,把你的稿子放進去,寄出去,希望那些遙遠的城市里的人們,能夠讓你的文字,不斷地刊登出來,呈現在眾多素不相識的讀者面前。

我再次來到郵局,把你的稿件都貼好郵票,放進郵桶里,聽著它們落在其它的信件上面,發出清脆的沙沙聲。然后,我把你的匯款單填上了我們的身份證號碼,遞給營業員,取出了屬于你的稿費,回到大街上,快要落到山里去的太陽,灑下雨水一樣明亮的陽光,這座小小的城市,仿佛是一個池塘,波光粼粼之中,一片金黃。

在以前,你取來稿費,總是會給我帶來一堆我愛吃的已經削好的菠蘿,然后買上幾枝鮮花,放進客廳那個水晶花瓶里,才去繼續寫你的文字。直到我做好了飯菜,在廚房里喚你,才一邊走,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走進來,把長長的頭發甩到身后,給我一個吻,然后埋頭吃飯。

這次我第一次幫你取稿費,我還是和以前一樣,買了幾個菠蘿,左手提著,然后買了一枝玫瑰,一把滿天星,一把郁金香,抱在懷里,才回到家里。

以前都是你自己插花的。這次,我按照你以前的方式,給花朵修理了多余的枝葉,換了每一個房間的花瓶里的水,再把花放進去,整個房間里頓時彌漫著花香。我的淚水,無聲地落下來,打濕了你的電腦桌子上的那瓶玫瑰花。

橙色的窗簾懸掛在靠近那棵低矮的冬青樹的地方,我經常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本書,看著你俯向電腦的背影,看書。如今,只有玫瑰花的香氣,在房間里流動著,我坐在椅子里,蜷縮成了一個冬眠的青蛙。你買來的書,整齊地排列在書架上,那么多的書籍,花費了你二十多年的心血和金錢。你是一個熱愛讀書的人,你可以在房間里一坐就是半天,手捧著那些厚厚薄薄的書,看完一頁,再翻一頁。有時候,你也會給我介紹,某本書的作者是你的朋友,那個我所不知道的人,曾經用幾年的時間,寫下了那些文字,而那本書最終得以出版的時候,他花費了所有的積蓄。

這些年,看書的人很少了,人們都在忙著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賺錢。而你們當中的許多人,也是賺錢者,他們通過自己的文章,在表述著自己的思想和欲望的同時,也賺取一些稿費,生活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開始,一天又一天地結束。他們不停地給你寄來大大小小的書籍,上面簽著他們的名字。在有些書里,還有你給他們寫下的評論文章。你有一個外面的世界,眾多寫文章的人,從來沒有到過這座小城,而你,在現實的生活當中,只和我呆在一起,我們彼此的相愛,他們又只能通過你的文章,可以感受到。兩個世界,因為你,把我們聯系在一起,而你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你的那些朋友們散布在世界的每個角落,成為思念者,他們偶爾也會寄一封信過來,你卻不能看到,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們回信,告訴他們,你的離世。

每次收到他們的來信,我都會徹夜徹夜地思念你,睡不著覺;有時候,還會不吃不睡地躺在床上,在虛弱中想念你。

我從椅子里站起來,忍著腿傷的疼痛,頂著炎熱的陽光,穿過大街上繁忙的人群,來到市圖書館。這里是你經常來的地方,圖書館里的那些人,你都很熟悉,因為你經常去查閱資料,去看報紙雜志,圖書館里的人早已知道你是這座小城里最有實力的年輕女作家,他們都很樂意你去那里。我也曾經陪你去過幾次,你曾經把我介紹給那個瘦削的女館長。

我徑直走進女館長的辦公室,她給我泡了一杯茶,很客氣地打聽你的近況。我平靜地對她說,我想代替你把你的那些書全部捐贈給她們,還有你用過的那臺電腦。我想,現在的情況來看,我是用不著你的那些書的,我也不用打字。所以,圖書館應該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女館長告訴我,她們可以在市圖書館里給你專門開一個陳列專柜,存放你所有的書籍,還有你的手稿。尤其是你那些手稿,可以成為圖書館的珍貴資料保存起來,并且,你所有的資料,都只能在館里查閱,不會外借,這樣,可以保證你的原始手稿就不會因為天長日久而丟失。

隨后,女館長帶了幾個助手,跟著我來到我們的住處,把你的那些書籍從書架上取下來,分類,打包,捆扎好。你的手稿,全部用檔案袋裝好,登記造冊。你在電腦里的那些文章,全部輸出來,打印了一份,歸類裝好。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她們一直在忙碌著,直到夜色來臨,才清理完所有的東西。

女館長臨走的時候,告訴我,明天搞一個捐贈儀式,請文化局和文聯的負責人參加,由我代表你出席捐贈儀式。

空空蕩蕩的書房里,什么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有對你的記憶。

一覺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是中午了。我記起了圖書館即將舉辦的你的圖書捐贈儀式,趕快起床,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儀表。我不能讓人在捐贈儀式上看到我的憔悴。

來到市圖書館的時候,女館長正在會議室里張羅著會議的籌備工作,她把我逐一介紹給宣傳部、文化局、文聯的領導,他們都在稱贊你的文章,說你文筆好,是小城里難得的年輕作家,你的英年早逝,是小城里的一大損失。文聯的領導,還提起你的幾篇小說里的細節,以此來證明你確實是一位難得的女作家。說實話,我卻沒有看過你的文章,你在世的時候,我們都在忙著各自的創作,相互之間并沒有太多的交流。

會議是由女館長主持的,她簡單地介紹了你的創作情況。其實,她的介紹,也只能是簡單的,因為我們都不太跟市里的文藝界人士交往,作為外地人,我們在這座小城里相依為命,相濡以沫地生活著,很少參加市里的文藝活動。倒是宣傳部的領導,對你的創作,作為很高的評價,他講了很多很多話,我沒有記住多少。隨后,是文化局的領導講話,我也沒有記住幾句。

等到文聯的領導講話的時候,猛然間下起雨來,剛才還是很炎熱的天氣,在這樣的夏天,很少會下雨的,但是,文聯領導剛講了兩句話,雨就下了起來,密集的雨點從天上斜飄過來,夾雜著風,會議室里略微有些冷意。很奇怪。

文聯領導講完話,由宣傳部的領導給你頒發收藏證書,圖書館的一個女工作人員把準備好的紅色錦鍛封面的收藏證書用一個銅盤子端上來,呈給宣傳部的領導,那位領導接過證書,微笑著雙手向我遞過來。我趕緊站起來,接過證書,并且跟他握手,他肥胖的手,讓我感覺到了一種肉質的溫暖。一個記者,站在不遠處,及時地照下了我從宣傳部領導手里接過證書的場景。

然后,女館長請我代表你發言。

我緩緩地站起來,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這時候,我猛然間想起了你,一種痛在我的頭腦里飛快地竄動著,我感覺到呼吸很困難。隨后,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感覺所有的力氣都不知往什么地方漏出去了。

我一下子跌進椅子里,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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